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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暮春的风轻柔地卷着洁白如雪的杨絮,如调皮的精灵般扑在苏昭容脸上,痒痒的。她蹲在茶棚角落那块冰凉的青石板上,指尖紧紧捏着块缺了角的铜磬,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白,仿佛那铜磬是她与唱戏梦想最后的联系。

      "哑嗓子也敢唱《牡丹亭》?"

      "快走吧,听着比破锣还扎耳朵。"

      路人尖锐的议论如同一根根细针,顺着她散开的鬓角,直直地往骨头里钻,那声音刺耳得让她耳朵生疼。

      苏昭容垂着眼,目光死死地盯着脚边那只豁口的陶碗。碗底躺着三枚铜钱,在渐渐暗沉的暮色里,泛着清冷的光,那光仿佛在嘲笑她的落魄。

      这是她被鸣玉班逐出师门的第七日,也是街头卖唱的第七日。被逐的那一刻,她的心仿佛被狠狠揪起,未来如同迷雾般迷茫,可她对唱戏的不舍与执着却像一团火焰,在心底熊熊燃烧。

      "小姐,收了吧。"茶棚伙计端着抹布经过,扫了眼她膝头那破旧的戏服,声音不自觉地放软,"您这嗓子...实在不适合开口。"

      苏昭容喉结动了动,干涩的喉咙像是被砂纸摩擦,隐隐作痛。被逐那天师父说的话又在耳边炸响:"你天生金嗓,可偏要往戏骨里钻!留你在班,迟早压过我这当师父的风头。"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脖颈处那道淡红的指痕——那是师父摔茶盏时碎片划的,倒像道刻进皮肉里的羞辱,每摸一下,心中的苦涩便多一分。

      风突然转了方向,带着一阵沉郁的檀香扑鼻而来,那香气醇厚而温暖,仿佛在黑暗中给她指引了一丝光亮。

      苏昭容抬头,见个穿月白棉袍的老者站在茶棚外,手里攥着串沉香念珠。他眼尾垂着两道深纹,像是岁月刻下的痕迹,却生了双极亮的眼睛,如同夜空中闪烁的星辰,正专注地盯着她膝头那本翻得发毛的《乐府菁华》。

      "《长生诀》第三折的'君王掩面救不得',你昨日唱到'宛转蛾眉马前死'时,换气错了半拍。"老者开口,声音像陈年的老茶,醇厚而深沉,"可那股子替杨玉环委屈的劲儿,倒比鸣玉班台柱唱得真。"

      苏昭容猛地站起来,陶碗"当啷"一声清脆地摔在地上,那声音在寂静的茶棚角落格外响亮。铜钱叮叮当当滚进青石板缝里,她却顾不上捡——这是七日来头一个没嫌她嗓子哑的人。

      "老丈......"她喉咙发紧,声音像砂纸磨过,干涩而粗糙,"您...听过我唱?"

      老者弯腰捡起那本《乐府菁华》,指腹轻轻抚过被她用炭笔密密麻麻批注的戏文,那触感仿佛在抚摸一件珍贵的宝物:"连唱了七日,从《牡丹亭》到《桃花扇》,每段戏文都要在心里过三遍才开口。哑了嗓子还在琢磨气口,这股子痴劲,倒像我四十年前在戏班当学徒时的样子。"

      他忽然把书递回来:"我姓李,住在城南破庙后边的竹院。明儿起五更,带着这书来。"

      苏昭容攥住书的手在抖,那颤抖的手泄露了她内心的激动与期待。她想问"您要教我?",可嗓子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絮,只发出细碎的"嘶"声。

      李伯却像看懂了她的欲言又止,转身时甩下句:"想唱戏,就别怕吃苦。"

      从那天起,苏昭容的日子被拆成了两半。

      天没亮透时,她摸黑溜到城南竹院。李伯搬来块青石板让她踩着,说"气要沉到脚底";又拿根细竹枝抵在她后颈,说"喉管歪半分,这声就泄了"。她对着竹影练"咿"字,从破锣似的粗哑,到能扯出半段颤音,用了整整十五天——竹枝在颈后压出的红痕,倒比师父划的那道更深,每一道红痕都是她努力的见证。

