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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地火玉髓 ...

  •   赤魔戈壁的风沙被高耸的、由巨大赤红色条石垒砌的城墙阻挡在外。城墙斑驳,布满风蚀的孔洞和刀劈斧凿的古老痕迹,如同巨兽遗骸的肋骨,沉默地拱卫着城内的一切。这便是“赤焰城”,依傍着赤魔戈壁边缘唯一绿洲而建,如同镶嵌在赤红死亡之海边缘的一颗浑浊、生满铁锈的钉子。

      城门洞开,没有守卫盘查,只有两具被风干成漆黑颜色、悬挂在巨大铁钩上的骸骨,空洞的眼窝漠然“注视”着每一个进出的人。那是触犯了城内“规矩”的警示。

      三人牵着瘦骨嶙峋、几乎脱力的马匹,混在一股散发着汗臭、羊膻味、劣质香料和血腥气混合的浑浊人流中,缓缓挪入城门。李沉燕和陈锈笙依旧穿着那身沾满赤沙、破烂不堪的“行头”,脸上污泥未净,只是草草用头巾裹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疲惫麻木的眼睛。卢先生的月白罩袍也蒙上了一层难以洗刷的灰黄沙尘,神情内敛,与周遭的粗粝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入了这片混乱。

      甫一入城,声浪、气味和混乱便如同实质的潮水般扑面而来,几乎将人冲垮。

      狭窄曲折的街道两侧,挤满了用破烂毡毯和枯木搭建的低矮棚屋,如同溃烂的疥疮。空气中弥漫着烤馕的焦糊味、腐烂水果的甜腻恶臭、牲畜粪便的腥臊、劣质烧酒的辛辣,还有某种不知名草药燃烧时散发的、带着迷幻感的甜腻烟雾。各种语言、口音、咒骂、叫卖、争吵、狂笑、痛呼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喧嚣。

      皮肤黝黑、裹着肮脏头巾的商贩在摊位上叫卖着风干的肉条、锈迹斑斑的铁器、色彩妖异的布匹和装在陶罐里、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可疑药膏。袒露着古铜色胸膛、肌肉虬结的刀客倚在土墙边,眼神如鹰隼般扫视着人群,腰间的弯刀血迹未干。穿着暴露、涂抹着廉价脂粉的女人在昏暗的门洞后招揽着生意,眼神空洞麻木。蓬头垢面、缺胳膊少腿的乞丐蜷缩在角落,向每一个路过的人伸出枯瘦肮脏的手。时不时有骑着高头大马、身着黑红相间皮甲、脸上刺着诡异青色图腾的武士横冲直撞而过,马蹄踏起污浊的泥水,行人纷纷惊恐避让,无人敢有怨言。

      混乱、肮脏、野蛮、赤裸裸的弱肉强食。这就是赤焰城。

      李沉燕的左肩在入城的拥挤推搡中又被狠狠撞了一下,剧痛让他眼前一黑,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一只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及时扶住了他的胳膊。是陈锈笙。他同样裹着头巾,只露出一双深潭般的眼睛,此刻那潭水深处没有关切,只有一片冰冷的警惕和对周围混乱的审视。他扶着李沉燕的手很快松开,仿佛只是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卢先生在前引路,如同湍急河流中一块沉稳的礁石。他对周遭的混乱视若无睹,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悬挂着褪色布幡、写着扭曲异域文字的铺面——药铺、铁匠铺、皮毛店、还有那些门帘低垂、散发着浓烈草药和血腥气的“巫医”诊所。空气中弥漫的甜腻烟雾让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先寻落脚处。” 卢先生的声音穿透嘈杂,清晰地传入两人耳中。

      最终,他们在一条散发着浓烈尿臊味和牲畜粪便气味的狭窄巷道深处,找到了一间名为“赤蝎之尾”的客栈。客栈低矮破旧,土墙斑驳,门口挂着一只风干的黑色蝎子标本,尾钩高高翘起,狰狞可怖。马厩里混杂着骆驼和劣马的嘶鸣与恶臭。

      客栈大堂光线昏暗,弥漫着劣质烟草、汗臭和烤羊肉的油腻气味。几张油腻腻的木桌旁,坐着几个形貌凶悍、低声交谈的刀客和几个眼神浑浊、抽着水烟的干瘦老者。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独眼、身材矮壮如铁墩的掌柜,正用一块沾满油污的布擦拭着柜台上凝固的黑色污渍。

