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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阿尔杰农的手指在冰冷的黄铜门把手上顿住了。那三个字——“把门锁好”——像微弱的火星,在他心中已然黯淡的灰烬里猝然一闪。他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浅褐色的眼睛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近乎狂喜的光芒,死死锁住那个蜷缩在床沿、背对着他的、瘦削而倔强的身影。

      她没有回头。依旧抱着膝盖,脸埋在臂弯里,只有肩膀那细微的起伏证明她并非一尊冰冷的雕像。但那三个字,清晰无误,是许可,是暂缓的驱逐令,是风暴眼中一个极其脆弱的停泊点。

      他几乎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无声地将门锁的旋钮拧紧,发出轻微的“咔哒”一声。然后,他后退一步,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仿佛需要这坚实的支撑。狭小的房间里,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窗外曼彻斯特永恒的低沉喧嚣作为模糊的背景音。他不敢靠近,不敢打破这由她划定的、沉默而危险的距离。

      时间在沉默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埃莉诺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阿尔杰农能看到她裸露的、纤细的脚踝,沾着旅店地板的灰尘,能看到她盘在脑后的金棕色发髻散落下来的几缕发丝,随着她压抑的呼吸微微颤动。他的目光贪婪地描摹着这些细节,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充满了悔恨、忐忑,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等待宣判的煎熬。

      终于,就在阿尔杰农以为这沉默会永远持续下去时,埃莉诺的肩膀微微动了一下。她没有抬头,声音依旧闷闷地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被砂纸磨砺过的嘶哑,却不再有之前的尖锐,只剩下一种深沉的疲惫和冰冷的审视:

      “所以…‘本’这个名字,是假的。铁锚铸造厂的工人,是假的。住处漏雨,也是假的?” 每一个短促的问句,都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在阿尔杰农的心上。

      “是。” 他回答得毫不犹豫,声音低沉而清晰,“名字是假的。工人身份…是伪装。住处…那是我名下的一处小产业,我让人弄坏了屋顶。” 他选择全盘托出,不再有任何遮掩。欺骗的代价已经太大,唯有彻底的坦诚,或许还有一线渺茫的希望。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然后,埃莉诺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没有情绪起伏,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火车上…帮我藏箱子…替我挡开醉汉…在车站带我出来…给我旅店地址…甚至…‘恰巧’也住进鸢尾花…这些都是你…设计好的‘认识’?”

      阿尔杰农感觉喉咙发紧。“帮你藏箱子,是真的。”他艰难地开口,每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看到你抱着那么重的箱子,那么紧张…我无法视而不见。挡开醉汉…也是真的。我不能容忍那种事发生在任何人身上,尤其是你。至于车站带你出来…”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最准确的措辞,“…我对车站很熟,看到你茫然无措,带你走捷径是本能。给你旅店地址,是担心你流落街头,老贝蒂…她是我母亲旧日的女佣,值得信任,能确保你的安全。”他深吸一口气,承认道,“住进鸢尾花…是看到你离开职业介绍所时失魂落魄的样子,不放心。我…需要一个留在你附近、能随时看到你的理由。”

      “所以,你像个幽灵一样,看着我为了几个先令挣扎,看着我像个傻瓜一样在教授家扮演着可笑的角色…”埃莉诺的声音里终于渗出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是愤怒,更是被愚弄的屈辱,“看着我…信任你…依赖你…”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是。”阿尔杰农的声音里充满了痛苦,“我看到了你的挣扎,看到了你的恐惧,也看到了你的坚韧和善良。每一次看到你信任‘本’的眼神,都让我欣喜若狂,也让我被谎言折磨得夜不能寐!埃莉诺,我从未想过要戏弄你!我只是…只是想靠近你,了解你!用最愚蠢、最自私的方式!” 他的拳头在身侧紧握,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的疼痛来抵消内心的煎熬。“我无数次想告诉你真相,但每次看到你因为‘本’的存在而露出的那一点点安心…我就懦弱了。我害怕那点光会立刻熄灭,害怕你会像受惊的鸟儿一样再次飞走,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输不起。” 最后三个字,轻得像耳语,却道尽了他所有的恐惧和患得患失。

      房间里再次陷入死寂。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大了,敲打着玻璃,发出单调而冰冷的声响。埃莉诺终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她没有完全转过身,只是侧过脸,用那双被泪水洗过、此刻显得格外清澈却也格外疲惫的蓝灰色眼睛,望向门口的方向。她的脸颊上泪痕交错,眼眶红肿,但眼神里不再是纯粹的愤怒或恐惧,而是一种深沉的、洞悉一切的悲凉和审视。

      阿尔杰农屏住呼吸,迎接着她的目光。那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刺入他的灵魂深处,审视着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评估着他话语里每一分真诚的重量。他强迫自己站直,不躲闪,不回避,将自己所有的悔恨、歉意和那份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汹涌而真挚的情感,毫无保留地呈现在她面前。

      “阿尔杰农·格林伍德先生,”埃莉诺开口了,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疏离感,仿佛在谈论一个与己无关的陌生人,“你告诉我,婚约可以作废。你告诉我,我父亲那里的麻烦,你会解决。那么,请问,”她微微停顿,目光锐利如刀,“这一切之后,我这个‘被偷走的未婚妻’,对你而言,还有什么‘价值’?值得你如此大费周章,演这样一出漫长而…伤人的戏?”

