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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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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慧暑假在一家酒吧兼职酒保,不是看在卖酒提成不错的份儿上,她一个正经女孩子,哪儿愿意干这种容易引人误会的工作?
今天是她兼职最后一天,还有个星期就要开学了,下学年的学费已攒够,这个星期她要留着调整时差。
下午八点,佳慧到达酒吧,这空当儿还没什么人,城里的妖魔鬼怪、牛鬼蛇神全要等到夜黑透了才粉墨登场。
她照例先把放酒的箱子,用拖车从仓库里拖出来,拖到吧台,在一一摆上去。
这些酒到了晚上,她又要全部收进箱子里,再用拖车拖回仓库。
酒吧是小酒吧,仓库也就是个十平米不到的小杂间,那门把手光她一个弱女子,三个月就拧断四次,用这种起装饰作用的锁防贼,简直在是看不起贼。
所以听起来,佳慧每天的开工收工很没必要,纯属瞎折腾是吧?
但出来做事,很不容易,什么应该,什么不该,根本没有界限,混口饭吃,最要紧的是听老板命令。
佳慧到底年轻,心还是善的,愿意把人往好的方面想,她心里为老板开脱:要是每天都让这些酒摆吧台上,瓶与瓶间的缝隙,最适合藏污纳垢,老板有老板的智慧,他知道视而不见是天下所有伙计的劣根性。
佳慧摆酒一向很认真,她今天把高的酒瓶摆中间,矮些的放四周,很像城里的中央商务区。她把其他伙计视为无聊的劳动,当做一项很有创造力设计来做,这坐不算大的沉陷式吧台,就是经她手设计的一方小小天地。
把拖车放回车间后,佳慧注意到吧台一角的花瓶里,有朵玫瑰还半开着,可花瓣却已锈边,它不会再开放了,它的下一步是凋零。
她心中有点不忍,像见证了一个还未成人,便将香消玉殒的少女。
于是她将那朵玫瑰抽出来,男人别烟似的将玫瑰别在耳朵上。
这时,一个外国人推门而入。
这段时间城里正举办进出口贸易交流会,她工作这家小酒吧,也能有外国友人踏足,换平时别想了,要么是下班了,也不愿回家的中年男人,要么是瘪三、小阿飞。
“你要喝点什么?”佳慧用很生硬的英语问他,她默认所有外国人都会英语。
佳慧英语学得很糟,基础没打好,上初中才接触英语,本就晚了,初中老师起头还只教字母表,至于音标,还是上了高中,高中老师实在受不了了,才给补上的。
来的外国小伙是个拉丁裔,听懂日常英语难度不算大,但说英语不见得比佳慧好哪儿去。
佳慧那口侉子英语,让小伙不确定,是否能拿来和自己过去听过的英语相认。
“什么?”他愣了会儿问。
以前有过了英语考级的领班应付外国人,佳慧能躲一边儿去,今天领班请假,她无奈硬上
“我问你喝什么?”佳慧又一字一顿地重复一遍,可准确度并未随着放慢的速度提升。
小伙还是没听懂,两手一摊,摇了摇头。
佳慧知道自己英语说得很烂,所以她不喜欢说英语,做一件自己本不擅长的事,很容易受到打击以至丧失信心,她不多的自信,此刻已被英语摧毁殆尽。她感到一种自惭形秽的羞耻。
一阵羞耻过后,她讨厌起他来,她觉得眼前这外国人是故意找茬了。
过去,领班忙得没空,她也偶尔服务过个把外贵人,就算不聊天,“喝”——drink——人家是能连猜带蒙,猜出来的,怎么今天这个就行了?她听领班说过,有些外国人就爱故意刁难除他们种族以外的人,在本国混不下去,就跑到白人以外的国家当人上人。
还有些外国人,情趣很低下,品味也恶劣,他们见中国姑娘被自己逗得晕头转向,就感到满足和惬意,那是他们本国女人不屑给予他们的。
佳慧才不由着他,她指了指身后一堆被她摆得像城市沙盘的酒瓶,强调很足,不卑不亢地说:“Wine!What type?”
