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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枯树 ...

  •   会议室巨大的落地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压得很低,像一块脏兮兮的抹布。项目经理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PPT上跳跃的彩色图表模糊成一片令人烦躁的光斑。

      “……Q3增长的瓶颈在于用户留存,我们建议……” 项目经理的声音带着职业化的激昂。

      我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会议桌面上敲击,节奏杂乱。胃里那块熟悉的烙铁又烧了起来,灼热感直冲喉咙。不是因为咖啡,也不是因为没吃早餐。是因为从昨天下午开始,右眼皮就毫无征兆地狂跳,像被一只不安分的手指反复戳着。

      “周总?”项目经理的声音迟疑地停下,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瞬间失血的脸上。我甚至能感觉到额角渗出的冷汗,正沿着发际线缓慢滑下。

      “……继续。”我端起冰水猛灌一口,试图压下喉咙里的翻涌和那阵毫无缘由的心悸。冰水滑下去,非但没浇灭那团火,反而激得胃部一阵痉挛。眼前闪过医院病房门缝里那张灰败的脸,随即又被我强行按灭。

      会议在一种诡异的氛围中草草收场。我几乎是第一个冲出会议室的,脚步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仓惶。没有回办公室,径直走向消防通道。推开沉重的防火门,狭小、封闭的楼梯间里只有应急灯惨绿的光线。灰尘和旧油漆的味道呛入鼻腔。

      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昂贵的西装裤蹭上灰尘也浑然不觉。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摸出烟盒,抽出一支,打火机却连按了好几次才点燃。深吸一口,辛辣的烟雾呛入肺腑,却丝毫无法驱散那噬骨的冰冷和慌乱。

      陈屿……

      这个名字,像一道带着倒刺的闪电,毫无预兆地劈进脑海,带来一阵剧烈的抽痛。

      自从医院那次冰冷的转身,我强迫自己割断了所有联系。拉黑,删除,像处理掉一件沾染了致命病毒的物品。我用繁重到窒息的工作填满每一分钟,用酒精和喧嚣麻痹夜晚的空洞。我以为自己成功了。我以为已经把他,连同那段扭曲的、令人窒息的关系,彻底封存在了记忆的坟墓里。

      可为什么……为什么此刻,这个名字会带着如此毁灭性的力量卷土重来?为什么心会这么慌?这么痛?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一点点收紧,挤压出所有氧气。

      手机在口袋里突兀地震动起来。不是电话,是持续的、沉闷的震动。一下,又一下,固执地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我烦躁地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着“梅梅”的名字。

      梅梅?
      她找我干什么?
      关于……陈屿?

      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我盯着那个名字,手指悬在接听键上方,却迟迟不敢按下。仿佛接通这个电话,就会打开潘多拉魔盒,释放出我无法承受的灾难。

      震动固执地持续着。
      最终,我还是划开了接听键,将手机放到耳边。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周燃……” 电话那头,梅梅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哭腔,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嚎啕大哭后的崩溃边缘。“……周燃……你……你快来……”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被剧烈的抽泣切割得破碎不堪。

      “……陈屿……陈屿他……” 梅梅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绝望的尖利,“……他走了……他……跳楼了……”

      “嗡——”

      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像被重锤狠狠击中!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真空!手机从僵硬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摔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屏幕瞬间碎裂,如同那天在酒店走廊里被他摔碎的那一部。

      跳……楼?

      这两个字像最恶毒的诅咒,在空白的脑海里疯狂旋转、放大,最终炸裂!

      不!
      不可能!
      那个疯子!那个控制狂!他怎么可能……他怎么敢?!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血液仿佛在血管里冻结!周燃猛地从地上弹起来,动作快得带倒了旁边的灭火器,发出巨大的哐当声!他顾不上捡手机,也顾不上被灰尘弄脏的西装,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失去了所有理智的困兽,发疯一样撞开消防门,冲了出去!

      电梯?太慢了!
      他冲向安全楼梯!一步三阶!皮鞋在台阶上发出沉重而杂乱的撞击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回荡,像他此刻疯狂擂动的心跳!

