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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暴雨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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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厂区边缘的药田在午后的阳光下蒸腾着湿热的气息。三七肥厚的叶片吸饱了水分,油亮得晃眼,细碎的白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散发出清冽的药香。但这片生机之下,却潜伏着看不见的危机。
顾清让和周砚白并排蹲在田埂边缘。顾清让手中捏着那个载玻片,蓝绿色的荧光在自然光下略显黯淡,却依旧执着地闪烁着。他另一只手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拨开一株三七苗根部的红泥,露出缠绕在细根上的、同样闪烁着微弱荧光的菌丝。
“看这里,”顾清让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指尖点在泥土中,“形态、荧光特征,几乎完全一致!”他抬头看向周砚白,镜片后的目光灼灼,之前的冰冷疏离被一种纯粹的、属于探索者的专注所取代,“还有这里,边缘几株看似健康的苗子,根部也有轻微感染迹象,只是还没表现出叶面症状!”
周砚白凑得更近些,那条僵直的伤腿别扭地拖在身后,膝盖处厚厚的绷带蹭上了新鲜的泥浆。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顾清让手指的地方,又反复对比载玻片上的样本。他虽然不懂那些复杂的生物学名词,但那种形态上惊人的相似感,以及顾清让眼中重新燃起的火焰,都让他那颗死寂的心,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泛起了微澜。
“是像……”他嘶哑地开口,声音因为专注而显得格外干涩,“尤其是这光……透亮,又有点……邪性?”他努力寻找着词汇,最后用了这样一个不甚准确却异常贴切的词。这让他想起洪水退后,在冷却塔废墟的淤泥里,顾清让捧着那点仅存的、同样闪着荧蓝光芒的菌种时,眼中那种混合着希望与绝望的复杂光芒。
“不是邪性,”顾清让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是一个转瞬即逝的、属于科研工作者发现新大陆的纯粹笑意,“是活性!是它顽强生命力的外在表现!”他飞快地从随身携带的工具包里掏出几个无菌小瓶和取样工具,“老周,搭把手!把这几株根部带菌丝的苗子,小心连根带土挖出来,注意不要弄断细根!还有旁边这几株看似健康的,也取几株做对照!”
指令清晰而急促。周砚白没有丝毫犹豫,仿佛十二年的隔阂在这一刻被这共同的“药”瞬间冲淡。他立刻从腰间(那里常年挂着一个工具皮套,即使在卫生所也未曾解下)抽出一柄磨得锋利的小铲子——那是他当年在牛棚里用废铁片自制的。他忍着膝盖传来的尖锐刺痛,尽量放轻动作,笨拙却异常精准地,按照顾清让的要求,小心地将一株株三七苗连同根部的泥土完整地掘起。
汗水顺着他深刻的皱纹滑落,沾着泥点,滴落在红泥里。手腕上那截褪色的红绸随着动作晃动。顾清让则专注地用镊子夹取根部菌丝样本,封入无菌瓶。两人之间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只有工具碰触泥土的细微声响和偶尔简短确认的眼神交流。一种久违的、无需言说的默契,如同沉睡的藤蔓,在这片弥漫着药香和泥土腥气的田埂上悄然复苏。
就在他们采集完最后一株对照苗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紧张的呼喊由远及近:
“顾工!周工!不好了!”
两人同时抬头。只见技术员小赵气喘吁吁地跑来,脸色煞白:“顾工!苏联专家列昂尼德同志……带着人,直接闯进无菌车间了!他……他指着我们的恒温曲线和培养记录大发雷霆,说我们拒不执行规程,是‘地方主义’和‘经验主义’的典型!他……他命令我们立即停止所有‘不规范’操作,尤其是那个老药铫恒温法!否则……否则就要强行接管新菌株的所有培养罐!”