她的“Wine”,很像汉字的“歪”,或者英语字母“Y”。
“哦哦哦!”小伙登时从她的肢体语言中,懂得了她口头语言的含义。
他茅塞顿开地狠狠点两下头,说:“Jack Daniels,”又有礼貌地用中国话说,“谢谢。”
这是他前天来中国学会的三个词之一,另外两个是“你好”和“再见”。
外国人来中国,学会这三个词顶够用了,中国人大不会为难有礼貌的人。
这三词说出来,再配上外国人惯有的丰盈得夸张的情感,礼貌就像口水一样,快要从嘴里溢出来了。
这回换佳慧懵了,原来小伙是个有教养的人,是她狭隘和唐突了。
并且她突然发现,小伙的英语,和她平时听的英语出入很大,每个词都像在口腔里打了个滚再蹦出来。
“啊?”佳慧歪了歪头,外国人说英语,也能同中国人说话般,讲起来有南腔北调的差别?
“What?”佳慧又问了句。
“Jack Daniels.”小伙好脾气地重复一遍。
佳慧摇了摇头,还是没懂,她灵机一动,撕了张便利贴给他,又递上笔。
“Write!”佳慧手指戳了戳他拿手里的便利贴,示意他把酒名写下来。
小伙好笑地叹了口气,还是听话地写下了,写得没丝毫偷工减料,像刚学写字的儿童那样,连笔都不带,他怕她再次不懂,自己这瓶酒等到打烊了也喝不到。
他写好,便利贴和笔双手奉上递给佳慧。
佳慧一看便利贴上稚嫩的字迹,嘴角没忍住笑了下,“哦,是这个呀!”
小伙没懂她说的中国话,不过看她笑了,觉得她笑起来很好看,也猜她刚才的中国话是好话,便连连“Yes!Yes!”起来。
佳慧从酒柜里抽出一瓶杰克丹尼,又在威士忌杯里加了块冰一齐递给他。
她今天做事的节奏被打乱了,忘记给客人开酒瓶。
小伙没动,又望着她。
佳慧搞不懂了,也望着他。
就这几秒的四目相对,两个人都发现对方的眼睛很好看。
佳慧觉得这外国小伙眼睛怪好看的,毛茸茸的两排黑睫毛,双眼皮又深又厚,盯着你看的时候,像小牛犊,有股懵懂澄澈的天真劲儿。
小伙也觉得佳慧的眼睛很特别,两层眼皮间的褶子使她没有落入传统双眼皮的俗套,他接触的人,很少能有这种眼皮。
“你怎么啦?”佳慧再次用英语问。
What happen?她还是会的。
“我该怎么喝?”小伙舌头又打起滚来,指指酒瓶。
佳慧这次奇怪地听懂了他什么意思,却又没完全理解,酒还能怎么喝?当然是用嘴喝呀!
于是,她想当然地回答他:“Use your mouth!”
小伙听后,嘿嘿乐,两排黑而密的睫毛都跟着快乐地颤抖。
他半点没为她糟糕的服务态度恼,觉得她可真好玩,真有意思。
小伙的笑容一过度,就露出一颗晶亮的小虎牙,孩子气十足。
这次他指准了瓶盖,示意佳慧,瓶盖还没有启封。
佳慧就算是棵朽木也该明白是自己问题了。
她脸红了,“哦哦哦!”两句后,赶紧麻利地给他起开。
她心虚地说:“对不起。”
小伙笑着摇摇头,又摆摆手,她刚才的疏忽,让他愉悦、舒服了一阵。
佳慧心想,他笑起来可真漂亮,把这个原本普通的晚上都给搞乱了,弄得迷人又陶醉,像店里此刻播放的Amy Winehouse的爵士乐,也像威士忌酒开瓶后,一刹那窜出的酒精味。
她又转身从吧台下,舀了一盘花生给他,当赔礼了。
入职一天,老板就交代过她,如果外国人来,没问就别给,这次她私自做主了。
小伙先是惊喜,后往嘴里送了两颗花生,盐焗的味道配上冰杯威士忌,感觉真不赖,他想,这位中国姑娘不仅美丽、有趣,还体贴。
现在很清静,酒吧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很想和她好好聊一聊。
他鼓起勇气,轻轻笑问她:“你的英语不太好?”