      日头爬上屋檐,她又回到茶棚角落。这回她不再硬着嗓子唱整段戏文,只哼些短调,把李伯教的"偷气""歇气"全使上。陶碗里的铜钱慢慢多起来,偶尔有老茶客眯着眼说:"这哑嗓子,倒唱出几分味儿了。"

      变故发生在第二十三天。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变得阴沉,厚重的乌云像一块巨大的灰色幕布,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哟,这不是鸣玉班的弃徒么?"刺耳的调笑惊得苏昭容手一抖,铜磬重重地砸在脚背上,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她抬头,见七八个穿粗布短打的混混围过来,领头的小虎叼着根狗尾巴草,一脸嚣张地踢了踢她的陶碗:"听说你最近赚了钱?哥哥几个帮你收着。"

      铜钱"哗啦啦"地滚了满地,周围的茶客们都投来惊恐的目光,有人小声议论着,有人则赶紧低下头,不敢再多看一眼。

      苏昭容想去捡,手腕却被小虎死死钳住,那粗糙的手像一把铁钳,让她生疼:"装什么可怜?戏子的钱,不就是给人取乐的?"他另只手去扯她的戏服领子,粗粝的指腹擦过她颈间的红痕,"嘶,这儿怎么还有道疤?莫不是被老相好......"

      "啪!"滚烫的茶水兜头浇在小虎脸上,那热气腾腾的茶水溅起,发出滋滋的声响。

      王婆举着空茶壶站在茶棚檐下,白发被气得乱蓬蓬的,像狂风中的枯草:"我这壶茶刚从灶上提的,烫不死你个小痞子!"她抄起门后的长凳往地上一磕,那声音在寂静的茶棚里格外响亮,"还不快滚?再敢来,我喊巡城卫把你们全锁进大牢!"

      小虎捂着脸跳脚,见周围茶客都抄起了茶盏,骂骂咧咧吐了口唾沫,带着人跑了。

      王婆蹲下来帮苏昭容捡铜钱,布满茶渍的手轻轻拍了拍她手背:"姑娘,不是我说你,这街头不是久留的地儿。前日我听茶客说,城西的草台班缺个代角......"

      "王姨,"苏昭容把铜钱一枚枚放进陶碗,声音还是哑的,却多了丝清凌凌的气音,"我想试试《长生诀》全本。"

      暮色漫进茶棚时,苏昭容站在青石板上。她攥着那本《乐府菁华》,指尖在"君王掩面救不得"那句上磨出了薄茧,那薄茧是她努力的勋章。李伯教的"丹田提气"在体内翻涌,她张开口——

      "君王掩面救不得,宛转蛾眉马前死......"声音依旧带着沙哑的颗粒感,可当唱到"六军不发无奈何"时,茶棚里的茶客放下了茶盏,那轻轻放下茶盏的声音仿佛是对她的认可;唱到"花钿委地无人收"时,卖糖葫芦的老汉停了吆喝,周围瞬间安静下来;唱到"天长地久有时尽"时,有个穿绸衫的公子抹了抹眼角,往陶碗里扔了块碎银,那碎银落在陶碗里发出清脆的声响。

      陶碗"当啷"作响,苏昭容望着碗里闪着光的银钱,忽然想起李伯说过的话:"唱戏的嗓子分三种,一种唱曲儿,一种唱情儿,第三种......"他敲了敲她的额头,"唱的是人心。"

      夜风卷着杨絮扑过来,轻柔地拂过她的脸庞,苏昭容摸了摸脖颈处的红痕。那道疤还在,可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比如喉间涌动的那股气,比如陶碗里越来越多的银钱,比如当她开口时,那些愿意停下来听的人。

      茶棚的灯笼次第亮起时,昏黄的灯光温暖而柔和,苏昭容收拾起戏本。她看见王婆在棚子那头朝她招手,李伯的竹院方向飘来若有若无的檀香,那香气仿佛是一种召唤。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的一声,像敲开了道门缝。

      门后有什么?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明儿起五更,她要去竹院找李伯,练《长生诀》里那句最难的"此恨绵绵无绝期"。

      毕竟——

      戏,才刚开始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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