顾清让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如同暴风雨前骤聚的乌云。他猛地站起身,手中紧握着那几个装着珍贵样本的无菌瓶,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之前的专注被一种冰冷的怒意取代。
“走!”他只吐出一个字,声音像淬了冰的石头。他大步流星地朝着厂区方向走去,脚步带着一种压抑的雷霆之势。
周砚白也立刻挣扎着想站起来。那条伤腿却如同灌了铅,膝盖处传来钻心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动作猛地一滞,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
“周工!您慢点!”小赵连忙上前搀扶。
周砚白一把推开小赵的手,牙关紧咬,额角青筋暴起。他用手撑着旁边的田埂,用那条相对完好的左腿猛地发力,硬生生将自己从泥地里拔了起来!动作带着一股狠厉的决绝。他看也没看小赵,拖着那条剧痛僵硬、几乎无法弯曲的残腿,一瘸一拐,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顾清让离去的方向,艰难却异常坚定地追了上去!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在松软的田埂上留下深深浅浅、带着拖痕的脚印。手腕上的红绸,在剧烈的动作中剧烈地晃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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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菌车间里,气氛如同凝固的铅块。
巨大的玻璃窗外,午后的阳光被突如其来的厚重乌云遮蔽,车间内冷白的灯光显得更加惨淡。恒温培养箱低沉的嗡鸣此刻听起来格外刺耳。
苏联专家列昂尼德,一个身材高大、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笔挺灰色西装的中年男人,正站在车间中央的操作台前,手中挥舞着一份文件。他身旁站着两个神情严肃的年轻助手和厂里陪同的、脸色尴尬的革委会干部。
列昂尼德的脸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语,指着恒温培养箱侧面那块嵌入的紫砂药铫残片,声音高亢而充满指责:
“荒谬!简直是中世纪炼金术的遗毒!”他用力拍打着手中的文件,纸张发出哗啦啦的声响,“看看你们的数据!看看这恒温曲线!毫无规律!毫无科学性!完全违背了标准的、经过验证的苏联工艺流程!用这种……这种原始的、充满不可控变量的‘土办法’,怎么能生产出符合国际标准的药品?!这是对科学的亵渎!是对宝贵资源的浪费!”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周围噤若寒蝉的工人和技术员,最后定格在刚刚走进车间、脸色铁青的顾清让身上:“顾清让同志!我以国际主义援助专家的身份,最后一次郑重警告你!立即停止这种危险而落后的实验!所有菌株培养,必须严格按照我方提供的标准流程进行!否则,我将立刻向上级报告,申请冻结你们的研发资格!所有设备,将由我们全权接管!”
他的话语如同冰雹,砸在寂静的车间里。革委会干部在一旁搓着手,试图打圆场:“列昂尼德同志,您消消气……顾工他们也是为了……”
“为了什么?!”列昂尼德粗暴地打断他,手指几乎戳到顾清让的鼻尖,“为了你们那点可怜的、所谓的‘民族自尊心’?还是为了固守那些早该被扫进历史垃圾堆的‘祖传秘方’?科学没有国界!只有最先进的规程才能保证最高效、最安全的成果!你们这是在开历史的倒车!”
车间里一片死寂。工人们低着头,敢怒不敢言。技术员们脸上写满了屈辱和不甘。只有恒温培养箱依旧发出低沉的嗡鸣,侧面那块紫砂残片上的“双法春”三个字,在冷光下沉默而倔强地矗立着。
顾清让站在门口,逆着光,身影显得有些单薄。他手中紧握着那几个刚从药田取回的无菌瓶,瓶子里泥土中的菌丝样本在冷光下隐隐闪烁着微弱的蓝绿荧光。他没有立刻回应列昂尼德的咆哮,只是静静地站着,胸膛微微起伏,镜片后的目光深不见底,仿佛在酝酿着什么。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而拖沓的脚步声,伴随着压抑的喘息,从顾清让身后传来。
周砚白终于追了上来。他几乎是扶着门框才勉强站稳,脸色比刚才在田里时更加苍白,冷汗浸湿了鬓角,那条伤腿因为剧痛和刚才的疾走而剧烈地颤抖着,膝盖处的绷带已经被渗出的鲜血染红了一小块。他大口喘着气,布满血丝的眼睛却死死地、如同两团燃烧的炭火,盯住了车间中央趾高气扬的列昂尼德!
列昂尼德显然也看到了门口这个形容狼狈、却眼神骇人的瘸子。他皱紧了眉头,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厌恶:“你是谁?无关人员立刻离开……”
“规程?”周砚白猛地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列昂尼德的声音。他推开顾清让试图扶他的手(顾清让的手在触碰到他手臂时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拖着那条剧痛的残腿,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却又异常坚定地,朝着列昂尼德走去!
每一步都伴随着膝盖骨摩擦的剧痛和沉重的拖沓声,在死寂的车间里如同擂鼓!
他走到列昂尼德面前,两人身高相仿,但周砚白佝偻着背,一条腿几乎拖在地上,姿态狼狈。然而,他抬起头,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却带着一种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玉石俱焚般的凶悍气势,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锁定了列昂尼德!
