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信子 ...
-
四个年轻人商量好后下楼,山本一郎坐在客厅正在看报纸,杏子已经在厨房忙活晚餐了,梅子赶紧过去帮忙,美玉对陈盛和卢秋意使了个眼色,就跟着梅子进了厨房。
杏子看起来比一郎年轻多了,干活的速度也看不出岁数大了,笑眯眯地对美玉说话,梅子帮忙翻译,“我母亲说家里没有多少好东西,实在是招待不周,请你们见谅。”
“没有,能尝到阿姨的手艺,是我们的荣幸。”美玉笑答。
那边陈盛和卢秋意已经在山本一郎桌子对面坐下了,一郎也将报纸收起来,笑着说:“你们是今天才到的日本吧,一会儿请你们品尝一下日本的清酒,很好喝的。”
陈盛和卢秋意对视一眼,“恭敬不如从命。”
美玉在厨房看得出来,山本家确实物资有些匮乏,给他们做的炖菜的材料,可以称得上倾其所有了。
“忘了说,也不知道洋介君和你们说没有,您的儿媳菊香现在已经怀有身孕了。”美玉道。
蹲在地上烧火的梅子做出十分喜悦的样子,和美玉对视一眼,“哥没和我们说,电报写不了几个字。”马上用日语转述给杏子。
杏子极力克制,还是露出了喜悦的神情,美玉趁热打铁道:“可惜这个孩子不知道能不能留下来,菊香有些见红,似乎有小产的征兆,她的母亲只怀过她一个孩子,也不知道有没有照顾她的经验。”
梅子做出担忧的神色,转述完这些话后,果不其然,杏子就忍不住露出担忧的神色,搅弄锅中的菜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我们也很想帮忙,奈何菊香和洋介都是独立之人,也实在是帮不上什么忙。”美玉道。
杏子眉头微蹙,有些欲言又止,美玉装作没看见,和梅子两人悄悄对视一眼。
屋外,虽然菜还没上桌,山本一郎已经拿着酒瓶,给二人到上酒了,还把自己就酒的小鱼干端上了桌。
陈盛和卢秋意都是大家族出来的,礼仪规范做的没得说,他们先不切入正题,只是陪着老爷子闲聊,聊家庭、聊生意、聊新加坡现在的日子好不好,看得出来他还是很关心洋介的,怕他在外生活只报喜不报忧。
陈盛道:“洋介君现在过得很幸福,只是在新加坡没有几个朋友,以前的朋友似乎也不和他来往了。”
山本一郎端着酒杯的手一顿,“这是为何啊?”
“听说是因为您生了病,他不仅不回日本侍疾,反而留在那里娶妻生子,惹得朋友们觉得他不孝,纷纷疏远他了。”卢秋意翻译道。
“怎么会这样?是我让他不要回来的,这里不断往前线派兵,我听闻隔壁村子已经开始强制征兵了,我不想让他去做侵略别的国家的人,所以才不让他回来的。”山本一郎解释着,声音越发弱了下去,最后说完把嘴捂住了,看起来很怕被其他人听见。
见对面两个年轻人看着自己,他放下了手掌,苦笑道:“现在听见人家家里人有人去前线,你得和人家说恭喜,这里就是如此啊。”
“这里的年轻男人说不定某日就要上前线了,让梅子小姐在此时结婚,真的是明智之举吗?”卢秋意问道。
山本一郎叹了口气,“家里条件不是很好,能找个本地人娶梅子,已经是好事了。”
听这语气,明显没有真的打算在梅子出嫁后就去新加坡。
陈盛笑道:“新加坡也有很多适龄的大好青年,那里没有战乱的侵扰,简直是人间乐土。”
其实因为日本侵华,新加坡已有了反日的浪潮,但陈盛还是决心帮美玉到底,简直没一句真话。
山本一郎陷入沉默中,他和妻子和小女儿一样,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附近的城镇。
晚餐做好了,男女分桌而食,两边各自闲谈,两个家长各有各的烦恼。
晚上男生屋很快就睡着了,梅子和美玉说悄悄话说到很晚才睡着,一郎和杏子的房间更是彻夜点灯。
次日清晨吃早饭的时候,山本一郎对美玉等人宣布,他们愿意带着梅子和他们一起回新加坡。
四个年轻人都开心极了,开始帮着山本一家收拾行装,他们只通知了关系较好的近邻,带着行装和美玉一行人踏上了去港口的火车,已是三日后的事情了。
游轮是明天的票,几个人先入住了酒店,美玉想去看望一下信子,便把山本一家安顿好之后,和陈盛、卢秋意三人买了糕点,坐火车去信子家。
信子的家门看起来和山本家差不多,卢秋意先上去敲门,门被女主人打开了,那是一张美丽、衰老而红肿着一双眼的女人,卢秋意微微一愣,还是说出自己的来意,女主人也愣在了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才和卢秋意说了些什么。
美玉和陈盛听不懂日本话,但是能看出卢秋意面色越发不好,门被关上了。
“卢先生,怎么回事?信子家人不让我们进去看她吗?”美玉率先问。
“不是。”卢秋意转过身,眉头紧锁着,略略踌躇半刻,才告诉他们,“信子上吊自尽了。”
“什么!”美玉和陈盛都是震惊万分。
分别的时候仿佛已经怀揣了希望,他们目送她回的家,怎么会是这种下场?