      不可能的!
      一定是梅梅弄错了!
      一定是陈屿那个混蛋又在耍什么花招!想用这种极端的方式逼他回去!像以前无数次那样!
      对!一定是这样!
      他那么怕死!那么自私!他怎么会……

      “砰!” 他重重推开公寓楼底层的防火门,刺眼的阳光瞬间灼痛了他的眼睛。楼外已经围了一圈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警灯闪烁的红蓝光芒刺目地旋转着,将所有人的脸都映照得诡异而扭曲。

      人群的中心,被黄色的警戒线围了起来。地上……盖着一块……刺目的白布。

      白布下,勾勒出一个扭曲的、不成人形的轮廓。边缘处,似乎洇开了一小片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

      周燃的脚步猛地钉死在原地!

      所有的自我欺骗,所有的侥幸心理,在看到那块白布的瞬间,被彻底、残忍地击得粉碎!

      世界天旋地转!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他猛地弯腰,扶着冰冷的墙壁,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苦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陈屿……” 一个破碎的音节从喉咙深处挤出,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他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行尸走肉,无视了警戒线和警察的呵斥,踉跄着,一步一步,朝着那片刺目的白布挪过去。每一步都重若千钧,踩在自己早已碎裂的心上。

      他看到了。
      白布没有完全盖住的一只脚。
      穿着……那双可笑的、沾着灰尘的……拖鞋。
      那天晚上,他就是穿着这双拖鞋,像个疯子一样冲出去“抓奸”,最后狼狈地摔倒在酒店的地毯上。

      现在……它也沾染了尘土……和……血。

      “先生!你不能进去!” 一个警察拦住了他,语气严厉。

      周燃像是没听见。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只拖鞋,赤红的眼眶里布满了血丝,眼神空洞得可怕,却又燃烧着一种毁灭性的、令人心悸的光芒。

      “让开……” 声音嘶哑,低沉,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周燃!” 梅梅凄厉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她哭得几乎昏厥,被一个女警搀扶着,脸上是彻底的崩溃和绝望。“……是他……是他……他留了……东西……给你的……” 她颤抖着手,指向旁边一个警察手里拿着的透明证物袋。

      证物袋里,是一张被揉皱又似乎被小心展开过的纸。上面是周燃无比熟悉的、陈屿那带着点潦草却依旧好看的字迹。

      只有短短半句话,被泪水晕开,墨迹模糊,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周燃的视网膜上:

      “燃,对不起。我终于……不再‘恶心’你了。这次……是真的……”

      “呃……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致的惨嚎,猛地从周燃的胸腔里爆发出来!像濒死野兽最后的哀鸣,充满了无尽的痛苦、悔恨和毁灭一切的绝望!

      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就在那片刺目的白布旁边!

      膝盖撞击地面的剧痛,远不及心口那被彻底撕裂、被掏空的、灭顶的剧痛!

      他错了!
      他错了!!!
      他以为的逃离,他以为的解脱,他以为的“结束”……原来都是自欺欺人!他从未真正逃离!那个叫陈屿的疯子,早已用最扭曲的方式,将根须深深扎进了他的血肉和灵魂!

      他恨他的猜忌,恨他的监控,恨他的歇斯底里!可更恨的……是他自己!
      恨自己那句冰冷的“恶心”!
      恨自己医院门口那决绝的转身!
      恨自己那通划清界限的电话!
      恨自己……从未真正理解过,那疯狂背后,是怎样一个被恐惧和绝望彻底吞噬、只渴望抓住一点爱的……千疮百孔的灵魂!

      “恶心”?
      真正恶心的,是他自己!
      是他亲手,用冷漠和厌弃,将那个早已站在悬崖边的人,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陈屿……陈屿……” 他像疯了一样,用额头狠狠撞击着冰冷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泪水混合着额头上渗出的血,糊了满脸,狰狞可怖。“……回来!你他妈给我回来!我错了!我错了啊——!!!”

