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 4 章 ...
-
亥时三刻,月亮像枚被揉皱的银箔,挂在鸣玉班后墙的老槐枝桠间,清冷的月光洒在地上,像是铺上了一层霜。苏昭容贴着墙根往角门挪,每一步都小心翼翼,鞋跟碾过青砖缝里的青苔,发出细碎的响,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仿佛是她紧张心跳的节拍。
她把钥匙模子揣在衣襟最里层,那里还塞着半块冷掉的桂花糖——是阿梅今早塞给她的,说“饿了就含着,别抖得太厉害”。那半块桂花糖散发着淡淡的甜香,在这紧张的氛围中,给她一丝慰藉。
角门缝隙漏出一线光,那光像一把利刃,划破了黑暗。阿梅的影子先探了出来,在地上拖得长长的。小丫鬟的双髻散了一绺,发绳上沾着草屑,见着苏昭容就赶紧拽她进去,那急切的动作带着一股热乎的情谊:“赵叔刚往城隍庙去了,我数过他的脚步,得绕半条街。”她从袖里摸出铜钥匙,齿痕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那冷光像是带着一丝寒意,“模子烤干了,比面团结实。”
苏昭容接过钥匙时,指尖触到阿梅掌心的薄茧——这双手今早还在灶前切咸菜,此刻却因紧张微微发抖。她喉头一热,刚要说话,阿梅已推着她往戏本房跑,阿梅的手热乎乎的,带着一股力量:“我守在廊下,听见脚步声就咳嗽。要是……要是被发现——”小丫鬟突然抿紧嘴,把后半句咽了回去,转身时裙角扫过墙根的野菊,带起一缕苦香,那苦香在空气中弥漫,像是藏着一丝担忧。
戏本房的门轴“吱呀”一声,那声音像是一声叹息,苏昭容的心跳几乎要撞破胸腔。檀木书架在昏暗中立着,像一排沉默的老臣,散发着陈旧的木香。她摸出怀里的火折子,抖着手引燃灯芯,那“噗”的一声轻响,像是打破了这寂静的魔咒。暖黄的光漫开时,满室墨香裹着岁月的陈味涌上来——和她从前偷溜进来时一模一样,连《乐府杂录》的位置都没动过。那墨香和陈味钻进她的鼻腔,让她越发紧张起来,每一丝气味都像是在提醒她这里的危险。
她顺着书架一格格找,指尖拂过《牡丹亭》《长生殿》的书脊,那些书脊光滑而冰冷,像是在诉说着古老的故事。直到最顶层那排蒙灰的旧书,她的目光急切地搜寻着。突然,一本靛青封皮的戏本撞进视线——别的戏本都用洒金纸,这一本却素得扎眼,封面上“鹤唳”二字是用朱砂写的,笔画间浸着些微暗红,像血渗进纸里。那一刻,她的呼吸都急促起来,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震撼和渴望,仿佛这戏本是她命运的转折。
苏昭容屏住呼吸抽出书,纸页发出脆响,那脆响像是在打破一种长久的沉寂。第一页是戏目:《鹤唳》,下书“故班主陈敬之遗稿”。她匆匆翻到唱词,第一折《折羽》的念白就让她后背发烫——“鹤饮清露,偏遇雪压松枝;凤栖梧桐,怎料火焚林梢”,这不正是她被逐出师门那日的心境?那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尖锐的针,刺痛着她内心深处的不甘。再看【醉花阴】的唱段,“喉间锈了金缕衣,偏要唱裂这旧宫商”,每句都像拿刻刀往她骨头上凿,她的双手不自觉地握紧,心中燃起一股强烈的火焰,渴望着能将这出戏唱红,打破这旧有的规矩。