      “三间房,马喂草料清水。” 卢先生的声音平静无波,将一小块碎银子放在柜台上。银子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微光。

      独眼掌柜停下擦拭的动作,那只完好的眼睛如同毒蛇般扫过三人破烂的装束、沾满沙尘的疲惫面孔,尤其在李沉燕左肩的破布和陈锈笙腰侧渗血的布条上停留片刻,最后落在卢先生身上那件即使蒙尘也难掩质地的月白罩袍上,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他咧嘴一笑,露出焦黄残缺的牙齿,抓起银子掂了掂,声音沙哑:“客官,赤焰城的规矩,落脚钱……不够。这点银子,只够两间下房,马料……得另算。” 他伸出粗短的手指,在柜台上敲了敲,带着赤裸裸的勒索意味。

      李沉燕心头火起,手按上了腰间的墨玉剑柄。陈锈笙的眼神瞬间锐利如刀,手肘微微内收,那截反绑的断剑轮廓在衣袖下绷紧。

      卢先生却仿佛没看到对方的勒索,又取出一小块碎银,轻轻放在之前那块旁边。“再加些草料。”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

      独眼掌柜眼中贪婪更盛,嘿嘿一笑,毫不客气地将两块碎银都扫入掌心:“好说!好说!阿木尔!带客人去地字七、八号房!喂马!” 他朝后堂吼了一嗓子。

      一个同样矮小精瘦、眼神躲闪的伙计应声出来,默不作声地领着三人穿过嘈杂油腻的大堂,走向后面更加阴暗潮湿的客房区域。走廊狭窄,墙壁渗出霉斑和水渍。所谓的“地字房”,不过是土坯墙上掏出的窑洞,低矮压抑,只有一张铺着发霉稻草和破毡毯的土炕,以及一个散发着尿臊味的破木桶。空气浑浊得令人窒息。

      伙计放下两盏昏暗的油灯,便迅速退了出去,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沾染晦气。

      门一关上,外面的喧嚣被隔绝了大半,只剩下隔壁房间传来的粗重鼾声和劣质烟草的味道丝丝缕缕渗入。压抑和破败感瞬间将三人包围。

      卢先生走到房间唯一的破木窗边,推开一条缝隙。窗外是客栈污浊的后院和更远处鳞次栉比的破败屋顶。他深邃的目光投向城中某个方向,那里似乎有一座风格迥异、由暗红色巨石垒砌、顶端有着扭曲尖塔的庞大建筑群,在众多低矮棚屋中如同蛰伏的巨兽。

      “魔宗遗殿。” 卢先生的声音低沉,“赤焰城的真正主人,是昔日魔宗残部后裔,自称‘赤焰卫’。城主府便在遗殿之侧。城内一切交易,尤其涉及‘奇物’,皆需其首肯,或……付出足够代价。”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陈锈笙身上。陈锈笙靠坐在冰冷的土炕边,背脊挺直,正沉默地解开腰侧被飞索钩破、又被沙尘和汗水反复浸染的布条。伤口暴露出来,边缘红肿外翻,隐隐有黄水渗出,在昏暗油灯下触目惊心。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那伤口不是长在自己身上,只是用一块相对干净的破布,沾着水囊里仅剩的一点清水,极其缓慢、极其仔细地擦拭着伤口周围的污垢。动作间,枯瘦的手指微微颤抖。

      “你的伤,” 卢先生看着陈锈笙腰侧那道狰狞的伤口,眉头微蹙,“皮肉溃烂,沾染戈壁秽气。需金疮药、生肌散、清毒丹。”

      他又看向李沉燕:“你的肩伤,余毒未清,经脉如旱地,强行催谷,伤及本源。需‘地火玉髓’为主药,配以‘血纹地精’残余药性,或可重塑受损经脉,拔除最后阴寒。”

      “地火玉髓?” 李沉燕嘶哑地问,左肩的钝痛时刻提醒着他身体的虚弱。

      “此物生于极热地脉深处,汲取地火精华,性烈而纯阳,乃中和‘七杀透骨钉’阴毒、修复被寒毒侵蚀经脉的无上奇珍。” 卢先生解释道,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座暗红色的魔宗遗殿方向,“传闻,昔日魔宗掌控赤魔戈壁地火之脉,或有此物留存。亦或……城主府库藏之中。”