      嘶吼声在警戒线内外回荡,充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痛苦和悔恨。周围的人群寂静无声,只有警灯在无声地旋转,红蓝光芒交替打在他疯狂自残的身体和地上那片刺目的白布上。

      梅梅看着他崩溃的样子,哭得更凶了,身体软软地滑倒在地。

      警察上前试图控制住失控的周燃,却被他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甩开!他挣扎着,不顾一切地想要扑向那片白布!仿佛只要触碰到,就能挽回什么!

      “放开我!让我看看他!让我看看他!!” 他嘶吼着,目眦欲裂,像一头彻底失去幼崽的、陷入疯狂的野兽。

      混乱中,更多的警察冲上来,死死地按住了他。他被强行拖离那片区域,拖离那个他亲手造就的、无法挽回的结局。他的身体被制服,可那凄厉的、充满无尽悔恨的嘶吼,却像诅咒一样,久久地回荡在冰冷的空气里。

      ---

      混乱,嘈杂,冰冷的手铐边缘硌着手腕的皮肤。警察的问话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水,模糊不清地灌进耳朵。

      “……你和死者什么关系?”
      “……最后联系是什么时候?”
      “……是否知道他近期精神状态?”

      我只是机械地摇头,点头,或者发出毫无意义的单音节。喉咙里像是堵满了滚烫的砂砾,发不出任何完整的声音。视线无法聚焦,眼前晃动着刺目的警灯、警察严肃的脸、梅梅哭肿的眼睛,还有……地上那片刺目的、不断在视野里无限放大的白布。

      那片白布下,盖着陈屿。
      那个曾经鲜活、炽热、偏执、最终被他逼到绝路的陈屿。
      那个穿着可笑拖鞋,摔倒在酒店地毯上,手腕缠着洗胃纱布的陈屿。
      那个……被他亲口判定为“恶心”,然后彻底抛弃的陈屿。

      “周先生?周先生!” 警察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带着一丝不耐,“请你配合!我们需要了解情况!”

      我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看着他。了解情况?了解什么?了解我是如何一步步把他推下去的吗?了解那句“恶心”是怎么变成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的吗?了解我站在病房门口,像个懦夫一样转身离开时,他心里在想什么吗?

      “……他恨我。” 一个干涩的、仿佛砂纸摩擦的声音从我喉咙里挤出来,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警察愣了一下,和旁边的同事交换了一个眼神。

      笔录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结束。警察离开前,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那里面有公事公办的审视,或许……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梅梅被她的家人近乎架着带走了,离开前,她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悲伤、愤怒,还有一种……深深的、无法言说的疲惫,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我没有走。

      警戒线依旧拉着,像一道无形的、隔绝生死的鸿沟。那片刺目的白布,在初冬傍晚灰蒙蒙的光线下,显得更加冰冷、孤寂。围观的人群已经散去大半,只剩下零星几个好事者还在远处探头探脑,窃窃私语。

      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哀鸣。我像一尊被遗忘的石像,僵直地站在警戒线外。昂贵的铁灰色西装沾满了灰尘、血污(额头上自残撞破的伤口已经凝固)和干涸的泪痕,皱巴巴地裹在身上,像个巨大的讽刺。

      身体里的力量仿佛被彻底抽干了,只剩下无边的寒冷和一种沉重的、足以将灵魂都碾成齑粉的疲惫。悔恨,像无数条带着倒刺的毒藤,缠绕着我的心脏,疯狂地收紧、撕扯!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深入骨髓的剧痛!

      那句遗言像烧红的烙铁,反复烫在脑海里:
      “燃,对不起。我终于……不再‘恶心’你了。这次……是真的……”

      “不再恶心你”……
      “这次是真的”……

      他是在用生命,向我证明他最后的“成全”?还是在用最惨烈的方式,控诉我那句“恶心”带来的毁灭性伤害?

