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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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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吹乱帘幕,夕阳在程唯脸上摇晃,把略显凌乱的床割的光影斑驳。
他起身向外走去,精致的眉眼随之隐入黑暗,这座城堡一样的别墅终年透不进什么光,让人的身体随着这个季节一般潮湿着,可能哪天就要悄悄化入泥土里,无人问津。
程唯脸上倦倦的,透着一股病态的白,狐狸眼还未完全睁开,栗色微卷的头发被揉乱。明明二十五岁了,看着竟像刚成年。
随旋转楼梯而下,程唯脚腕上的佛珠敲击地面作响,不甚清脆的声音惊动了客厅真皮沙发上看报纸的年轻男人。
那男人看着二十五六,身形瘦削,看报纸的动作很优雅,夕阳滑过圆框眼镜的金边,尽显成熟之气。
程舟看上去还是那么冷漠,深灰色风衣衬得他在这个富丽堂皇的客厅毫不违和,生命体和非生命体都没什么温度,程唯如是想。
“哥,初秋了,把羊毛拖鞋换上吧,晚上我让俞妈把厚一些的居家服拿上去,别着凉了。”
程舟关心的话语飘上来,程唯才觉得身体逐渐回温,五感复苏。他看见了程舟嘴角勾起的弧度,听见马荣华在二楼搓麻将,感受到一坨毛茸茸蹭过小腿。
这个只比他小十个月的亲弟弟总会把为数不多的温情留给他,连带程舟前些日子接回家的小柴犬也很是喜欢他,但程唯并不是很喜欢短毛狗,略微粗糙的手感总让他想起家里最小的弟弟——江寻曜刚上初中那会儿是寸头,拱在他手心并不舒服。
“不打紧。”
嘈杂的背景音越来越清晰,二楼某个房间里麻将碰撞声和女人尖锐的声音断断续续,程舟放下报纸走上前去,看着对方睡衣上的褶皱,不好意思道:“母亲吵着你睡觉了。”
“没睡,只是躺了一小会。不过再过一小时家宴就要开始了,马姨今天可能得早些结束。”
程舟接着问江寻曜今晚回不回来,程唯用不清楚打发过去。
程舟眼尾弧度随着程唯坐下的动作趋于平缓,两人间不过相隔两米,但他看见一道鸿沟。
落地摆针的指针缓缓转动,程舟没有选择把手中的报纸递给程唯,程唯却也知道,那报纸头条两大板块的主人公,一位是眼前他的二弟,另一位是他的小弟。
程唯和程舟的相处一直讲究一个平衡,程舟此刻会坐在他旁边询问他的身体近况,话题从清池哪个牌子的药更好飘到圆心街尾新开了家面包店,哥你肯定爱吃。
但他肯定不会提他最近又从散户手上收了程氏百分之三的股份,虽然这事儿在某些三流媒体那儿已不是秘密,但程唯显然也不会过问。
程家三兄弟,只有程唯这个大哥是名正言顺的大少爷。
程舟与程唯同父异母,中间却只相差了不到一岁。程舟的生母马荣华母凭子贵,在程唯快要九岁那年带着儿子入住程家,此后多年,这个死水一般的家倒是因此有了生气。程唯的母亲是程云飞明媒正娶的妻,不过当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靠着利益结合在一起,谈不上什么感情。据家里佣人私下闲聊说,马荣华带着儿子进家门的时候,苏言都没有丢掉自己的风度。
不过很多年前,一次普通的资本家家眷的下午茶,一位妇人用南方某派系方言打趣苏言,程总在外面沾花惹草程夫人是不是该管管。程唯记得他母亲也用那方言回了,说男人而已不死在外面就行。可当那妇人用普通话问苏言怀里年幼的程唯知不知道他还有个亲弟弟时,程唯只记得他的眼睛被母亲蒙住,下一秒传来那妇人撕心裂肺的惨叫。
多年后程唯才从佣人嘴里听说,当时是母亲扎穿了那妇人的手掌,二十二厘米的水果钢叉,鲜血流了一地。
对苏言来说,老公只是百年之后躺在旁边的邻居。但儿子,是她的宝贝。
然而那次下午茶过后没几天,那夫人的儿子就被推进了游泳池,幸亏有大人及时发现。那小孩被救上来后只知道,推他的也是个小孩。
马荣华十几岁时就跟程云飞厮混在一起,分分合合多年剪不断理还乱,此时此刻就坐在二楼打麻将。虽说现在是一夫一妻制,可阳奉阴违是有钱有权之人常干的事,程云飞对外一直说自己只有一个结发妻,近三十载恩爱两不疑,带出去应酬社交的却永远是程舟的母亲。不过程家家大业大,能在他面前混的人五人六的自然都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程家三兄弟里面,现在还没到场的江寻曜是最特殊的。