      希望渺茫。地火玉髓,听名字便知是稀世奇珍。在这混乱野蛮的赤焰城,要从掌控一切的魔宗残部手中获得此物,无异于虎口夺食。至于陈锈笙所需的伤药,相对容易,但在这遍地黑店、弱肉强食之地,也需付出代价。

      陈锈笙擦拭伤口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抬起眼,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在昏暗光线下,平静得近乎死寂。他看着卢先生,又看了看李沉燕,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我的伤,死不了。”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自己枯瘦、布满旧伤疤痕的手掌上,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筋脉……断了就是断了。废人,用不着奇珍续命。”

      他重新低下头,继续擦拭腰侧的伤口,动作依旧缓慢专注,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掌控的事情。那截绑在小臂上的断剑轮廓,在破旧的衣袖下若隐若现,冰冷而沉默。

      “债未清。” 李沉燕的声音在狭小的房间里响起,低沉而清晰。他看着陈锈笙低垂的头颅和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目光又扫过卢先生平静的脸,“药要找。玉髓……更要找。” 他按在左肩伤口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卢先生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扁平的皮夹,里面是几片薄如蝉翼、散发着奇异清香的干枯叶片,还有一小块深褐色、带着油脂光泽的膏状物。“这是最后一点‘清心叶’和‘止血膏’,暂缓伤势恶化。此地不宜久留,我去寻药铺。你们……” 他目光扫过两人,“勿离此间,勿惹是非。”

      他将药递给陈锈笙,后者沉默接过,并无道谢。

      卢先生不再多言,整理了一下蒙尘的罩袍,推门而出,身影很快融入外面昏暗嘈杂的走廊。

      房间里只剩下李沉燕和陈锈笙,以及一盏昏黄跳跃的油灯。

      沉默如同粘稠的泥浆,淤积在狭窄破败的空间里。隔壁的鼾声、烟草味、还有窗外传来的模糊市声,都成了背景噪音。

      李沉燕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左肩的钝痛和身体的虚弱让他疲惫不堪。他看着陈锈笙小心地将那点珍贵的“止血膏”涂抹在腰侧溃烂的伤口上,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昏黄的灯光勾勒着他清瘦的侧脸轮廓,那上面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被岁月与苦难磨砺出的、冰冷的漠然。

      “破庙里……” 李沉燕的声音干涩,打破了沉默,“你说‘讨债’……是因为我在。”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陈锈笙腰侧那道刚刚涂抹了药膏、依旧狰狞的伤口上,“现在,我在。”

      陈锈笙涂抹药膏的手指微微一顿。他没有抬头,也没有回答。昏黄的灯光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下浓密的阴影,遮住了那双深潭般眼眸中所有的情绪。只有那截绑在小臂上的断剑,在破旧的衣袖下,似乎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冰冷的震颤。

      他缓缓将破布重新缠裹在腰侧,动作慢而稳。然后,他抬起头,目光穿透昏暗的光线,落在李沉燕脸上。那双眼睛里,不再是深潭般的死寂,也没有被触动后的波澜,只有一种近乎审视的、冰冷的清醒。

      房间里的沉默,被油灯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拉得格外漫长。昏黄的光线在斑驳的土墙上跳跃,将两人疲惫的身影扭曲成巨大而摇晃的鬼魅。隔壁粗重的鼾声如同破旧风箱,劣质烟草的辛辣气味丝丝缕缕从门缝钻入,混合着陈锈笙腰侧伤口刚涂抹的止血膏散发出的、微苦的草药气息。

      李沉燕那句“现在,我在”的回音,仿佛还在浑浊的空气里飘荡,撞在冰冷的土墙上,又弹回两人之间。

      陈锈笙缠裹伤口的动作终于停下。枯瘦的手指将破布条打了一个死结,动作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昏暗的光线,落在李沉燕脸上。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此刻没有深不见底的死寂,也没有被触动后的波澜,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洞穿一切的冰冷清醒,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缓慢地刮过李沉燕年轻而紧绷的面容。

      昏黄的灯光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下浓密的阴影,却遮不住眼底那淬了冰的审视。

      “命,只有一条。” 陈锈笙的声音响起,嘶哑依旧,却带着一种将人骨髓都冻住的寒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深渊里捞出来的冰渣,“为废人……搏命,不值。”

      他顿了顿,目光没有移开,反而更加锐利,如同要剖开李沉燕的皮囊,直视其下跳动的心脏。
      “为什么?” 他问,声音很轻,却重逾千钧,“少年意气?路见不平?还是……觉得欠了我的?”

