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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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自习后照旧一起回家，两个人各怀心事，一路上格外沉默。很快到了分别的十字路口，等红灯的时候，疏棠才扯了扯宿亭的袖口，开口小声道：“以后不要再在学校里这样啦。”
她难得有说话这样怯怯的时候。宿亭转头看她，知道自己应该为今晚的事情向全心全意为自己着想的朋友道声谢，但看着疏棠小心翼翼的模样，心里头忽然漫上一股厌烦来。
你凭什么管我呢，我只是想为老师不计后果地冲动一次，你凭什么管我和他呢。
疏棠后来又殷殷嘱咐些什么，宿亭完全没有听进。直到分开后一路骑行到家里，她都在为自己心间那一划而过的声音感到惊异——原来，我是厌烦她的，厌烦这个唯一知道我秘密的人。
尽管我们是所有人眼中最好的朋友。
宿亭把高三那根弦崩得很紧，一颗心绝大部分吊在自己波动的成绩上，只有她恋慕着的老师，是她一小块放肆自留的秘密花园。成绩，不仅关乎未来，也是她与老师之间连接的桥梁。把成绩从高一时的几百名开外慢慢追到与疏棠相近，其间身体与精神经历多少辛苦，唯有她自己清楚。
疏棠常无谓地担心被贴上书呆子的标签，心思会分出些到别的兴趣上以与“无趣的优等生”划清界限——毕竟在这个年纪，人很容易沉醉于自己最特别的错觉。宿亭觉得她这样毫无意义，她自己则是另一个极端：总觉得要牺牲一些什么，才能缓解自己的焦虑。
譬如，她会在课间也坐在那里拿着笔看着书一动不动，要说真的多学了些什么，倒也没有，只是这样能让她感觉自己是很努力的，那么，结果一定会更偏向于好的。
如果这时有其他同学在附近谈笑，她甚至会一个绷不住，无理地向他们发火。她知道自己在很多人眼里略古怪，但却是个讨喜的怪人，与普通关系的人之间和平相处总是容易，他们不会与她计较。再者，有时疏棠也会替她向旁人道歉。
每当这种时候，瞥见疏棠拎着水杯悠哉悠哉来去，她心里的莫名烦闷又会多一层。可两人多得是同进同出的时分，在厌烦与内疚之间摆动的情绪，在宿亭看来，也同样是对时间与精力的浪费。
“时间很宝贵，一旦松懈，我又会跌回原点。”她告诉自己，脑子里的弦绷得死紧，“我的时间很宝贵。”
如果一定要再清除点什么，来进一步消减她的不安，那这个部分只能是疏棠。宿亭以为，那个在自己身侧总是习惯性扮演善解人意角色的女孩子，是不会责怪她的。
高三，高三嘛。世间本就没有最好的女生朋友一定要绑在一起的规定，只要有了高三做理由，便只有努力奋进，没有冷漠无情。
十几岁的女孩子间断交，大致可分为两种，一种附以洋洋洒洒的绝交书，将对方桩桩件件错处细数，一刀两断；另一种只需要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几次敷衍，几次躲避，就已经在无声间渐行渐远渐无言。宿亭与疏棠之间，第二种足矣。
可当疏棠回过味儿来，她无法服从这种单方面的判决。
疏棠很知道如何博取宿亭的怜惜。第一次，她人外出竞赛，但留下了节日礼物托其他同学转交给宿亭卖好，宿亭心软了；第二次，她向第三方同学诉说自己被宿亭莫名其妙疏远的委屈，如苦情戏的女主角一般引得其他女孩都共情为她鸣不平，宿亭又心软了；第三次……
次数多了，两个人也就都累了，宿亭的内疚也几乎消磨殆尽。
但十七岁的疏棠，并不能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很像男女恋爱厌倦分手后死缠烂打想要挽回的怨妇。只不过她们之间没有“恋爱”的名义，连所有的委屈，都显得欠缺资格。她自顾自地钻进了牛角尖里，坚信沟通能解决一切问题，不想失去的东西就可以不失去。
即使不能探寻友情之外的其他可能，疏棠本以为，至少在这人生中极特殊的时光，她和宿亭可以成为彼此最独一无二的战友。