      “啊……” 压抑的、破碎的呜咽不受控制地从齿缝间溢出。我猛地抬手,狠狠捂住嘴,试图阻止那即将冲破喉咙的、更凄厉的悲鸣。身体因为强忍而剧烈地颤抖起来。

      目光,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越过冰冷的警戒线,越过那片刺目的白布,死死地、死死地钉在公寓楼的高层。在那片冰冷的、整齐排列的窗户中,我精准地找到了那扇窗。

      那是我们的“家”。
      那个曾经充满了争吵、监控、歇斯底里,也曾经有过短暂甜蜜的牢笼。

      此刻,那扇窗户黑洞洞的,像一只失去了所有光亮的、空洞的眼睛,冷漠地俯视着下方这片狼藉和绝望。

      我记得。
      我记得陈屿总喜欢坐在那个飘窗上,蜷着腿,看着窗外。有时是发呆,有时是在等我回来。阳光好的时候,会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他会指着窗外那棵光秃秃的梧桐树,说:“你看它,像不像在等春天?”
      我最后一次看到他,争吵前,他也是坐在那里,像个被抽空了灵魂的幽灵,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
      窗外……就是这棵树。
      冬天的时候,枯瘦的枝桠会伸向灰暗的天空,像无数只绝望的手。

      现在……
      他是不是也曾站在那扇窗前,最后一次看着这冰冷的世界?
      看着楼下这片他即将坠落的地方?
      他当时……在想什么?
      是不是也看到了……这棵枯树?

      “枯……树……” 一个破碎的音节,从干裂的唇间溢出。

      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驱使着我。我踉跄着,拨开已经有些松垮的警戒线(看守的警察似乎去处理别的事了),像梦游一般,朝着那棵位于公寓楼侧面的枯树走去。

      树下,阴影浓重。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就在那虬结、裸露的树根旁,在冰冷的泥土和枯叶上——

      我看到了。

      一个白色的小药瓶。

      瓶盖是打开的。
      里面空空如也。
      药瓶旁边,散落着几粒小小的、白色的药片。它们沾着泥土和枯叶的碎屑,像被遗弃的、冰冷的石子。

      是陈屿那天在医院拒绝吃的抗抑郁药?
      还是……别的什么?比如……他第一次自杀时吞下的那种安眠药?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又在下一秒,以近乎炸裂的力度疯狂擂动起来!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四肢百骸冻结!

      我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又像是在确认一个早已心知肚明的答案。我颤抖着,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指尖在冰冷的空气中剧烈地颤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恐惧,轻轻地、极其小心地,触碰到了那个空荡荡的药瓶。

      冰凉的塑料触感,像陈屿最后冰冷的指尖。

      “……”

      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痛苦到扭曲的抽气声。我猛地攥紧了那个空瓶!像是要抓住什么早已消逝的东西!像是要把它嵌入自己的掌心!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塑料瓶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太晚了。
      一切都太晚了。

      我读懂了这空药瓶和散落药片的无声控诉。读懂了这枯树下“遗物”的象征意义——也许他最后曾坐在这里?看着这棵树?思考着生与死?然后,最终走向了那扇窗?
      读懂了那半句遗书背后彻底的绝望和……解脱。读懂了陈屿最后的选择——不是冲动,而是深思熟虑后,对这片再也无法忍受的黑暗,做出的最终告别。

      是我。
      是我周燃。
      用那句“恶心”,用那冰冷的漠视,用那划清界限的宣告,亲手拧开了陈屿走向深渊的最后一道闸门。是我,把他逼到了这棵枯树下,逼到了那扇敞开的窗前!

      悔恨,像无数条带着倒刺的毒藤,缠绕着我的心脏,疯狂地收紧、撕扯!每一根倒刺都带出血淋淋的回忆!每一次撕扯都是凌迟般的剧痛!比额头上撞击的伤口痛千万倍!

      “对不起……陈屿……对不起……” 压抑的、泣血的呜咽,混合着绝望的泪水,从我死死抵着粗糙树干的齿缝间溢出,破碎不堪。“……是我错了……是我……把你逼成了这样……是我杀了你……是我……”

      寒风卷起更多的枯叶,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哀鸣,像是在回应我迟来的、毫无意义的忏悔。

      空荡的药瓶死死攥在掌心,硌得生疼,却远不及心口那被悔恨彻底洞穿的、永恒的剧痛。那痛楚如此巨大,如此清晰,几乎要撕裂我的意识。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逃离,逃离这无法承受的现实,逃离这无尽的痛苦深渊。