“你跟我谈规程?!”周砚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十二年的血火硝烟和滔天恨意,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迸出的淬毒子弹:
“牛棚里零下二十度!冻得脚趾头烂掉的时候!你苏联的规程在哪儿?!”
“洪水滔天!厂房塌了!冷却塔要倒!老子拖着这条腿扑上去绑绳子的时候!你苏联的规程在哪儿?!”
“菌种快淹没了!老子用命护着那点蓝光!往高台上推的时候!你苏联的规程又在哪儿?!!”
他每质问一句,就拖着伤腿向前逼近一步!那逼人的气势和字字泣血的诘问,竟让列昂尼德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上那傲慢的红色褪去,露出一丝惊疑和不安。
周砚白猛地抬手,不是指向列昂尼德,而是狠狠地指向恒温培养箱侧面那块紫砂药铫残片!指向那三个錾刻的、沉默的小字——“双法春”!
“看见了吗?!”他嘶吼着,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和身体的剧痛而彻底变调,带着哭腔般的悲愤和滔天的骄傲,“这才是规程!!”
“是顾家祖宗在炮制紫雪丹时!被丹炉炸断三根手指头换来的规程!!”
“是老子当年在吴淞口!抱着自制的□□扑向小鬼子细菌舰时!心里念着的规程!!”
“是洪水里!顾清让在这堆烂铁里!把刻着‘山河新’的戒指砸进‘双法春’铭牌里!定下的规程——!!!”
最后一句吼出,周砚白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猛地一晃!那条伤腿再也支撑不住,膝盖一软,整个人就要向前栽倒!
“老周!”顾清让的惊呼声响起!
就在周砚白即将倒地的瞬间,顾清让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过去!这一次,他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任何迟疑!他伸出双臂,不再是之前那种带着压抑和惩罚意味的钳制,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不容有失的力度,稳稳地、紧紧地抱住了周砚白倾倒的身体!
周砚白沉重的身躯砸进顾清让的怀里,带着血腥气、汗味和浓烈的泥土气息。顾清让被撞得后退半步才稳住身形,但他抱得死紧,双臂如同铁箍般环住周砚白颤抖的、被冷汗浸透的后背!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周砚白胸膛剧烈的起伏和心脏狂乱的跳动,能感受到那条伤腿无法抑制的痉挛!
周砚白靠在顾清让怀里,头无力地抵在顾清让的肩窝,急促地喘息着。刚才那番耗尽生命的嘶吼和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但他依旧强撑着,沾满泥污的手,死死地攥着顾清让工装后背的布料,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死白。
顾清让抱着他,感觉到肩窝处传来滚烫而急促的呼吸,感受到怀中身体那深入骨髓的颤抖和虚弱。一股巨大的酸楚和一种迟来的、撕心裂肺的痛,狠狠地攫住了他的心脏!他抱着周砚白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这具失而复得、却又伤痕累累的躯体,彻底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他微微侧过头,下颌几乎蹭到周砚白汗湿的、霜白的鬓角。
整个车间,死一般的寂静。
列昂尼德和他带来的助手,以及那个革委会干部,全都僵立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列昂尼德脸上的傲慢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震惊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狼狈?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工人们和技术员们则红了眼眶,几个年轻的技术员甚至悄悄抹起了眼泪。他们看着紧紧相拥的顾清让和周砚白,看着周砚白膝盖处洇开的刺目血迹,看着顾清让镜片后那再也无法掩饰的、翻涌着剧痛和复杂情感的眼睛。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声沉闷的惊雷!
轰隆——!
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如同密集的鼓点,狂暴地砸在巨大的玻璃窗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灰暗的天光瞬间被雨幕吞噬,车间内冷白的灯光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更加惨淡而孤立。
雨声如瀑。
顾清让紧紧抱着怀中虚脱颤抖的周砚白,感受着那微弱却真实的心跳和滚烫的体温。他的目光越过周砚白的肩膀,落在窗外那一片被暴雨疯狂冲刷的世界。冰冷的玻璃窗上,雨水汇成一道道湍急的溪流,模糊了外面的一切景象,却清晰地映出了他们两人紧紧相拥的倒影。
那倒影,在狂泻的雨幕和车间冰冷的灯光中,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不可分割。
他微微收紧了手臂,将怀中的人抱得更紧。一个念头,如同穿透厚重乌云的闪电,猛地劈开了他心中所有的迷雾和坚冰:
药田里的菌丝……那蓝绿色的荧光……也许,那才是真正的出路!一条……属于他们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