秋天的一个晚餐大课间，疏棠找到宿亭说出来谈谈，宿亭跟着她踱到校园里的亭子坐下。疏棠把准备好的交心话讲了几句，一抬头，就看见宿亭正在心不在焉地摆弄地上捡的枯树枝，两枝叠在一起扭来扭去地玩。
疏棠看她这样子，心口的火苗一下子就冷了。原本絮絮说着的话戛然而止，她直视着宿亭手里的动作，说：“好玩吗？”
宿亭点点头，说：“好玩。”
“那你还真是自然之子啊。”疏棠冷冷地嘲讽。
“你不是说要谈谈吗，继续说吧。”宿亭仿若事不关己地道。
疏棠气得在心里翻白眼，站起身赌气道：“没什么好说的了。”
宿亭叹了口气，说：“好好学习吧，把心思都放在学习上。”
疏棠觉得两件事之间没有什么关系，但既然已经被打成了浪费时间的人，也只能说一句，好。
这次的和好最为不伦不类。如果只是腾时间给宿亭的学习，疏棠觉得那也就罢了。可其他的女同学们依旧能亲亲热热黏着宿亭的臂弯，依旧能在休息时间一起谈笑玩耍，仿佛只有和自己在一起是浪费时间，和其他人就不是。疏棠抬头看到一眼就觉得心里泛酸，埋头刷化学题，笔划纸都更用力了几分。
即使是两人独处的时候，宿亭也会用尴尬的沉默来对应，仿佛是在应付一桩不得不做的差事。
这样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呢？宿亭，你真的太会消磨人。
又一个无言相对地走完同行路的夜晚，疏棠回到家后思量再三，对着夜色打电话给宿亭：“还是就到这吧，以后我们不要再做朋友了。”
秋夜的风很凉，疏棠的脸颊却是滚烫。她的在乎，她煎沸沉浮的少女心绪，换来的是对方的如释重负。
周末疏棠难得被允许上会儿网，她爬上微博，一时鬼使神差，想要用微博的“悄悄关注”功能默默看一看宿亭偶有的碎碎念，一个人祸祸自己演演矫情独角戏，总是可以有这个权利的吧。
“您已被对方拉黑，不能关注该用户。”
屏幕上的一行字，刺眼刺心。几年后新浪微博把这里提示语换得委婉了些，可这一刻的刺痛感，始终都留在疏棠心中，时时提醒她：以后再也不要做这样的人。
没了谁，日子都照样过，迎面而过的时候，要记得装作不曾相识，不曾入眼。疏棠索性改成走路上下学，边走还能背便携的英语3500词小书，几遍下来过得滚瓜烂熟。
考了27次模拟考试后，高三就走到了终点，真正的高考感觉也不过像是第28次模拟考，只有在快结束时意识到一瞬，“啊，这就是能决定我们命运的高考啊”，紧张感才漫了上来。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意味着束缚和规矩都从这一刻开始远去，但心情却没有想象中的狂喜，只是平淡中掺杂一点空荡。直到几天后的毕业典礼上，大家似乎才逐渐缓过劲儿来，表白的表白，大笑的大笑，仿佛这样能把过去的压抑尽数洗去。
疏棠是在毕业典礼后次日联系的宿亭。看着□□上疏棠申请添加好友的信息，宿亭的心情有些微隐秘的快乐。
头顶不再有如山的压力，再回看很多事情都显得其实也没多么严重。被推开的人还总巴巴惦记着自己放不下，某种意义上，是件九分烦恼中夹杂着一分得意的事。
但在她通过请求后，疏棠发来的消息简单直白：“打扰了。以前我送过你一本书，还写过一些信，我想请你把它们找出来还给我。”
宿亭翻找旧物之余，把那本小说又重新看了一遍，上面还写有疏棠的赠言。她想起疏棠曾幼稚地说，“不觉得男女主角的性格和我们很像吗”，仔细看来果真如此。
只不过男女主角的故事，能作为美丽忧伤的爱情触动别人。而她们之间的，在旁人眼里，只是小女生之间的一地鸡毛而已。
同一个故事，疏棠看出的是“用心维系，多多沟通”，而宿亭看出的则是“及时放手，及时止损”。人是什么样的人，人就能从故事中看到什么样的自己。
宿亭骑着她的山地车赶到约定的校门口时，疏棠已经到了，站在那里看着天空，不知在想什么。
她接过递来的东西，当着宿亭的面，先是利落地撕成几片，塞进校门口的垃圾桶，然后又把那本小说取过来也一撕几瓣，一并扔了进去。
疏棠没有看宿亭，骑着单车离开前，只客气地说：“谢谢，辛苦你跑一趟。”
大学录取结果很快就出来了，两人毫无悬念地各考上一所还凑合的985学校，两所学校相隔千里，打听来也只是唏嘘。意外的是，疏棠莫名其妙被调剂到了物理系，宿亭则更离谱，听了班主任的鬼话走提前批，把自己给报进了军校。
