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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菌牢 ...


  •   卡车的铁皮厢体在坑洼的土路上疯狂颠簸,每一次剧烈的震颤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顾清让断裂的肋骨上。他蜷缩在车厢冰冷的铁皮角落里,额头抵着同样冰冷的厢壁,牙关死死咬住,才勉强将那几乎冲破喉咙的痛哼压回胸腔。冷汗浸透了里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又被车厢缝隙灌入的冷风一激,寒意直刺骨髓。浓烈的消毒水味混杂着铁锈、汗臭和某种劣质烟草的气息,在封闭的空间里发酵,形成令人窒息的污浊旋涡,冲击着他早已丧失功能的嗅觉,却依然能感受到那股令人作呕的粘稠感。

      押送他的两个军管会士兵坐在对面长凳上,枪横在膝头,帽檐压得很低,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巴。他们沉默着,如同两尊没有生命的铁俑,只有偶尔随着车身晃动而调整坐姿时,才泄露出活物的气息。那份刻意的沉默和隔绝,比任何呵斥都更令人心寒。

      不知过了多久,刺耳的刹车声撕裂了单调的引擎轰鸣。铁皮门被粗暴地拉开,午后惨淡的天光刺了进来。

      “下来!”士兵冰冷的声音毫无起伏。

      顾清让艰难地挪动身体,每一步都牵扯着断骨的剧痛,如同踩在刀尖上。他扶着车厢边缘,几乎是滚落般下了车,双脚落地时一阵虚浮,险些栽倒。他强撑着站稳,抬头望去。

      眼前是一座由高大青砖围墙圈起的院落,墙头拉着带刺的铁丝网,在阴霾的天空下泛着冷光。厚重的黑色铁门紧闭着,门楣上方悬挂着一块白底黑字的木牌——“滇南临时防疫隔离所”。字迹刻板生硬,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冰冷权威。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更加浓烈刺鼻,几乎盖过了周围草木的气息。

      士兵推搡着他走向侧门。门内是一条狭窄、阴暗的长廊,墙壁刷着惨白的石灰,下半截却浸染着大片大片深褐色的污渍,像是经年累月渗入墙体的陈旧血迹。空气潮湿而阴冷,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和淡淡的……腐败气息。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激起令人心悸的回响。

      最终,他被推进走廊尽头一个房间。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落锁的声音清脆而冰冷。

      房间狭小,四壁徒然,只有一张铺着薄薄草席、布满可疑污渍的铁架床,和一个散发着浓烈尿臊味的搪瓷便盆。唯一的光源是高墙上一个拳头大小、焊着几根粗铁条的通风口,吝啬地透进几缕微弱的天光。地面是冰冷的水泥,角落积着水渍。

      顾清让再也支撑不住,踉跄着扑倒在冰冷的铁床上。草席的霉味和铁锈的腥气直冲鼻腔。肋骨的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在他胸腔内反复穿刺、搅动。他蜷缩起身体,额头抵着冰冷粗糙的床沿,大口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痛楚和血腥气。

      老周……他怎么样了?药铫的光还亮着吗?菌丝……有没有退?赵老……能不能顶住压力?“黑痣”……会不会趁机下手?

      无数的担忧、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啃噬着他的神经。他下意识地抬起左手,想去触摸无名指和中指上那两枚冰冷的戒指,那是他与千里之外那人唯一的、冰冷的联系。然而手臂的剧痛让他动作僵硬,指尖只能无力地搭在草席上。

      就在这时,一股奇异的、难以言喻的感觉突然从胸腔深处升起!

      不是疼痛,也不是寒冷。是一种……极其细微的、如同水波般的悸动。源头,正是紧贴着心脏皮肤的那一点——引魂火的烙印!那感觉如此微弱,却又如此清晰,仿佛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细小的石子,荡开了一圈圈无声的涟漪。

      紧接着,一股微弱却熟悉的热流,仿佛被这悸动唤醒,顺着经络悄然游走。是之前在竹棚里,他冒险触碰药铫时,窜入体内的那股冰冷与灼热交织的洪流!它蛰伏了许久,此刻竟再次苏醒,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在回应远方呼唤的律动!

      顾清让猛地屏住了呼吸!心脏在断骨的剧痛中狂跳起来!他艰难地抬起头,布满冷汗和灰尘的脸上,镜片后的眼睛死死盯着虚空,瞳孔因震惊而放大。

      是……药铫?是老周?!

      是周砚白那边发生了什么?还是……他濒临绝境的身体,触动了这潜藏在他血脉深处的、属于顾家引魂火的某种本能回应?!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他混乱的意识中炸开!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老周有危险?!

      “呃啊——!” 胸腔深处翻腾的气血再也压制不住,混合着巨大的惊惧和身体的剧痛,猛地冲上喉头!顾清让剧烈地咳嗽起来,一股滚烫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喷溅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洇开一片刺目的暗红!