      就在这极致的痛苦和混乱中,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悄然生长的藤蔓,无声无息地缠绕上来。
      清晰。
      平静。
      带着一种近乎诱惑的解脱感。

      太痛了。
      真的太痛了。
      从心脏到骨头,从灵魂到指尖,都浸透了沉重的痛苦和绝望。这种痛苦不是任何东西可以缓解的。它深植在每一个细胞里,是亲手毁灭所爱的悔恨,是永无止境的自我谴责,是面对这片巨大废墟的无边孤独……是这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寂静。

      结束吧。
      让这一切都结束吧。

      像他一样。
      像陈屿一样。

      这个念头出现得如此自然,如此合理,仿佛它一直就潜藏在意识的深处,只等这一刻被唤醒。攥着空药瓶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更加泛白。另一只手,却像有了自己的意志,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向了自己的西装内袋。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个更小的、更不起眼的棕色药瓶。瓶身上没有任何标签。这是很久以前,在某个失眠到濒临崩溃、被陈屿的猜忌逼到绝境的深夜,一个国外的“朋友”给的。“压力太大时,吃半颗,能让你彻底放松下来。” 他当时挤着眼睛说。我一直留着,像留着一个隐秘的、最后的逃生通道,却从未真正打开过。

      现在,是时候了。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玻璃瓶身。将它从内袋里拿了出来。拧开瓶盖,倒出里面唯一的一粒药片。深蓝色,椭圆形,像一颗微缩的、通往永恒宁静的星球。

      没有犹豫。
      也不需要犹豫。

      这似乎成了唯一的、必然的归宿。是对陈屿那句“这次是真的”的回应?是对自己罪孽的最终审判?还是……仅仅只是想从这无边无际的痛苦和虚无中,获得永恒的、彻底的安宁?

      不知道。
      也不重要了。

      我摊开掌心。一边是那个空荡荡的、属于陈屿的白色药瓶。一边是那颗深蓝色的、属于我的药片。像一场无声的交接仪式。

      目光再次投向那扇黑洞洞的、曾经名为“家”的窗户。那里,再也不会亮起一盏等待的灯。再也不会有一个蜷缩在飘窗上的身影。再也不会……有一个叫陈屿的疯子,用最极端的方式,爱他,恨他,最终……毁灭了自己,也彻底毁灭了他周燃的世界。

      枯树的枝桠在寒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我仰起头,张开嘴,将那颗深蓝色的药片,轻轻地放进了喉咙深处。

      没有水。
      苦涩的味道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的甜腥气。我用力地、决绝地吞咽下去。

      然后,我攥紧了那个属于陈屿的空药瓶,身体靠着粗糙冰冷的树干,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滑坐下去,坐倒在冰冷的泥土和枯叶上,坐倒在那棵见证了所有爱恨、绝望与终结的枯树下。

      身体的力量仿佛随着那颗药片一起被吞了下去。沉重的眼皮像灌了铅,缓缓地、不可抗拒地合拢。最后一丝光线被隔绝。黑暗温柔地、彻底地拥抱了我。

      下沉。
      不停地向下沉。
      没有恐惧。
      没有悲伤。
      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温暖的、令人安心的……虚无。

      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仿佛看到陈屿就站在那片虚无的入口,穿着干净的白色T恤,像我们最初相遇时的样子,脸上没有猜忌,没有疯狂,只有一种平静的、近乎透明的微笑。他朝我伸出手。

      这一次,我没有犹豫。
      我伸出手,紧紧地、紧紧地抓住了那只冰冷的手。

      然后,一同坠入那永恒的、没有痛苦的黑暗深处。

      寒风卷起枯叶,覆盖了树下那个蜷缩的、穿着铁灰色西装的躯体。他手中,还死死攥着一个空荡荡的白色药瓶。

      警灯早已远去,公寓楼依旧沉默。只有那棵光秃秃的梧桐树,在暮色四合中,伸展着枯瘦的枝桠,像无数只伸向虚空、等待永远不会再来的春天的手。

       【全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枯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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