临行前，小城下了一场太阳雨。疏棠收到宿亭的□□消息：“看窗外，有彩虹。”
疏棠走到窗边向外望，果然有一道彩虹划过。她只回了句：“啊，真的。”
“我是自然之子嘛，怎么会骗你呢。”宿亭回复。
疏棠很讨厌宿亭故意拿出这句话来，也很讨厌又被这句话拉回了难堪时分的自己。她也曾无数次地俯瞰彼时的疏棠，你为什么会变得那么卑微不像自己？你真的喜欢她吗？你是不是把她当成了男孩子？还是只是不习惯分别？又或者，你不过是心里有一块地方很空虚，需要一种酸麻心痛作为寂寞的调味剂？
心痛像一种容易上瘾的游戏，从第一次体会到它开始，人会变得越来越忍不住去刻意回味心痛的感觉。
或许，伤害不仅源于施加者的需要，也源于受伤者的需要。
大学生活很快开始，换了新环境，太多新鲜事分走注意力，过去也就渐渐被放下。就像站在福州路上海书城大厦前，她忽然想起小城的那座仅两个门脸的“书城”，不由得感慨自己少年时代的精神世界是那么贫乏。
一次寒假同学聚会，宿亭的位置离疏棠不远，她摸着背包里的东西，频频看向疏棠，却犹豫再三不敢靠近。
散场的时候，宿亭才在另一个女同学的怂恿下，鼓足勇气走到疏棠面前，把新买的书递给疏棠，脸憋得发红，只说了一句：“这个，送给你。”
疏棠看了一眼封面：“是这本啊。”
“一模一样的。”宿亭补充道，脸上挂着为了缓解尴尬而有些憨傻的笑容，“之前那本不是被你撕了吗。”
疏棠收下了那本书，却没有翻看，一来内容早已熟悉，二来，她已经不再对这类小说那么有兴趣，更进一步地说，她已经不再是曾经的文艺少女了。
世上总有能在任何环境坚持自己兴趣爱好的人，但疏棠似乎不在此列。没有足够的热爱与行动力支撑，曾经的文学梦随流水飘远。她念完物理系四年，又随波逐流念了凝聚态物理的研究生，毕业后继续随波逐流，进了所重点高中做物理老师。
如果以审视一篇小说设定的目光来看待这几年，高中生疏棠一定会忍不住嘲笑：这作者的安排简直刻意到无聊。
可惜过了很久她也没有想到要这样博自己一乐，不是完全忘记了宿亭，而是连想起要去思及此人都抛在脑后了。
感情的树叶不是一夜之间落尽的，但往往想起来要抬头看向窗外时，已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
后来的疏棠又与一些男男女女谈过恋爱，时间最久的女朋友是个暴躁小T，哪里不开心会直接冲疏棠发泄，半刻找不到疏棠就打爆她的电话，接通后会听到她恨铁不成钢的声音：“你要和我沟通啊！小棠，你要和我沟通啊！”
数年间只有过那么一次，疏棠想起宿亭，那是她收拾房间，翻到那本旧书。她以为是自己高中买来自留的那本，无聊翻开，想看看自己高中时喜欢的小说讲的是什么。
里面掉下来一张纸条，熟悉的字体，属于她高中时代最难忘的朋友。
“对不起，一时偏执让我错失了真正最重要的东西。阿棠，我们之间的感情美好珍贵，它不应该被丢弃。”
疏棠看完，平静地把纸条重新夹回书里，又把书摆回书架的角落。
新教师的工作烦杂琐碎，头三年最是难熬。校长废话连篇的无聊演说很适合用来发呆，三天两头的假大空会议里，思考人生可以思考很多个来回。
尽管教师是她无需太费力就能做得出色的职业，疏棠却在这个过程中逐渐醒悟了自己择业的轻率——即使人人说好，未必对自己来说是好。你是好不容易从这个制度里逃杀出来的人，既然心里还残留着曾经对自由的追求，那么何必回到这个牢笼里去，被迫执行自己从来无法认同的束缚。
她在教书育人的成就感与向往自由的意识间摇摆许久，终于还是放弃了稳定的现状，决定奔向虚无缥缈但值得一试的远方。但在真正告别前，她仍尽其所能，扮演好一个老师的角色。
又是一堂物理课，疏棠一边讲，一边往讲台下走去，经过一个学生身边时，顺手没收了她在看的小说，周围的学生发出几声幸灾乐祸的笑。
下课后她回到办公室，才留意到书的封面似曾相识。原来那本旧书里公子佳人的故事，至今仍有人在读。
在学生过来求情讨饶前，她随手翻了两页，又摇摇头放下。
它哪里还那么美丽呢。
【END】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