佳慧没怎么听懂,可看见他笑,她就鬼使神差地笑着点点头。
“没关系,”他皱皱眉,说,“我的英语也很糟糕。”
人与人之间,有共同的缺点,有时也能对拉近彼此距离起大作用。
佳慧看他眉头蹙起来了,以为是自己刚才点错头了,又赶紧摇了摇头,企图否认、撤回上一次的点头同意。
这下小伙高兴了,他觉得面前耳边别一朵玫瑰花的女孩,比来中国后接待他的翻译真诚、可信任得多。
翻译要做好他们团队的工作,所以每当他们讲起比英语更烂的中国话时,翻译也浮夸地竖起大拇指。
他受到了佳慧的鼓励,便想大方地邀请她喝一杯,以表感谢。
“我请你喝一杯。”他指指台面上的鸡尾酒单,又指指佳慧,做了个仰头畅饮的动作。
佳慧以为他是要点鸡尾酒了,便问他“哪种?”
又是一句“What type.”
他说:“你挑。”但看她没听懂的样子,便想握着她手去指酒单,手伸到一半,又怕冒犯,中途改道换成扯她衣袖。
佳慧误会他是要让自己推荐酒给他。
她鸡尾酒调得不好,没肯用心思学,就是份三个月的兼职,以后又不干这行,那么卖力干嘛?她从不追求技多不压身。
于是,她很给自己省事地指了指简单的长岛冰茶。
小伙点了点头。
佳慧两下就调好了,垫上杯垫,从台面上推给他。
却看见他对自己摇了摇头,指着自己说:“你的。”
佳慧有点诧异,但更多的是惊喜,她把“你邀请我”说成“You invite me?”
每个字词都咬得很清晰,小伙听懂了,脸上被她洋溢的笑弄得浮起一层羞涩。
接着,两个人便隔着一座吧台,一个品着威士忌,一个喝着鸡尾酒,一双眼睛追着另一双眼睛笑。
“你叫什么?”他很好奇这样一个可爱的女孩,该有一个怎样可爱的名字。
这个佳慧听懂了,这都不懂,她简直白学了那么几年英语。
“佳慧。”她说。
其实刚来时,领班给她娶了个英文名,顶俗气,叫“Kiki”,今天她不想以艺名示人。
“jia——hui——”小伙柔韧的舌头在嘴里翻滚她名字时,像含着两颗糖说话。
佳慧原本普通的名字,被他一条多情的西班牙语舌头,念得很甜蜜。
他很喜欢的她的名字,不像遍地的Cherry、Apple、Rose之流,进入这些人中间,听起来想走进了鲜花水果店。
“你的名字有什么含义吗?”他又问。
这句有点长的话,佳慧理解起来便颇复杂了,她只能点点头。
他脸凑近了下,“可以告诉我吗?”
“Can you tell me?”佳慧懂了意思,但不懂他到底要自己告诉他什么,又又摇了摇头,不是拒绝回答,而是不知如何回答。
小伙微微失望,他想,也许在她看来,他俩还没熟到交换名字含义的地步。
他想起自己还没做自我介绍,赶紧告诉她,“我叫何塞,这是我第一次来中国。”
“何塞?”佳慧不自觉地念了他名字。
在她的认知中,这是个是很稀奇的外国人名字,她以为外国男人都会叫“杰克”“迈克尔”“克里斯”“彼得”还有“约翰”。
何塞看出佳慧对他名字的好奇,又继续引导着她念,他很享受她的中国话舌头,把自己名字念得字正腔圆的感觉。
于是,像上学时英语老师教读单词那样,佳慧念得认真又郑重,比她自己背英语单词时,态度端正十倍。
等佳慧终于能把何塞名字念对了,他过渡到下一个话题。
“你一直在这里工作?慧?”何塞问。
他不知道,佳慧是她的名,第一次见面的男女,只叫名已经够亲密了,他却把距离拉得更近,叫她“慧”。
佳慧只听懂了这句话里的“慧”,那是叫自己,她很羞赧地点了点头,应承他的呼唤。
真好,何塞想,他的团队这次会在这座城市停留不短的时间,接下来,他可以每天来找她。
“你几点下班?”何塞心里拨动算盘,如果她下班时间不晚的话,这个约会也许可以根据情况,适当地延长。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把情况往好的方向带动。
没听懂,佳慧想自己刚才点了太多次头了,这次要不摇头一次?