“好个‘唱裂旧宫商’。”突如其来的男声惊得苏昭容手一抖,戏本“啪”地掉在案上。她猛地抬头,就见老刘站在门口,手里提着盏羊角灯,络腮胡被灯光照得发亮。老乐师的月白中衣沾着琴松香,腰间还挂着那把跟了他二十年的老胡琴——方才胡琴调音的咿呀声,原是他在练手。那咿呀声此刻在她听来,像是命运的召唤。
“刘、刘叔……”苏昭容的舌头像打了结,手指下意识去捂戏本,“我、我不是偷——”
“偷?”老刘踏进门槛,灯影在他脸上晃出笑意,“前日你蹲在井边练《思凡》,板眼比春兰那小蹄子准三分;昨日你帮厨房劈柴,嘴里还哼着《紫钗记》的二黄调。我这把老骨头耳朵不聋,早听出你在琢磨戏文。”他走到案前,枯瘦的手指抚过“鹤唳”二字,“陈班主在时,最恨守着戏本当宝贝。他说‘戏文是活的,得唱给人听,死在箱子里的那是冥纸’。”
苏昭容盯着老刘眼角的皱纹——那道疤是十年前救火场时留下的,她从前总跟着他学拉板胡。此刻老人的目光温得像春夜的雨:“这出《鹤唳》是陈班主为他亡妻写的,当年排到第三折,新班主就说‘不合时宜’,封进了书库。”他从怀里摸出块丝帕,仔细擦去戏本上的灰,“你当我这老乐师夜里来戏本房做什么?给陈班主的戏文扫灰罢了。”
窗外传来阿梅的轻咳,老刘侧耳听了听,又笑:“那小丫头在廊下跺脚呢,怕你被我抓包。”他把戏本推到苏昭容面前,“我观你唱念做打,缺的不是功夫,是敢破规矩的胆。这出《鹤唳》要的就是股子狠劲——你敢排,我就给你吊嗓;你敢唱,我就给你操琴。”
苏昭容的手指攥住戏本边缘,纸页被捏出褶皱。她想起被逐那日,师父摔了她的彩鞋,骂她“嗓子生得太利,压不住班主的风头”;想起这三个月睡破庙时,听见戏班的锣鼓声就躲在墙根哭;想起阿梅塞给她钥匙模子时,眼里那团要烧穿黑夜的火。此刻老刘的话像把刀,挑开她心口结了痂的伤,疼得她鼻尖发酸:“刘叔……为何帮我?”
“为何?”老刘的指节叩了叩胡琴,琴弦嗡鸣如鹤唳,那声音像是在诉说着过去的故事和未来的希望,“陈班主走前拉着我的手说,‘鸣玉班要毁在守旧上’。他亡妻唱《鹤唳》时,能让台下的将军掉眼泪,能让堂上的夫人摘金簪。如今这出戏压在书库里,和块烂木头有什么分别?”他突然压低声音,“新班主最怕的就是有人翻旧账——你要是能把《鹤唳》唱红了,比打他十个耳光都痛快。”
阿梅的咳嗽声又起,比刚才急了些。老刘站起身,把羊角灯塞进苏昭容手里:“亥时四刻了,赵叔该往回走了。”他走到门口又回头,络腮胡在月光下泛着银白,“后日寅时,去西跨院的老槐树下。我带胡琴,你带戏本——咱们先吊《折羽》的【醉花阴】。”
门“咔嗒”一声合上,苏昭容低头看怀里的戏本,朱砂写的“鹤唳”在灯影里泛着暖光。窗外传来阿梅小跑的脚步声,接着是小丫鬟压低的催促:“昭容姐,赵叔的烟袋锅子响了!”她慌忙把戏本塞进衣襟,灭了灯往门口走,路过书架时,《乐府杂录》的书脊上还凝着银亮的月光,像道未拆的封条。
夜风卷着槐花香灌进领口,那槐花香带着一丝清新,吹拂着她的发丝,苏昭容摸了摸怀里的戏本,那里还留着老刘掌心的温度。她突然想起李伯说过的话——“困不住的鸟,要飞就飞得狠些”。
可这只鸟,如今有了递翅膀的人,有了能唱裂旧宫商的戏文,有了藏在戏本里的、连月光都照不亮的秘密。
西跨院的老槐树在远处投下黑影,她望着那个方向,喉间突然泛起股热意——像是要唱,又像是要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