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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光影交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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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瓶印着水嫩蜜桃图案、瓶身凝结着细小水珠的常温饮料，静静地躺在光洁的美容台上，像一个突兀的、带着温度的闯入者。它离林安那么近，近得他甚至能看清包装上水珠滑落的轨迹，感受到瓶身散发出的、微弱的、不属于冰冷空间的凉意。
林安看着它，胃部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他不想接受。任何来自外界的、尤其是陌生人的好意，对他而言都像是一种负担。他习惯了被忽视，习惯了在角落里无声地存在。接受，意味着要回应，意味着要暴露在对方可能的审视、期待甚至怜悯的目光下。他害怕那种目光，那比无视更让他难堪。他会像个笨拙的小丑，连一句得体的“谢谢”都说不出口。杨姐递来的柠檬茶他可以沉默地摇头拒绝，但眼前这个笑容明亮、眼神专注的少年……他的善意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直率，像阳光一样灼热，让林安无处遁形。
拒绝的话在舌尖打转，却沉重得像铅块，怎么也吐不出来。他能感觉到周璟年依旧停留在不远处的目光，那目光温和，却带着探究，仿佛能穿透他试图筑起的层层壁垒。空气似乎凝固了，只剩下开心果在杨欣手里发出的细微呜咽声和吹风机在远处工作间低沉的嗡鸣。每一秒的沉默都像是在放大他的局促和怪异。
但是……喉咙深处传来干涩的刺痛。闷在厚重的围裙里忙了一上午，他其实很渴。早上出门匆忙灌下的那点白开水早已消耗殆尽。那瓶蜜桃饮料包装上的水珠，在冷气充足的室内显得格外诱人。而且……是常温的。这个细节像一根极细的针，轻轻刺了他一下。这个人……好像有点不一样？他注意到了什么？还是只是……习惯？
更重要的是……杨姐就在旁边看着。如果断然拒绝，场面会很难看吧？会不会让杨姐为难？这份工作是他为数不多能喘口气的地方，他不想失去。
内心激烈的挣扎让林安的指尖微微颤抖，他下意识地将手背到身后，用力揪紧了围裙粗糙的布料。他垂着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两小片不安的阴影，嘴唇抿得更紧，几乎成了一条苍白的直线。
“啊，对！”一直留意着这边微妙气氛的杨欣，适时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语气自然得仿佛没察觉到任何尴尬，“周先生太客气了。安安，还不快谢谢周先生？正好忙了一上午，喝点水歇歇。” 她的话像一根递过来的浮木，给了林安一个台阶，也模糊了“接受”这件事本身的意义——它不再是单纯的个人馈赠，而是夹杂着客人礼貌和店长指令的“任务”。
周璟年立刻捕捉到了这个信号。他笑容不变，眼神依旧温和，甚至带着点鼓励，顺着杨欣的话说：“就是就是！你看我这一来，开心果还差点撞到你，就当是赔礼道歉外加……嗯，预付的洗狗小费？” 他语气轻松，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俏皮，努力化解着林安的紧绷。
林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丁点。杨姐的话和周璟年刻意的轻松，像一层薄纱，暂时遮挡住了那份善意带来的直接冲击。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细微得几乎听不见。然后，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极其缓慢地、几乎是僵硬地，伸出了那只藏在身后的、苍白的手。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戒备，仿佛要去触碰的不是一瓶饮料，而是一个随时会碎裂的幻影，或者……一个滚烫的烙铁。指尖在距离瓶身几厘米的地方停顿了一瞬，才终于轻轻地、飞快地捏住了瓶子光滑的中段，迅速将它拿离了台面，紧紧攥在手里。冰凉的塑料瓶身贴着他汗湿微热的掌心，带来一阵奇异的触感。
“……谢谢。”两个字，轻得像一阵风，几乎刚一出口就消散在空气里。他的头垂得更低，视线死死盯着自己沾了少许宠物香波的鞋尖，仿佛那上面有什么极其吸引人的图案。握着饮料瓶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仿佛那不是饮料，而是他唯一能抓住的、维持站立的支点。
完成了这个艰难的动作，他立刻像受惊的兔子般，将全部的注意力转向了被杨欣牵着的开心果。他几乎是带着一种逃离的迫切，低声对杨欣说：“杨姐，我……我先带它去准备间。” 声音依旧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
“好，去吧。”杨欣点点头，把牵引绳递给他，眼神里带着安抚。
林安接过绳子，没有再看周璟年一眼，低着头，几乎是拖着那只还在好奇张望的白色小博美，脚步有些仓促地走向了里面的美容准备间。那瓶被他紧紧攥着的蜜桃饮料，随着他的动作，在身侧小幅度地晃动着，瓶身上的水珠滚落，滴在他深蓝色的围裙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周璟年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几乎是落荒而逃的清瘦背影消失在门后，手里还残留着刚才递出饮料时那微妙的、怕惊扰到什么的感觉。少年指尖的冰凉颤抖，那声轻若蚊蚋的“谢谢”，以及最后几乎是逃离的姿态，都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里。
那瓶被接受的饮料，并没有带来预想中的轻松。反而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在他阳光普照的心湖里，激起了更多关于那片“安静阴影”的涟漪。这个叫林安的少年，像一道无解的谜题，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潮湿的阴郁气息，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他毫无阴霾的夏天。
他第一次觉得，给开心果洗个澡，似乎会变得……不那么简单了。