何塞见她摇头,马上怪自己太心急,怕吓到她,更怕她嫌自己轻浮。
他想补救,又找不出办法,焦躁地抓抓头。
佳慧感到他这个动作很稚气,带着单纯和率真,她大方地对他露出白牙。
她这一笑,在何塞看来,跟看一朵花盛放也没差了。
何塞看傻了似的说:“你真美。”
他形容她美,用的是“Beautiful”,而非“Pretty”,他觉得“Pretty”用来形容她的美程度太弱,更不足以完全呈现自己对“慧”生发的好感,而“Beautiful”则内外都兼顾了。
在何塞心里,慧不仅有迷人的微笑,还有美好的内在。
迷人的微笑是他对她产生兴趣开始,而美好的内在,几乎让他想用未来的时间,像挖宝狂似的去挖掘了。
“Beautiful”,佳慧听懂了,他是在夸自己美吗?
她条件反射地点了点头,可中国人在面对赞美时都格外谦虚,佳慧随即又含蓄地摇了摇头。
何塞见她摇头,以为她不信,立马加重语气强调道:“真的!”他指了指自己的心,表示这是他的肺腑之言,心能给他作证。
佳慧刚将眼神移向他胸口,酒吧门就被推开了,是几个中年男人,他们经常在下班后来这里点几杯啤酒喝。
她正要过去招呼他们,何塞拦住了她,把她那朵别在耳朵上的玫瑰花取了下来。
在何塞眼里,这样的她太美了,美得不该让其他男人看见和消享。
佳慧以为他这一下阻拦,是不愿自己离开他。
她把手在他肩膀上碰了下,说英语安抚他,“等我。”
佳慧把这句“Waiting for me”,说得像戏剧里即将分别的爱人那样庄严和凝重,像他们不是分开这一会儿,而是要分开很多年,但他必须等着她,她也会不顾一切地寻找她。
何塞看见她眼里透出的温存,内心淌过一阵感动的激流,短暂如一瞬的分离,也让他们的这时的告别缠绵而多情。
何塞回应她,“我等你。”
佳慧这才放心走过去。
几个中年人虽然啰嗦,却也是规矩的中年人,不像有些同龄男人那样,见到女人尤其是年轻女人,嘴上不放肆两句,就跟吃了亏似的。
佳慧在给他们提供服务时,也不忘记关照何塞,时不时隔空交换一个脉脉的微笑。
佳慧感到自己很像一个小太阳,而何塞毛茸茸的眼睛就是追逐自己的向日葵花。
“先一人一瓶喜力!”,几个中年人嚷了半天,终于嚷出结果了。
佳慧回到吧台,从冰箱里拿出四个冰啤酒杯,她启开啤酒瓶时,下颌使劲收缩,何塞得很用力控制自己,才能不去触碰她微露的双下巴。
把四个灌满的啤酒杯放进托盘里,佳慧又嘱咐了他一句“等我”,才托起托盘离开。
她脊背弯下,将酒杯摆男人们桌前时,眼朝何塞的方向望去,两道目光不出意料地再次撞上,这次他们索性不挪开了,将目光保持住。
佳慧伺候完这一桌中年人后,为了避免他们之后打断自己和何塞,主动将电视打开,放到体育栏目,是球赛,几个男人都兴致致勃勃看起来,点评起来。
等她往回走时,其中一个叫住她,说:“怎么没有花生?”
下酒花生给同胞是应该的,给何塞却是情分,佳慧担心给了他们,以自己的语言组织能力,无法让何塞品味出这份私心中蕴含的情分。
于是,她背叛了同胞,她对询问的男人歉意地摇摇头,“不好意思,花生昨天就没有了,今天供应商还没送来。”
男人嘴里小声骂了句脏话,不是冲着佳慧,而是有啤酒有球赛而独缺花生,败了他的兴。
何塞察觉到男人刚才释放的一点恶意,他警惕起来,问回到吧台的佳慧,“他欺负你了?”
佳慧从他语气里品出在意和着急,想也没想地将他的关怀接住,她点了点头。
何塞气愤了,嘴里呜呀哇拉地吐出一大堆愤怒的西班牙语。
佳慧当然听不懂,但她觉得很好听,她想如此矫健,会打滚的一根舌头,如果用来接吻,得有多棒,多得劲儿?