      李沉燕的呼吸猛地一窒。靠在冰冷土墙上的身体瞬间绷紧。左肩的钝痛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清晰,仿佛在提醒着他此刻的虚弱和无力。陈锈笙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精准地刺向他试图用“债”和“承诺”包裹起来的、那团他自己也未曾完全厘清的混沌情绪。

      热血?正义?他李沉燕闯荡江湖这些年,手中的墨玉剑饮过血,也见过无数不平,那些单纯的“意气”和“不平”,早已被磨砺得所剩无几。欠?或许有。十年前那场雨中的误会,破庙里塞过来的玄机令和那句“讨债”,都像无形的绳索,将他与眼前这个人绑在了一起。但这……似乎又不仅仅是“欠”。

      陈锈笙看着李沉燕眼中瞬间翻涌的狼狈和被戳中心事的茫然,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形成一个近乎自嘲的、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讥讽李沉燕,倒像是在嘲讽过去的自己。

      “这些……” 他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穿越时光的疲惫,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旧伤疤里渗出的血,“我也有过。”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仿佛穿透了破败的土墙,投向了某个遥远而模糊的过去。昏黄的灯光落在他清瘦的侧脸上,那曾经或许意气风发的线条,此刻只剩下被风沙和苦难深刻雕琢的嶙峋。
      “二十三岁……剑在手,觉得天下无不可为之事,无不可平之冤。”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如同在叙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古老传说,“路见不平,拔剑而起,管他对手是谁,身后站着谁……只信掌中三尺青锋,胸中一口不平气。”

      他停顿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砂纸摩擦枯骨般的叹息。那叹息轻得几乎听不见,却沉重得让房间里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结果呢?”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李沉燕,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着油灯跳动的火焰,也映着李沉燕苍白而怔忡的脸。那火焰深处,没有愤怒,没有怨毒,只有一片被彻底焚毁后的、冰冷的灰烬。
      “武功尽废,筋骨寸断,像条狗一样在泥里爬了十年……最后,还要靠一个……” 他的目光在李沉燕左肩的伤口上扫过,语气没有丝毫起伏,“……靠一个同样自身难保的半大小子,用装乞丐、卖身葬父的把戏……才能苟延残喘。”

      “少年人的热血,” 陈锈笙的声音冷得像冰,“烧得旺,灭得也快。烧到最后,除了把自己和别人都烧成灰……什么也剩不下。” 他最后几个字咬得极重,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李沉燕的心口。

      房间里死寂一片。只有隔壁的鼾声和灯芯燃烧的噼啪声,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显得格外刺耳。陈锈笙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刮刀,不仅刮开了李沉燕试图掩饰的内心,更将他自身那十年炼狱般的苦难,赤裸裸地、带着血腥味地摊开在这昏黄的灯光下。那不是控诉,而是陈述一个用血和绝望书写的事实——他那曾经燃烧过的、与李沉燕何其相似的少年热血,是如何被现实碾碎成齑粉,又如何将他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李沉燕靠在冰冷的土墙上,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像是被陈锈笙话语里的寒意冻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形容枯槁、眼神死寂的男人,仿佛看到了十年后可能被命运碾成同样尘埃的自己。一股巨大的恐惧和后怕,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是啊,为什么?为了一个萍水相逢(虽然纠葛十年)的废人?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讨债”承诺?搭上自己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命?值得吗?

      陈锈笙不再看他。他缓缓低下头,从怀中取出那块一直被他摩挲的、沾着血污的粗布,开始极其缓慢、极其专注地擦拭着那截反绑在小臂内侧的锈刃断剑。冰冷的金属与粗糙的布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昏黄的灯光下,那截断剑的边缘豁口闪烁着幽暗的光泽,如同毒蛇的獠牙。他的动作一丝不苟,仿佛擦拭的不是一件杀人的凶器,而是自己残存的生命中唯一能抓住的、冰冷的依靠。

      “你的路……还长。” 陈锈笙的声音在擦拭声中响起,嘶哑而低沉,打破了死寂,却比沉默更沉重,“带着那块牌子……走。找个地方,解毒,活下去。” 他没有说“忘掉这一切”,那太虚伪。他只是给出了一个冰冷的、基于现实的“最优解”。