准备间里，冰冷的金属水龙头哗哗作响。林安将水调到合适的温度，水流冲击在光洁的不锈钢水槽壁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他背对着门，深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依旧擂鼓般的心跳。那瓶蜜桃饮料被他匆匆塞进了自己储物柜的最角落，仿佛藏起一个烫手的秘密。冰凉的塑料触感仿佛还留在指尖，提醒着刚才那场令他窒息的互动。
不能多想。他用力甩甩头，像要把那些纷乱的念头甩出去。现在，他是“Paws & Relax”的美容助理，他面前是一只名叫“开心果”、需要他专业服务的博美犬。工作是他熟悉的领域，是他唯一能掌控的避风港。
他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动作显得平静而专业。开心果似乎已经过了最初的兴奋期，正坐在铺着吸水毛巾的台子上，好奇地歪着小脑袋，用湿漉漉的黑眼睛打量着他。林安试探性地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但动作极其轻柔地抚上小狗湿润的鼻头，然后慢慢滑到它毛茸茸的下巴。
“乖……”他发出一个极其轻微、几乎只有气流声的单音节，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安抚性的温柔。开心果似乎感受到了这份小心翼翼的好意，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嘤”声，主动用小脑袋蹭了蹭他的掌心这份来自小生命的信任，像一股微弱的暖流，稍稍缓解了林安的紧绷。他定了定神，开始正式的工作流程。调好稀释的专用香波，打出细腻丰富的泡沫，水温反复测试确保舒适。他避开开心果的眼睛和耳朵，将带着清香的泡沫均匀地涂抹在它蓬松的白色毛发上，动作虽然略显生涩，带着初次接触陌生狗狗的谨慎，但每一步都极其专注、细致，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艺术品。他微微蹙着眉，嘴唇无意识地紧抿着，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指尖的触感和眼前这只小小的、温热的生命体上。
然而，即使他全身心投入工作，也无法完全屏蔽掉那个存在。
周璟年就靠在准备间门口，没有进去打扰。他高大的身影斜倚着门框，双臂环抱在胸前，姿态放松。他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的目光，像盛夏正午穿透玻璃穹顶的阳光，明亮，温暖，带着一种纯粹的好奇和毫不掩饰的兴趣，直直地落在林安身上。
那是一种林安从未遇到过的目光。
不是审视，不是怜悯，更不是漠视。它太干净了，太直白了，像一只刚刚认识你、觉得你很有趣的金毛，正歪着头，用那双湿漉漉的、盛满友好和探究的琥珀色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你。没有侵略性，却有着无法忽视的“重量”和“热度”。它穿透了林安努力维持的专业外壳，精准地落在他每一次细微的指尖动作上，落在他低垂时微微颤抖的睫毛上，落在他因为紧张而绷紧的、线条清瘦的脊背上。
林安感觉自己的后背像是被那目光灼烧着。他给开心果冲洗泡沫时，水流不小心溅到了自己手臂上，冰凉的触感激得他微微一颤。他能感觉到那道目光随着他的动作移动，带着一种全然的专注。当他拿起柔软的吸水毛巾，动作轻柔地包裹住开心果，小心地按压吸干水分时，他甚至能“听”到对方那无声的、仿佛带着赞许的注视。
太安静了。除了水流声、吹风机预热时的低鸣，以及开心果偶尔舒服的哼唧，整个空间静得可怕。而这寂静，让那道无声的目光显得更加震耳欲聋。林安的手指又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他想让自己完全沉浸在给狗狗擦干、梳理的过程中，但周璟年的存在感像无形的蛛网，丝丝缕缕地缠绕着他，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他鼓起莫大的勇气，借着调整吹风机角度的瞬间，极其快速地、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门口。
周璟年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嘴角似乎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纯粹觉得有趣的笑意。他的目光坦然地对上林安那飞快掠过、带着惊惶的一瞥，甚至还友好地、幅度很小地挑了一下眉梢，仿佛在说：“嘿，我看到你了。”
轰！
林安的脸颊瞬间腾起一股热意，迅速蔓延到耳根。他像被电击般猛地收回视线，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喉咙。他慌乱地低下头，把脸几乎埋进了开心果半干的、带着香波清香的绒毛里。小狗似乎感觉到了他的不安，伸出粉红的小舌头，轻轻舔了舔他近在咫尺的、发烫的手腕。
“别……”林安发出一声短促的、带着点无措的气音，身体下意识地缩了缩。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打开了吹风机。温暖而柔和的风流包裹住开心果，也暂时制造了一道声音的屏障在吹风机持续的嗡鸣声中，林安才敢偷偷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握着风筒的手指依旧用力到发白。他能感觉到那道目光依然停留在自己身上，像一团恒定的、温暖的火焰，持续地散发着光和热。它不咄咄逼人，却固执地存在着，宣告着它的主人对这个安静角落的、不容忽视的关注。
周璟年看着那个几乎要把自己缩进吹风机热风里的单薄背影，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些许。林安刚才那惊慌失措的一瞥，像受惊的猫，带着一种奇异的、笨拙的可爱。他给开心果洗澡时的专注和温柔，与他面对人时的瑟缩和惊惶，形成了巨大的、令人费解的反差。
这个少年，像一本封面晦涩难懂、内页却可能藏着温柔图画的旧书。周璟年第一次产生了强烈的、想要翻开看看的冲动。他并不着急，只是饶有兴致地继续看着，看着那缕被吹风机热风吹起的、贴在林安白皙后颈上的柔软黑发，看着他在暖风中微微颤抖的肩膀。
给开心果洗澡的护理过程，第一次让周璟年觉得，旁观竟也如此……有趣。他阳光普照的世界里，似乎真的飘进了一片独特的、带着潮湿露水和青草气息的阴云，让他忍不住想去触碰一下那微凉的边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