      ---

      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昆明药田竹棚。

      昏黄的油灯下,周砚白依旧昏迷在担架上,脸色苍白如纸,气息微弱。苏曼卿红肿着眼睛,用温水浸湿的棉纱,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额角渗出的冷汗和干涸的血迹。她的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琉璃,目光却充满了绝望的死寂。

      突然!

      周砚白缠着绷带、紧握药铫的右手,毫无预兆地剧烈抽搐了一下!

      紧接着,那尊被绷带包裹、流转着纯粹暗红光芒的紫砂药铫,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生命力,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的血光!光芒透过层层纱布,瞬间将整个竹棚都染上了一层妖异的暗红!如同置身于凝固的血海之中!

      “啊!”苏曼卿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吓得尖叫一声,手中的棉纱掉落在地。

      光芒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便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恢复成之前稳定的流转状态。但就在这光芒爆发的刹那!

      周砚白腿上那些盘踞在伤口边缘、如同沉睡毒蛇的暗红菌丝,仿佛受到了某种强烈的刺激和召唤,猛地疯狂蠕动起来!它们如同活着的血管,争先恐后地朝着那被刮得深可见骨的伤口内部钻去!

      “不要!”苏曼卿惊恐地扑过去,想要阻止,却又不敢触碰那些妖异的东西!

      那些暗红的菌丝,如同拥有自己的意志,疯狂地钻入翻卷的血肉深处!深紫色的肿胀皮肉下,瞬间布满了无数暗红蠕动的脉络,如同皮下埋藏了无数条细小的毒蛇!景象骇人至极!

      然而,就在这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持续了几息之后,异变再生!

      那些疯狂钻入血肉的暗红菌丝,像是突然耗尽了力量,又像是完成了某种诡异的使命,蠕动骤然停止!紧接着,它们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得黯淡、干瘪,颜色从妖异的暗红褪成一种毫无生气的灰败!如同被瞬间抽干了所有活性!

      然后,这些灰败的菌丝,如同腐朽的枯草般,开始簌簌地从伤口边缘、从皮肉深处剥落下来!纷纷扬扬,如同下了一场灰红色的碎屑之雨!

      随着这些灰败菌丝的剥落,周砚白腿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原本深紫肿胀、触目惊心的皮肉,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了骇人的深紫色!肿胀也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般,迅速消退了!虽然伤口依旧狰狞,血肉模糊,但颜色已经恢复成一种相对正常的、带着生机的红润!那些盘踞的、象征着死亡侵蚀的妖异暗红,彻底消失了!

      “天……天哪……”苏曼卿捂着嘴,难以置信地看着这诡异而震撼的一幕,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却是充满了狂喜和劫后余生的激动!“菌丝……菌丝掉了!颜色……颜色变回来了!周大哥!周大哥有救了!”

      她猛地扑到周砚白身边,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拂去那些剥落的灰败菌丝碎屑,露出底下虽然依旧伤口狰狞、却不再散发死亡气息的皮肉。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向周砚白的脸。

      周砚白紧蹙的眉头,不知何时,竟极其轻微地、舒展了一丝丝。虽然依旧昏迷,但眉宇间那深锁的、如同磐石般的痛苦和死气,似乎……松动了一线。他那冰冷的左手,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手指。

      竹棚内,油灯的火苗依旧摇曳,将周砚白缠着药铫的右手投在墙上的暗红光影,不再扭曲挣扎,而是稳定地、如同脉搏般微微起伏着。

      ---

      隔离所昏暗的囚室内,顾清让趴在冰冷的铁床边沿,咳出的鲜血在水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暗红。胸腔的剧痛如同烈火灼烧,眼前阵阵发黑。但那股源自心脏烙印的奇异悸动和体内冰冷灼热的洪流,却在刚才那剧烈的咳血之后,如同退潮般缓缓平息下去,只留下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透支了所有精神的巨大疲惫和……一种遥远而模糊的、难以捉摸的安心感?

      刚才那瞬间的悸动和洪流的异动……是什么?是药铫的反噬?还是……老周那边……发生了什么?

      他无力地抬起沾着血污的手,指尖颤抖着,最终只是轻轻地、极其虚弱地,碰触了一下无名指上那枚冰冷的“山河新”戒圈。

      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跨越了千山万水的慰藉。

      他闭上眼睛,意识在剧痛和疲惫的深渊边缘沉浮。冰冷的铁床,浓烈的消毒水味,远处隐约传来的、其他囚室压抑的咳嗽声……这一切都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

      唯有指尖那一点冰冷的戒圈温度,和胸腔深处那沉寂下去的烙印,如同黑暗中的两粒星火,微弱,却固执地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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