      “把我……留在这里。” 他最后补充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杂物。擦拭断剑的动作没有停顿一下。

      留在这里?留在这赤焰城?留在这片混乱、肮脏、弱肉强食的魔域边缘?一个武功尽废、浑身是伤的废人?结局不言而喻。

      李沉燕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看着陈锈笙低垂的头颅,看着那枯瘦手指间冰冷的断剑,看着他那片死寂的、仿佛已经接受并安排好自己最终归宿的侧影。一股混杂着愤怒、悲怆和一种被彻底激起的、近乎叛逆的倔强,猛地冲垮了心头的恐惧和动摇!

      “债……” 李沉燕的声音在喉咙里滚动,干涩得如同两块锈铁摩擦。他挣扎着站直身体,左肩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身体晃了一下,但他死死咬住牙关,强迫自己站稳。他不再回避陈锈笙的目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之前的茫然和狼狈被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取代。
      “债……不在你身上。” 他一字一顿,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血块,“在我身上!”

      他猛地抬手,不是指向陈锈笙,而是狠狠按在自己左肩那狰狞的伤口上,剧痛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瞬间驱散了所有的虚弱和犹豫。
      “从破庙里你塞给我那块牌子开始!”
      “从你吼出那句‘讨债’开始!”
      “从我替你挡下那根‘七杀透骨钉’开始!”
      “这债……” 李沉燕的声音因为剧痛和激动而微微发颤,眼神却锐利如刀,死死钉在陈锈笙骤然抬起的脸上,“就烙在我骨头里了!跟你是不是废人……没关系!”

      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肩伤,带来钻心的痛楚。汗水混着之前未净的沙尘,从额角滚落。
      “你想死在这里?想用你的命换我走?” 李沉燕的嘴角扯出一个近乎狰狞的弧度,带着一种惨烈的嘲弄,“晚了!陈锈笙!”
      “从你十年前在雨里挑落我围帽那一刻起……不,从你师父把牌子交给你那一刻起……我们的命……”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就他妈搅在一起了!分不清了!”

      “你想当废人?可以!”
      “你想死?行!”
      “但这债……” 李沉燕按在伤口上的手猛地用力,指节因剧痛而发白,身体却挺得笔直,如同一柄宁折不弯的剑,“在讨清之前……我李沉燕,不许你死!”

      最后几个字,如同惊雷,在狭小的房间里炸响,震得油灯的火焰都剧烈摇晃起来。

      陈锈笙擦拭断剑的动作,在李沉燕按上肩伤怒吼时,就彻底僵住了。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死死盯着李沉燕,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惊涛骇浪,震惊、错愕、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这石破天惊的宣言狠狠撞碎的、深埋的冰层。

      昏黄的灯光下,李沉燕那张年轻、沾满污垢和汗水、因剧痛而扭曲的脸上,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那不是少年人无知无畏的热血,那是一种被命运反复捶打、被痛苦反复淬炼后,从骨子里迸发出来的、玉石俱焚般的狠厉与决绝。一种……他陈锈笙在十年前,或许也曾拥有过、却被现实彻底碾碎的东西。

      时间仿佛凝固了。油灯的火苗在两人对视的目光中跳跃、拉长、扭曲。

      陈锈笙握着断剑和粗布的手指,指关节捏得死白,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如同盘踞的毒蛇。他脸上的肌肉在昏暗中微微抽搐,嘴唇几次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其压抑、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哑嘶鸣。

      他猛地低下头,避开了李沉燕那灼人的目光。握着断剑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冰冷的金属边缘深深硌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他不再擦拭,只是死死地攥着那截断剑,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对抗这汹涌情绪狂潮的锚点。

      过了许久,久到李沉燕几乎要支撑不住身体的摇晃和肩头的剧痛。

      一声极低、极冷,带着浓重鼻音、仿佛从牙缝里碾磨出来的话语,才从陈锈笙低垂的头颅下飘出:
      “……疯子。”
      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音节都浸透了复杂的情绪——有被冒犯的愠怒,有无法理解的荒谬,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强行撕开的震动。

      那两个字,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被强行碾磨出的复杂情绪,在昏黄跳跃的油灯光线下,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沉闷的回响后,便迅速被房间内粘稠的沉默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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