江寻曜的父亲是当地□□首屈一指的人物,可惜风光了半辈子,才四十不到就被人摆了一道,夫妻双双丧命,留下一个五岁的江寻曜。
程云飞发家之前也没少做那些灰色地带的生意,他为数不多的优点就是讲义气,江生夫妻出事后,他毫不犹豫认了江寻曜做小儿子,接回了程家。
那时候的程云飞已经不单单是个商人,权力的加持让他走向了一个新的巅峰。
二楼吵闹声渐歇,马荣华那些牌友准备收拾东西离开,程唯飘忽的思绪慢慢回笼,掏出手机想要询问江寻曜是否参加今晚家宴。
许是心有灵犀,刚把屏幕按亮,备注幺儿的联系人发来消息,手心随之震颤一刻。
是一张图片,图上是一个红色塑料筐,里面满满当当都是鲜嫩的草莓,一看就是有人去草莓园亲手摘的。
他想起,前两天程舟买了几盒贵的要死的草莓,他刚好有胃口,便多吃了几个。
程唯心里难免觉得好笑,这小子都不住家里了,还对他的一举一动这么清楚。
手机又振动。
“哥哥,程舟的草莓不新鲜,吃我的。”
时间慢慢走向了六点,程云飞家宴也要穿西装,先是笑眯眯问了问程唯最近身体怎么样,接着对程舟近期的工作情况做出肯定。江寻曜迟迟未到,程云飞也不恼,只道小曜是被什么事绊住了手脚。
“小唯,现在入秋了,有哪里不舒服要赶紧说,你二弟得空时也方便照顾你。”
马荣华在旁边附和,桌底下手扯着程舟要他赶快应下来 。程唯看着程舟忽然倾斜的半边肩膀,心中冷笑,马荣华进程家这么久,还是只会扯着亲生儿子去讨好正妻的儿子,再就是隔三岔五弄出点事情来让苏言堵心,顺便吸引一下程云飞的注意。不过她唯一正确的方向,就是把程舟作为她的依靠。
如今程家的大权还是牢牢掌握在程云飞手里,原配妻子苏言和程家三个儿子都分有一定股份,其中大儿子程唯占比最高,但他心知肚明,一切都是表面上的安稳,随着程舟大学毕业后进入程氏总部,他这个弟弟所握在手里的,可比他这个身体不好又主修艺术的老大要多得多。
程唯现在的事业重心在自己一手创建的画室上,公司那边只是挂了个闲职,程云飞想着他大儿子的身体状况,对此没有异议。不过出乎程唯意料的是,他的母亲苏言也没有私下跟他提过什么,毕竟母亲虽不问公司的事,却也害怕属于自己儿子的东西落到程舟手里。
饭桌上马荣华叽叽喳喳的声音还未断绝,带一点北方口音的声调中和了她娇养的性子听起来倒也不违和。程云飞对于自己这个二房太太很是宽容,如今细想,马荣华和程舟母子俩也不知道是谁沾了谁的光。
苏言还是如往常一般不说话,程唯也默不作声给母亲碗里夹菜。
最后是程唯用画室有事为借口,提前离场,逃离了这诡异的氛围。
坐在车上后他又不知去哪里,倒真打开笔记本电脑处理起工作来。画室负责人念姐是程唯大学直系学姐,二人在校时关系不错,画室创办之初程唯聘请对方来画室上班,有林念在,他这个老板省心不少。
林念给他发来消息,说最近一个省级绘画设计艺术大赛上他们画室共有三幅作品获奖,两幅个人作品一幅团体作品。而颁完奖之后,其中一幅个人作品却被匿名举报抄袭,作者是个在校学生,强烈否认抄袭一事,但两幅作品相似度确实极高,林念觉得这事有必要和老板汇报。
“既然处理结果还没下来,约个时间,让他带上自己没抄袭的证据,我亲自跟他谈谈。”
程唯捏了捏眉心,目光落到被抄袭者的资料上。对方来自一个并不出名的画室,此前也没有任何获奖经历,而这个人的毕业院校却让他觉得很熟悉。他打开手机想给程舟发条消息,打了三行后却又全部删掉。
很糟糕,他想。
这么多年了,他好像还是没有习惯现在的程舟,虽然他这个二弟一直都按大家所希望的既定道路成长着。
白色汽车在树影里穿梭,渐渐的,别墅只剩一个尖顶落在程唯眼里。
他想起母亲曾说,取名程唯是因为他是唯一。可后来,只比他小十个月的弟弟堂而皇之进入他的家。程舟,父亲曾说过,乘舟而来,破浪而去。他没想到文化水平不高的父亲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知道,他不是任何人的唯一。
这一刻,他想起杂草丛生的过往,于是心头水位暴涨,淹没他数十年难以下咽的苦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