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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暮春的风裹着槐花香钻进苏昭容的衣领,她蹲在青石板街角,把破布铺在地上,《乐府菁华》摊开在膝头。

      最近跟着李伯练了半月"丹田提气",哑嗓里的沙砾感淡了些,像被温水泡开的粗茶,竟透出几分清润来。

      "今日试试《牡丹亭·惊梦》。"她对着墙根的老槐树自言自语,手指摩挲过戏本上"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批注——那是李伯用炭笔添的,说这两句要唱出"花要谢时偏逢雨"的颤音。

      日头坠到屋檐下时,她清了清嗓子。

      第一句"梦回莺啭"出口,连自己都怔了怔——喉间不再像从前卡着碎瓷片,气能顺着脊梁骨直贯到脚底,尾音像游丝似的缠在槐树枝头。

      "停!"

      苏昭容吓了一跳,破布上的铜钱被风卷得叮当响。

      抬眼望去,斜刺里走来个穿月白湖绸衫的年轻人,腰间玉佩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他手里捏着把湘妃竹折扇,正用扇骨点着她:"最后那个'啭'字,气提得太急。"

      苏昭容攥紧戏本,指节发白。

      半月前被鸣玉班逐出师门时,师父也是这样拿戒尺敲她的戏本:"你这嗓子天生带刺,唱得再动情也是个残废。"此刻她望着年轻人腰间的玉佩,那纹路像极了京城贵公子常佩的"云纹螭虎",心跳快得撞肋骨。

      "姑娘莫怕。"年轻人似乎察觉她的戒备,把折扇插回腰间,"我姓裴,前日路过听你唱《长生诀》,今日特意来寻。"他蹲下身,指尖点着她摊开的戏本,"《惊梦》里杜丽娘是春困刚醒,气要像晨雾似的漫出来,你方才倒像被人推了把——"他忽然抬眼,眼底有星子在晃,"可偏生那股子急,倒把'怕消停'的心思唱活了。"

      苏昭容喉结动了动。

      这是她被逐后,头回有人说她"唱活了"。

      从前在鸣玉班,师父只夸她"记戏快",师姐妹们笑她"死心眼",连王婆都说"姑娘唱得苦"。

      此刻被他点破"怕消停"的心思——可不就是吗?

      她怕唱完这曲,又要面对空陶碗;怕练不好声,这辈子只能当街头卖唱的;怕......怕连这最后一点念想都保不住。

      "裴公子懂戏?"她哑着嗓子问,声音里还带着没褪尽的沙砾。

      裴砚笑了,袖中飘出一缕沉水香:"懂些皮毛。"他从袖中摸出块帕子,轻轻盖住她膝头的铜钱,"方才那声'啭',若用李伯教的'偷气'法,在'梦'字尾音处留半息,到'莺'字再提——"他忽然住了嘴,像是说漏了什么。

      苏昭容瞳孔骤缩。

      李伯教她的"偷气"法,是连王婆都不知道的。

      前日李伯在竹院教她时,特意关了门,说这是他师父传下的绝活儿,"莫要在外人跟前露了底"。

      眼前这人不仅知道,还说得准,难道......

      "姑娘别慌。"裴砚像是看出她的疑虑,指节叩了叩自己眉心,"那日听你唱'宛转蛾眉马前死',气口断得像刀切的——李伯的'丹田提气'讲究'气随情走',我猜的。"他从怀中取出个锦盒,打开是块羊脂玉牌,"实不相瞒,我自幼爱戏,见姑娘有股子'戏痴'的狠劲,想......"他顿了顿,"想请姑娘进清和班。"

      "清和班?"苏昭容倒吸口凉气。

      那是州城顶有名的二流班,班主陈九斤最会挑角儿,前儿还听王婆说,清和班新排的《白蛇传》要请京城来的琴师。

      "清和班缺个能唱'情'的旦角。"裴砚把玉牌推到她跟前,"这是我的名帖,明日辰时去西市'醉仙楼',自会有人引你见陈班主。"他站起身,月白衫角扫过她的破布,"至于银子......"他指了指她脚边的陶碗,"姑娘卖唱攒十年,怕也凑不够清和班的'进班银'。"

      苏昭容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早打听过,二流班进班要五十两银子,她如今攒了七钱三分——还是前日那个抹眼泪的绸衫公子扔的碎银。

      可凭什么?

      凭什么这个素不相识的裴公子要帮她?

      "我图什么?"裴砚像是看透她的心思,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图听姑娘唱十年戏。"他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李伯的竹院后墙,第三块青石板下埋着本《乐府新声》,你且去看看。"

      苏昭容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暮色里只余下那缕沉水香。

      她颤抖着捡起名帖,玉牌触手生温,上面刻着"裴砚"二字,笔锋刚劲如刀。

      "姑娘发什么呆?"王婆端着茶盏从茶棚过来,"那公子我瞧着面生,莫不是......"

      "王姨,我明儿要去醉仙楼。"苏昭容把名帖塞进衣襟里,指尖隔着粗布触到那道颈间的疤——当年师父拿戒尺抽她时,戒尺上的铜钉划的。

      此刻那道疤发烫,像在提醒她:"别信天上掉的饼。"可她又想起李伯说的"戏路要自己闯",想起前日唱《长生诀》时,陶碗里叮铃哐啷的银钱,想起裴砚说"图听你唱十年戏"时,眼底那簇她在戏文里见过的光——像唐明皇看杨贵妃,像柳梦梅看杜丽娘,是"宁负天下不负卿"的痴。

      夜露落下来时,苏昭容抱着戏本往竹院走。

      李伯的竹门虚掩着,窗纸透出昏黄的光。

      她摸向后墙,第三块青石板下果然有本旧书,封皮写着《乐府新声》,翻开第一页,是李伯的字迹:"昭容收,砚儿荐。"

      她忽然明白裴砚为何知道李伯。原来李伯和他早有交集。

      竹院里传来李伯咳嗽的声音,苏昭容把书塞进怀里,加快脚步。

      明日要见陈班主,得先把《白蛇传》里白娘子"断桥"那折的气口理清楚。

      她摸着颈间的疤,心里有团火在烧——不是被逐时的恨,是更烫的东西,像戏文里说的"凤凰浴火"。

      月上柳梢头时,竹院里飘出咿呀的练唱声:"西湖山水还依旧......"

      那声音比白日里更清润,带着股子破茧的狠劲,惊得竹枝上的雀儿扑棱棱飞起来,掠过青石板路,往醉仙楼的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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