      这个问题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阿尔杰农眼中因她开口而燃起的微弱希望。她的疏离,她的冷静,比之前的愤怒更让他心慌。她将自己定位为一个待估价的“物品”,一个需要确认是否还有“价值”的麻烦。

      “价值?”阿尔杰农重复着这个词,声音里充满了苦涩和一种被误解的刺痛,“埃莉诺,在你眼里,我阿尔杰农·格林伍德,就是一个只会衡量价值、买卖货物的商人吗?一个需要确认‘货物’价值才会费心去‘偷’的人?” 他向前一步,动作带着一种被激怒的急切,却又在她瞬间绷紧的身体前硬生生停住。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低沉而饱含力量:

      “如果我说,我看到了费尔法克斯庄园高墙内无法禁锢的灵魂?如果我说,我看到了一个在绝境中依然努力挺直脊梁、不愿向污泥妥协的骄傲?如果我说,我看到了你在奥利弗那个小魔头面前,明明气得发抖却依然耐心教导的温柔?如果我说,我看到了你整理那些发霉旧书时,指尖拂过书页时那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如果我说…我看到了‘本’渴望守护、渴望靠近的一切,恰恰就是阿尔杰农·格林伍德…我…渴望拥有的一切?”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情感像压抑已久的熔岩喷薄而出,每一个“如果我说”都掷地有声,撞击着狭小的房间。

      “埃莉诺·费尔法克斯,”他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带着一种近乎宣誓的庄重,“你最大的‘价值’,就在于你是你自己!不是费尔法克斯庄园的装饰品,不是挽救家族产业的筹码,而是那个敢于在雨夜翻越高墙、在拥挤污浊的车厢里努力维持尊严、在绝望中依然不肯放弃寻找一线光明的、独一无二的埃莉诺!这,才是我费尽心机、甚至不惜背负‘骗子’恶名,想要靠近、想要认识的珍宝!无关乎婚约,无关乎你的姓氏,只关乎你这个人本身!”

      他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刚才那番话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狭小的房间里只剩下他急促的呼吸声和窗外淅沥的雨声。他不再说话,只是用那双燃烧着炽热情感和深深恳求的浅褐色眼睛,一瞬不瞬地锁住她。等待着她的回应,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埃莉诺静静地听着。他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在她冰封的心湖上,激起一圈圈剧烈扩散的涟漪。愤怒、羞耻、被欺骗的痛楚依旧存在,像冰冷的暗流。但在这汹涌的暗流之上,一种全新的、难以置信的、带着巨大冲击力的认知正在形成。他看到了她?不是作为联姻的对象,不是作为一件物品,而是…作为埃莉诺·费尔法克斯这个人?看到了她的挣扎,她的恐惧,甚至…看到了她自己也未曾清晰意识到的闪光?

      这太荒谬了!这和她十八年来被灌输的一切认知都背道而驰!一个商人,一个用金钱购买婚姻的男人,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然而,他此刻的眼神,那里面燃烧的火焰,那几乎要将他自身焚毁的坦诚和痛苦,却不似作伪。她想起了“本”——那个在火车上爽朗笑着帮她藏箱子的年轻人,那个在拥挤人潮中为她开辟道路的沉稳护卫,那个在教授家默默搬动书箱的可靠帮手,那个笨拙逗弄奥利弗时露出温暖笑意的男人…那些片段如此鲜活,如此真实。难道…那些温暖和可靠,那些让她不知不觉放下心防的瞬间,并非全是演技?难道那个“本”,有一部分,就是眼前这个阿尔杰农·格林伍德真实的样子?

      这个念头让她心乱如麻。巨大的认知冲击让她的大脑一片混乱,无法思考。她需要时间!需要空间!需要远离这个让她爱恨交织、真假难辨的男人!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虚弱的决绝。阿尔杰农下意识地又想上前扶她,被她一个冰冷的眼神钉在原地。

      “出去。”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冰冷得像曼彻斯特冬日的雨,“阿尔杰农·格林伍德先生,请你立刻离开这个房间。”

      阿尔杰农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巨大的失落和痛苦几乎将他淹没。但他没有争辩,没有纠缠。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千言万语——歉意、痛苦、不舍,以及一丝依旧不肯熄灭的微弱希望。

      “好。”他哑声应道,声音干涩,“我走。门…我会锁好。”他重复着她之前的指令,仿佛这是他现在唯一能为她做的。

      他转过身,动作缓慢而沉重,像背负着无形的枷锁。手再次搭上门把手,拧动锁芯。这一次,“咔哒”的锁门声格外清晰,像一道无形的闸门落下。

      他没有回头。拉开门,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的昏暗走廊里。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被雨声吞没。

      门内,埃莉诺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再次跌坐在冰冷的床沿。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以及阿尔杰农留下的、那番足以颠覆她世界的炽热告白,在寂静的空气里无声地回荡、碰撞。她抬起手,指尖冰凉,轻轻抚上自己滚烫的脸颊,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话语带来的灼热温度。窗外,曼彻斯特的雨,下得更急了,敲打着玻璃,也敲打着她混乱不堪的心房。未来,像窗外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街道,充满了未知的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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