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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西行路漫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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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冽的西风如同鬼哭,卷着粗糙的砂砾,狠狠抽打在脸上、身上,带来火辣辣的刺痛。马蹄踏在碎石裸露、沟壑纵横的山道上,发出急促而沉闷的声响,每一步都扬起滚滚黄尘。
李沉燕伏在枣红马背上,身体随着马匹的颠簸而起伏。每一次颠簸,左肩那狰狞的伤疤都传来撕裂般的钝痛,如同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筋肉深处搅动。丹田内的真气早已枯竭,只剩下深入骨髓的虚弱和沉重感,像冰冷的铅块灌满了四肢百骸。汗水混着沙尘,在他脸上糊成泥泞的沟壑,又被狂风吹干,紧巴巴地绷着皮肤。他只能死死抓住缰绳,用意志力对抗着眩晕和随时可能摔落马背的脱力感,目光死死锁定着前方那道在风沙中若隐若现的素色身影。
陈锈笙伏在青骢马背上的姿态,带着一种近乎与马匹融为一体的流畅。他没有内力护体,狂风的抽打和砂砾的侵袭在他脸上留下更清晰的红痕,嘴唇干裂起皮,渗出血丝。但他腰背挺得笔直,如同钉在马鞍上,任凭马匹如何跳跃颠簸,身形始终保持着一种奇异的稳定。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透过弥漫的风沙,死死盯着前方昏黄一片、仿佛永无尽头的莽莽群山,里面没有疲惫,没有恐惧,只有一片被风沙磨砺过的、冰冷的沉静和一种近乎漠然的决绝。那截染血的断剑,被他牢牢绑缚在小臂内侧,紧贴着皮肤,冰冷的触感透过布帛传来,如同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锚点。
卢先生控着乌骓马断后,那匹神驹在崎岖的山道上依旧保持着惊人的稳定和速度。他月白色的罩袍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如同招展的旗帜,却又纤尘不染,与李沉燕二人的狼狈形成鲜明对比。他偶尔回头,深邃的目光扫过身后蜿蜒曲折、被风沙遮蔽的来路,眼神平静无波,仿佛追兵的喧嚣只是远方的风声。
不知奔逃了多久,天色在昏黄的沙尘中渐渐暗淡下来。夕阳如同一枚巨大的、浑浊的蛋黄,沉沦在西边起伏的地平线后,将漫天风沙染成一片诡异而壮烈的金红色。
前方,狭窄的山道终于到了尽头,陡然向下倾斜,汇入一片更加开阔、却也更加荒凉的戈壁滩。戈壁滩上怪石嶙峋,枯死的胡杨扭曲着枝干,如同向天伸出的绝望手臂。狂风在这里更加肆无忌惮,卷起更大的沙柱,打着旋儿在旷野上移动,发出呜呜的悲鸣。
就在这时!
“咻咻咻——!”
数道尖锐的破空声,如同毒蛇吐信,撕裂了风沙的呜咽,从侧后方一片犬牙交错的巨大风蚀岩柱群中激射而出!速度奇快,角度刁钻狠辣,直取三人的后心和坐骑。
是淬毒的弩箭,还有……带着倒钩的飞索!
追兵竟已绕路包抄,在此地设下了致命的埋伏!
“小心!” 卢先生一声断喝,手中乌黑短杖猛地向后一挥,一道凝练的碧绿气墙瞬间在身后张开。
“叮叮叮!” 大部分弩箭被气墙挡下,发出金铁交鸣之声,但仍有数支角度极其刁钻的弩箭和带着呼啸声的飞索,穿透了气墙的薄弱处。
一支淬毒的短弩,带着刺耳的尖啸,直射李沉燕座下枣红马的后腿。
李沉燕心神俱震,他此刻状态极差,真气枯竭,反应慢了半拍,眼看那毒弩就要射中马腿,一旦马匹倒下,在这开阔戈壁,面对围杀,后果不堪设想!
千钧一发!
一道素色的身影猛地从侧前方扑来,是陈锈笙。他竟在弩箭破空的瞬间,猛地一勒缰绳,青骢马长嘶着人立而起。他借着这股力量,身体如同大鸟般从马背上腾跃而出,不顾自身安危,手中那截断剑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狠狠劈向那支射向枣红马后腿的毒弩。
“铛!”
一声脆响!毒弩被断剑劈得歪斜,擦着马腿飞过,钉入旁边的沙地,毒液瞬间将沙石腐蚀得滋滋作响。
然而,陈锈笙人在半空,旧力已竭,新力未生。另一道带着沉重铁钩的飞索,如同毒蛇般无声无息地缠向他的腰腹。
“哼!” 陈锈笙闷哼一声,人在空中强行扭身,断剑反撩,但飞索来势太快。
嗤啦!