这念头一闪出来,她把自己都吓一跳。
何塞骂完,看她懵在那里不说话,以为她是刚才被那几个男人欺负得委屈了,才不说话的。
他恨自己嘴笨,说不出来能让她听懂的抚慰的话,于是他把两只手的短袖撸到肩膀上,T恤成了背心。
像个健美运动员一样,何塞举起自己最有力的右手,展示上面一块块棱凸、板结的肌肉给佳慧看。
他是在示意她,自己很有力量,可以保护她。
佳慧被她突如其来的蛮横惊住了,捂住自己微张的嘴巴。
何塞仍然鼓励她,让她碰碰自己坚实的右臂,通过肌肉的硬度,感受他的强悍的雄性气质。
佳慧没动。
何塞便用左手去牵她的右手,带动着她的指尖来感受自己的男子汉气概。
何塞的左手与右手,此刻矛盾得厉害,他的右手要展现他的气魄,而他触碰她的左手,却要足够的细腻与柔情。
佳慧的食指轻轻点了下何塞肌肉就收回去了如婴儿第一次伸出手感知外界般,好奇又胆怯。
“怎么样?放心让我保护你了吧?”何塞问她。
佳慧没听懂,却点了点头,她感到自己似乎臣服于了他的力量。
何塞得到心仪姑娘的首肯,自信心极大地满足了,他将杯里的酒豪情地一饮而尽。
喝完,又畅快地吐出一口气,他再抬头望佳慧时,发现少了点什么。
他将自她耳边摘下的那朵玫瑰花,重新给她戴了上去。
佳慧感到自己戴玫瑰花的半边耳朵,热度格外炙人。
“你明天晚上还要来上班吗?”何塞问她。
如果她要来上班,他明晚还会来这里;如果她不来,那么他想找个两个人都有空的时间,单独邀请她出去也好。
何塞甚至想到,公司来之前提出过,如果这次中国之行顺利,公司会有计划地安排驻外岗位,今晚遇见了她,他很想试一试,为了她留在这里,不论将来怎样,此刻他是很愿意的。
短短几秒,他想得更远了,他甚至想到如果能和她有他们共同的孩子,那孩子会有多么漂亮?毕竟孩子继承了父母一人一半最优良的基因。
佳慧没太懂,她犹豫着是点头还是摇头。
可她对上何塞已滑出去很远的,仿佛浮想联翩的眼神,她想肯定不是什么不好的话,就点了点头。
何塞脸上泛起满足的幸福,他说:“那我明天还来找你。”
佳慧又点了点头。
好了,何塞想,他未来的一段美好的爱情即将开始了。
他壮起胆子,两只手缓慢地在桌上匍匐前进,快要靠近佳慧搁置在吧台上的那双手时,他停住了。
她的手也和她人一样好看,匀细的食指,指甲是天然的粉红。
他看了好久,佳慧的手指已感受到他眼神的灼热。
就在佳慧的手受不住烫要往回撤的时候,何塞猛地抓住了她的手。
“你的手很美。”何塞将她的放到眼前,像赏玩一件艺术品那样,小心地摩挲,专注地凝视。
佳慧的手紧张得出汗,从指尖开始,全身都在颤抖。
“不。”佳慧摇了摇头。
不?何塞迷惑了,明明就很美,她为什么要否认呢?
他把佳慧的手拿到她眼前,固执地让她看,“很美。”
佳慧完全搞不懂他到底想干什么,只听见他不停向外吐露的“Beautiful”。
“美”像蝴蝶一样,从他嘴里成群地飞出来,飞进她耳朵里,进入她身体内。
这时,门又突然被人推开,是原本请假的领班。
他一进来,看见一个外国小子捧着佳慧的手,眼里登时升起火来。
“干什么?”他冲着佳慧发火。
“你不是请假了吗?”佳慧做错事一般,要把手收回去,何塞却死抓住她的手,不让她得逞。
何塞听不懂领班的话,却从领班眼神、语气里感受到了不友好。
他心痛地想,自己一见钟情的女孩,在遇见他之前,是受着怎样水深火热的煎熬?越这样想,他越要将她拯救、解脱!