“听信子的母亲说,是受不了周围和家里的流言蜚语,选择了自我了结,保留了家族的体面。”卢秋意轻轻叹了口气。
“家族的体面?太好笑了,送她们去南洋的时候怎么不考虑家族的体面?动员她们去南洋的时候,怎么没有那么多流言蜚语,都说她们是为了国家献身。”美玉双眸含泪,心中似乎燃起了熊熊烈火。
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么逝去了。
“有打听到她的墓地在哪吗?我们应该去看望她一下。”陈盛苦笑着举起手中的糕点,这都是美玉和信子闲聊的时候,记下的她说过的糕点。
“就在郊野。”卢秋意说着,向前面走着。
三个人沉默地向着那里走着,虽说是郊野,其实是一片公墓,问过守墓人找到了信子的墓地。
上面用中文写着端念信女四个字,这和信子有一分一毫的关系吗?
“听说和信子一样的南洋姐们死后,不会在墓碑上刻自己的本名,害怕让家族蒙羞。”卢秋意道。
“加害者都不羞耻,让受害者感觉羞耻,什么破国家。”陈盛怒道。
想到前些日子还在自己面前巧笑嫣兮的女孩子已经躺在了冰冷的坟地里,美玉浑身都泛起冷意,泪水串珠一样向下掉。
见此情形,陈盛也没法安慰美玉,只得把糕点盒子打开,就算是他们对信子的一点心意。
人死之后,万事皆休,再也改变不了了。
“你们是姐姐的朋友吗?”墓碑后突然传来一个稚嫩的女声,美玉等人齐齐低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穿有些脏污的紫色和服的女孩子跪在墓碑后面,正抬着头看他们。
刚才几人沉浸在悲伤中,完全没有注意到后面还有一个大活人。
她和信子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美玉没听懂她的话,也察觉到了她的身份。
卢秋意赶紧伸出手,将她从地上拽起来,并用日语回复她。
“是的,我们是在船上认识的,你呢?你是信子的妹妹,原子吗?”
“是的。”原子站到了墓碑前,啜泣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她指着地上放的糕点盒子,“哥哥姐姐,我可以吃这个吗?我好饿,已经有两天没吃饭了。”卢秋意看着美玉二人翻译了。
美玉赶紧弯腰从地上把糕点盒子捧起来,奉到原子面前,她道谢后先还慢慢吃,后面几乎是狼吞虎咽,看得人心里几分心酸。
她吃了大半盘之后,终于吃不下了,不好意思地看着美玉,“我姐姐回来的那天,和我说起过你们,说过几天你们就会过来做客,本来姐姐回来了,大家都很高兴,但是爸爸从外面回来,不知道听见了什么,对姐姐就阴阳怪气的,说的话越来越难听。”
“姐姐告诉我,如果爸爸要送我下南洋,千万千万不要去,那天晚上就用床架挂上绳子,把自己缢死了。”
“姐姐死了之后,有人上门和爸爸说,我姐姐临阵脱逃,不是一个合格的日本战士,没有为天皇付出一切的觉悟,给我们家、我们村的人都丢脸了……他问我爸爸愿不愿意弥补,我爸爸说愿意让我替我姐姐赎罪。”
听着卢秋意实时翻译的美玉和陈盛都愤怒极了,陈盛更是怒骂了一句,“这群混蛋。”
“我无处可去,就躲到了姐姐的墓地,如果一定要经受种种苦难,最后像姐姐这样委屈地死掉,我宁愿现在就饿死。”说完之后,原子再度啜泣了起来。
美玉擦掉了脸上的泪水,笑着问原子,“你愿意和我走吗?我家在新加坡,你去了之后,想上学也好,想工作也好,我都会支持你,算是我能为你姐姐做的唯一的一件事。”
卢秋意看了陈盛一眼,看见他点头之后,才翻译给原子。
原子惊喜地点了点头,然后弯下了腰,泪水一滴一滴地打在阶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