锋利的倒钩撕破了他腰侧的布衣,带起一溜血花,虽然未能缠实,但那巨大的拉扯力也让他身形彻底失控,朝着下方布满尖锐砾石的戈壁狠狠摔落。
“陈锈笙!” 李沉燕目眦欲裂,想也不想,强提最后一口真气,猛地从马背上扑出,伸手去抓。
砰!
两人重重地撞在一起,滚落在坚硬的砾石地上。尖锐的石子瞬间划破了衣袍和皮肤,带来火辣辣的疼痛。李沉燕的左肩伤口更是遭到重创,痛得他眼前一黑,几乎昏厥。
“走!” 卢先生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凌厉!乌骓马人立而起,双蹄如同重锤般狠狠踏下,将一名从岩柱后扑出的黑衣刀手连人带刀踏得胸骨尽碎,同时,他手中短杖连点,数道碧绿气劲如同毒蛇出洞,精准地射入岩柱后的阴影,传来几声短促的惨叫。
他控马冲到滚落在地的两人身旁,乌骓马灵性地停下。卢先生俯身,一手一个,如同拎小鸡般将李沉燕和陈锈笙抓起,甩在自己马鞍前方。
“抱紧!”
李沉燕和陈锈笙根本来不及反应,本能地死死抓住乌骓马浓密的鬃毛和坚硬的马鞍前桥。乌骓马发出一声穿云裂石般的长嘶,四蹄猛地发力,如同离弦的重箭,朝着戈壁深处、那风沙最猛烈、能见度最低的方向,亡命冲去。速度比之前快了何止一倍,将刚刚围拢上来的追兵瞬间甩开。
狂风在耳边发出凄厉的尖啸,砂砾如同密集的子弹般抽打在身上、脸上。李沉燕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颠簸出来,左肩的剧痛让他几欲昏厥,只能死死咬住嘴唇,用疼痛维持清醒。他感觉到身前陈锈笙的身体同样绷紧如铁,腰侧被飞索钩破的伤口在狂风的撕扯下,正有温热的液体渗出,浸湿了两人紧贴的衣袍。
身后,追兵的呼喝声和弩箭的破空声被狂风迅速拉远、淹没。但李沉燕知道,这暂时的甩脱,只是风暴前的宁静。
乌骓马载着三人,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一头扎进了戈壁深处最猛烈的沙暴之中。
视野瞬间被无边无际、翻滚咆哮的昏黄沙尘彻底吞噬。天与地失去了界限,只剩下狂风的怒吼和砂砾永无止境的抽打。方向感完全丧失,如同坠入了混沌的沙海地狱。
不知在沙暴中穿行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
就在李沉燕的意识因剧痛和虚弱即将沉入黑暗时,身下的乌骓马速度陡然减缓。
狂风和沙砾的抽打感也似乎减弱了一些。
他艰难地抬起头,透过弥漫的沙尘向前望去。
前方,沙暴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拨开了一道缝隙。
一片截然不同的景象,在昏黄的沙幕之后,缓缓浮现。
不再是单调枯寂的戈壁黄沙。
而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如同凝固的血浆般暗沉的赤红色大地!大地之上,矗立着无数形态狰狞、奇诡嶙峋的巨大风蚀岩柱!岩柱高耸入云,被风沙雕琢成千奇百怪的形状,有的如巨兽獠牙,有的如扭曲的魔影,在昏黄的光线下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大地龟裂,裂缝深处是望不见底的黑暗,散发着硫磺般的刺鼻气息。
天空是更加深沉的、带着不祥暗紫的昏黄色,低垂得仿佛要压垮那些嶙峋的岩柱。狂风的怒吼在这里变得更加诡异,如同无数冤魂在嶙峋的岩柱间穿梭、呜咽。
一股蛮荒、苍凉、死寂而又充满无形压迫感的气息,如同实质的潮水,扑面而来。
乌骓马停在了一片相对平缓、被巨大岩柱环绕的赤红色沙丘下,不安地刨动着蹄子,打着响鼻。
卢先生翻身下马,月白的罩袍上竟只沾了少许沙尘。他望着眼前这片如同地狱入口般的赤红魔域,深邃的眼眸中映着岩柱扭曲的暗影。
“赤魔戈壁,” 他的声音在风沙的呜咽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苍茫,“西域魔宗……埋骨地。”
李沉燕和陈锈笙被卢先生从马背上搀扶下来,脚踩在赤红色的滚烫沙砾上,如同踏入了巨兽的腹腔。风沙似乎被周围嶙峋的魔影岩柱阻挡,变得小了许多,但那无处不在的呜咽风声,却更添了几分鬼气森森。
李沉燕左肩的伤口在颠簸和撞击下早已崩裂,鲜血混着沙尘将衣襟染成暗褐色,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眼前阵阵发黑。他拄着墨玉长剑,才勉强站稳,目光扫过这片死寂的赤红大地和狰狞岩柱,心头一片冰凉。这地方……绝不是什么善地。
陈锈笙落地时踉跄了一下,腰侧被飞索钩破的伤口在布衣下渗出暗红的血渍。他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出血,但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却异常锐利,如同出鞘的残剑,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岩柱投下的巨大阴影和风蚀孔洞,反握的断剑紧贴着小臂,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西域魔宗……这个只在最古老、最血腥的江湖传说中出现的名字,竟成了他们唯一的生路?或者说……是另一个更深的坟墓?