“你和他手拉手干嘛?”领班见识过不少这样的外国人,人到哪儿,一路发|情到哪儿。
好的处处留情,坏的处处留种。
没办法,怨不得别人偏见,就像过去发达国家的人误会中国人没自由、肮脏且吃不饱饭;现在,外国人来中国,见到遍地起高楼的一线城市,有认为中国人,人人都过着纸醉金迷的奢华、放纵生活。
此刻,领班也误会了怀着满腔赤诚爱意的何塞。
何塞浪漫多情得近乎滥情的种族,由不得领班不去怀疑他的动机与行为。
“没有......”佳慧小声替自己辩解。
她越要把手往回收,何塞越拽得紧。
何塞感到,在他无法听懂的语言背后,他钟意的中国女孩受到了胁迫,否则如何解释,这突然发生的巨变呢?
“你不要害怕。”何塞紧抓着佳慧的手,用他毛茸茸的眼睛送去抚慰。
奇怪的时,他那口也很侉的英语,佳慧听不懂,领班倒听得很全。
领班眼尖地瞥到佳慧面前那杯已喝到一半的长岛冰茶,生气道:“你上班还喝酒?还喝这种烈性酒?”
上班不能喝酒,这是明文硬规定。
这个外国小伙的到来,把一个夜晚都弄乱了,弄得佳慧连规定都忘了。
“你不准欺负她!”何塞看佳慧蔫吧起来,受了天大委屈似的,他心疼得要命。
他对领班大声道:“是我请她喝的。”
“是吗?”会说英语的领班嗔笑道,“你请她喝这种酒,你没安好心!”
何塞赶紧为自己辩解,他感到领班在慧心中很有分量,他无奈只得向领班表示自己对佳慧多么上心,以及多么真心。
过去,他才不把领班这种人放眼里,但现在,他必须为了爱屈服,为了爱主动地低人一等。
领班才不信,一边听他说,一边翻白眼,这种外国人他见多了,是个还不错的女人,他们都能分出去一点真心。
分成碎片的真心,还值钱?
他一口替佳慧回绝了,“你别想了,人家是个好女孩,还是学生!”
领班虽然身在鱼龙混杂的地方,接触的是三教九流的人,但为人的正义感还是有的。
尊老爱幼,保护妇女,这不是当男人最基本该做的?
一个民族的男人都不去保护他们的女人了,难道还指望其他民族的男人保护?别傻了,历史告诉他,外族的男人只会掠夺、占有、侵|犯不属于他们本族的女人。
战争年代,凌辱敌国的女人,就等于强|奸这个民族的精神和灵魂。
他虽是一个小酒吧的小领班,但也有此等觉悟!
何塞从领班的话里,判断出眼前这个男人或许不如自己想的那么坏,他态度不似刚才激烈了,他想,说不定还可以请这个听得懂他和佳慧语言的男人,帮他们进行中间翻译。
他把祈求讲给了领班听。
领班心中一声冷笑,呵,还派我做上皮条客了,你真当自己来别人地盘上是做大爷的?
“你们再说什么?”被撂在一旁大半天的佳慧,慌张地插进来。
“他说,他对你有意思!”领班胡闹似的翻译给她听,很戏谑的强调,听着不像什么好话。
还用你说,佳慧心想,她早感觉到了何塞对自己有意思,当然自己也对他好感。
何塞恳切地请求领班,“我想请你帮我问她,什么时候有空,我想邀请她出来玩。”
何塞的话,在领班脑子里过了一圈,传到佳慧耳朵里,语义完全错误,“他说,他这次来中国,人特别忙,没什么空。”
佳慧听了后,急忙说:“你告诉,他忙他的就是,我们可以留下联系方式,以后有空见面。”
领班转过头对何塞说:“她说她没空和你出来,她上学很忙。”
“怎么会,”何塞把刚才佳慧的点头,讲给领班听,“她告诉了我,她明天还要来这里上班,我说了我明天还要来找她,她同意了!”
“她同意了?!”领班高声道,“她根本听不懂英语!”
何塞石化了几秒,难道自己和她刚才的交流,全是自己一厢情愿产生的误会,不,语义会错误,但感情和眼神不会骗人,他们刚才交换了那么多美好热烈的眼神,那些眼神多么富有温度,多么炙热人心?
“他说什么?”佳慧急切地要知道这两个人每一次谈话的内容。
领班说:“他说他忙完就要回他的国家了,没时间再和你见面。”
佳慧的头垂得很低很低,用力地从何塞手里抽回了自己的手。
何塞慌了,又隔着桌子扳住她肩膀,企图将他的满腔情谊用手臂传导过去。
领班对这个外国人的虚情假意冷眼旁观。
何塞焦急地发现,自己无论怎样摇撼佳慧的肩膀,也无法使她刚才眼里亮起的两团火重燃起来。
“你今天先下班吧。”领班走进吧台内,将佳慧从何塞的手中解放出来。
他又对何塞说,“她今天该下班了。”
何塞满脸都是命悬一线的紧张,他的姿态已经是求领班了,“那你告诉她,我明天还来这里找她!”
领班晓得,佳慧英语再烂,听懂个“Tomorrow”还是没问题的。
他转向佳慧,半对半错地说:“他问你是不是要下班了,他明天不来了。”
佳慧头抬起来了,眼神坚定又伤感,她说:“那你告诉他,我明天也不来了。”
领班见自己挑拨的目的达到了,心落回原处了,他觉得幸好自己今天来了,他做了一件功德圆满的事,阻止了一位少女误入歧途、坠入深渊。
接下来,他做了今晚唯一一次正确的翻译,他对何塞无奈地耸耸肩,表示自己尽力了,“她说她明天不来了。”
何塞像被人当头给了一棒,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他毛茸茸的双眼干瞪着,像垂死的兽,最后散发着一点无辜而哀伤的光。
他见佳慧收拾东西要走了,他的母语突然蹦出来,做了最后的挣扎与挽留,“Te Amo!”
佳慧当然还是听不懂,但见识很广的领班却听懂了。
领班不知道说西语的人对这句话的重视程度,只当那是句和“I love you”一样,走遍五湖四海的廉价废话,他甚至认为“Fuck you”里表达的感情,都比“I love you”强烈、真实得多。
这年头恨比爱值钱多了,爱可以说不爱就不爱,恨却够人恨三年五载,甚至一辈子。
何况,这小伙看样子还是个说西语的崽,啧啧,拉丁裔的男女关系有多随便、多混乱,领班不敢想象,看看他们那些地区的药物、du品滥用程度,和xing病的多种多样,就能知道个大概了。
所以知道就行了,没必要还拿自己亲身做实践。
他今天要是放佳慧这小女孩不管,袖手旁观地看她和这花心男人走,就是见死不救的罪过了,还别提把他们的话如实翻译出来,这不成了把小姑娘往火坑里推?!
领班很有良心,他感到自己圆满地尽到了自己的责任,本族男人捍卫他们种族的女人,免遭外族人侵犯、残害的责任。
他没理会何塞的“我爱你”。
佳慧却理会了,她不懂意思,但仿佛懂了何塞“Te Amo”里诉说的真情实感,感情怎么会骗人呢?感情是比语言更真的表达。
她最后一次问领班,“他说什么?”
眼神和语气,认真得像给她和何塞在不长时间里产生的一段感情,一次最后的机会。
领班说:“一句废话,不晓得他对多少女人说过这种话,听了也是脏你耳朵。”末了,他又祝福一句,“别被他骗了,就是因为这种话说得多了,说得熟了,才能把那么肉麻的话,当口痰乱吐!”
佳慧终究信了领班,毕竟领班平日带她真不错,所以她撇下了何塞;毕竟她听闻过外国男人在私生活方面有多不像话;她更亲眼见过,一个俄罗斯男人,一周七天,换了三个女伴到这酒吧里来。
何塞说出了心中份量最重的一句话,这句话带走了他全身的勇气,可这句话,只换来了佳慧转身往外走的背影,他的四肢泄气似的溃散下来,连跑去追赶的力气都没有。
他不知道的是,他的国家,以及他的人种,该为他这次表白失败负责,一个整体花名在外的种族,总是会让它的个体遭受点偏见的。
何塞毛茸茸的双眼还是像朵巴巴的向日葵花,紧追着慧,可太阳却在渐渐收敛它的光芒。
何塞的眼蒙上了一层阴翳的灰败。
他看见那朵别在慧耳朵上的玫瑰花,掉落在地。
一个又推门而入的客人,没留神,一脚踩在了那朵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