卢先生走到乌骓马旁,解开马鞍旁沉重的皮囊,动作沉稳地取出水囊和几个油纸包着的硬面饼。他将东西分给两人,声音在呜咽的风中显得平静无波:“追兵暂时被沙暴阻隔,但不会太久。此地险恶,毒虫异兽、流沙诡阵遍布,更有魔宗遗毒残留。休整片刻,尽快深入。”
李沉燕接过水囊,冰冷的清水滑过干裂冒火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他看向卢先生,声音嘶哑:“魔宗……玄机令与他们有关?”
卢先生撕下一小块硬饼,慢慢咀嚼着,目光投向远处那些如同巨兽骸骨般的嶙峋岩柱,深邃的眼眸中映着赤红大地的苍凉。“玄机令所载星图,指向之地,传说便在极西之地,与魔宗故地毗邻。魔宗虽百年前已被中土正道联手剿灭,山门崩塌,传承断绝,但此地……仍是禁地。玄煞盟那些走狗,未必敢轻易踏入这埋骨之所。”
他顿了顿,看向李沉燕和陈锈笙,眼神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沉重:“亦或……是他们认为,踏入此地,与死无异。” 这话语里的残酷意味,让李沉燕心头一寒。
陈锈笙默默喝着水,冰冷的液体似乎并未驱散他眼底的寒意。他撕下一块硬得硌牙的面饼,缓慢地咀嚼着,目光却始终未曾离开那些扭曲岩柱的阴影深处。半晌,他嘶哑的声音响起,如同砂纸摩擦过岩石:“债……未清。” 只有三个字,却重逾千钧。无论前路是魔窟还是地狱,只要还有一口气,那笔血债,就必须讨还!
李沉燕握紧了手中的水囊,感受着那冰冷的触感。是啊,债未清。他错付十年的恨,陈锈笙被夺走的十年光阴和一身修为,玄煞盟欠下的血海深仇,还有这块玄机令背后所牵扯的无尽因果……都像沉重的枷锁,牢牢套在他们身上。这赤魔戈壁,不过是逃亡路上又一个凶险的驿站。
他下意识地看向陈锈笙。对方也正看着他。风沙模糊了彼此的视线,但在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李沉燕看到了和自己眼中一样的、无法熄灭的火焰——是恨,是不甘,是劫后余生积累的戾气,更是对命运强加于身的这一切的……绝不认输!
短暂的休整在死寂中结束。赤红大地上的温度似乎随着夕阳彻底沉沦而急剧下降,刺骨的寒意开始弥漫。呜咽的风声在岩柱间穿梭,如同鬼哭。
卢先生率先翻身上马,乌骓马不安地刨着蹄下的赤沙。
李沉燕深吸一口气,压下左肩翻江倒海的剧痛,强提精神,也跨上枣红马。
陈锈笙动作依旧干脆利落,翻身上了青骢马。腰侧的伤口在动作时渗出更多血迹,染红了马鞍,他却眉头都未皱一下。
三骑再次启程,如同三粒渺小的尘埃,义无反顾地冲向那片被巨大狰狞魔影岩柱环抱、死寂而诡异的赤红戈壁深处。马蹄踏在赤沙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迅速被呜咽的风声吞没。
身后,被沙暴阻隔的来路上,隐隐传来血獒不甘的咆哮和追兵模糊的呼喝,如同地狱传来的催命符,却又被这赤魔戈壁的蛮荒死寂,无情地隔绝在外。
前方,是无尽的赤红,嶙峋的魔影,呜咽的鬼风。
是埋骨地,也是……唯一的生路。
债未清,路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