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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树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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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先生的书房,檀香依旧,却多了几分挥之不去的沉重。陈恪被林启明强行“借走”后,那份刻意维持的平静便被打破了。林先生独自坐在宽大的书桌后,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根油亮的藤杖,光滑冰凉的触感下,似乎还残留着击打在骨肉上的震颤。
他并非没有疑虑。
三儿子林启明,那个惯会装疯卖傻、实则心细如发的小狐狸,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前一秒书房里还是无声的雷霆,后一秒他就顶着那身扎眼的行头,聒噪着闯了进来,精准地打断了一切,还用了“老陈”这种撇清关系的称呼。
太刻意了。
林先生的目光沉沉落在书桌一角的内部通讯器上。他沉默片刻,伸出一根手指,按下一个键。
“调昨晚七点至八点,主楼通往书房走廊的监控。”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屏幕上很快分割出画面。高清摄像头捕捉着空旷的走廊,光影随着时间流逝缓慢变化。时间轴拉到接近七点半时,一个身影出现在画面边缘——是她。
她手里拿着一本书,脚步轻盈,方向明确地朝着书房走来。然而,就在距离书房门口还有几步之遥时,她的脚步倏然停住了。像一只在林间突然嗅到危险气息的小鹿,整个身体都绷紧了。
林先生的手指在藤杖上停住,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锁住屏幕上那个凝固的身影。
他看到她微微侧头,似乎在凝神倾听。接着,她极其缓慢地、近乎无声地向前挪了半步,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透过那道狭窄的门缝……
画面是无声的,但林先生仿佛能听到那一刻书房里沉闷的抽打声,能感受到门缝里泄露出的压抑气息。他看到她搭在书脊上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看到她清秀的侧脸上,那双总是沉静或带着医生职业性温和的眼睛里,瞬间涌起的震惊、愤怒,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
那痛楚并非为她自己。
时间在监控画面里无声流淌。她在原地僵立了大约十几秒,那十几秒里,她的眼神从最初的惊骇,迅速沉淀为一种冰冷的、近乎洞察一切的了然。随即,她猛地转身,没有丝毫犹豫,脚步快而轻地沿着原路退回,消失在监控画面的尽头。
林先生的目光停留在画面最终定格的位置——空荡的走廊。
书房里死一般寂静。檀香的气息似乎也凝固了。
他靠进宽大的椅背里,缓缓闭上眼。指腹下的藤杖冰凉依旧。
原来是她。
那个看似守规矩、懂分寸、只安心当个“局外人”的宋医生。那个履历干净得像一张白纸,却又巧合得令人心疑的急诊外科医生。那个……与他早夭的女儿有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神似的年轻女子。
她看到了。她不仅看到了陈恪受罚,更看到了他最不愿示于人前的、属于“父亲”的冷酷一面。她甚至看穿了那层被刻意模糊的界限,猜到了那个他讳莫如深的秘密——陈恪的身份。
然后,她选择了最直接、也最有效的方式——把电话打给了林启明。
精准,大胆,且……致命。
她并非懵懂无知的小白兔。她是一棵生在悬崖边的树,看似纤细柔弱,根系却早已深深扎进岩石的缝隙,敏锐地感知着每一丝风的变化,每一缕暗流的涌动。她安静地生长,沉默地观察,只在最关键的时刻,伸出那看似柔弱的枝桠,轻轻一拨,便足以改变风的方向。
林先生睁开眼,眼底的复杂情绪翻涌不定。有被窥破秘密的愠怒,有对她胆识和洞察力的震惊,有一丝对陈恪境遇的……痛惜?最终,这一切都沉淀为一种更深沉的审视和难以言喻的疲惫。
他拿起内线电话,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请宋医生来书房一趟。”
宋清越踏入书房时,便感觉到了不同。
空气中那股无形的压力比往日更沉,檀香也压不住一种冰冷的、仿佛凝固的余威。林先生依旧坐在书桌后,手里把玩着那根藤杖。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在他身上,却驱不散他眉宇间的沉郁。
“林先生。”她站定,声音平静,目光坦然迎上他深不可测的视线。
林先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像沉重的铅块,一寸寸压过来,带着审视,带着探究,也带着一丝……奇特的评估。
“坐。”他抬了抬手,指向对面的椅子。
她依言坐下,脊背挺直。
林先生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昨晚,启明来得挺及时。”
他没有问“你看到了什么”,也没有问“你做了什么”。一句“来得挺及时”,轻描淡写,却像一把锋利的薄刃,瞬间划开了所有伪装。
她的心跳平稳,她甚至没有去看那根被林先生握在手中的藤杖。她迎着他的目光,语气同样平静,带着一种医生陈述病情的客观:
“陈秘书对工作尽心尽责,对我照顾有加。看到他承受痛苦,而我无能为力,这违背我的职业本能,也违背我做人的原则。”她顿了顿,目光清澈坦荡,“三公子是林先生的儿子,我想,或许只有他能让您暂时……停下。”
她没有否认,没有辩解,只是陈述了一个“局外人”基于观察和原则所能做出的唯一选择。她甚至巧妙地点明了林启明“儿子”的身份,暗示他介入的合理性,将自己定位成一个基于医者仁心和有限信息做出判断的旁观者。
林先生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光。他手指摩挲着藤杖光滑的杖身,沉默了片刻。
“你很聪明,宋医生。”他缓缓道,语气辨不出褒贬,“也很会观察。”
“急诊外科待久了,习惯了观察细节,捕捉异常。”她坦然道,“这是职业习惯。”
“职业习惯……”林先生重复了一遍,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像要看穿她的灵魂,“那你观察到了什么?”
书房里的空气再次凝固。
她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她看着林先生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看到了里面翻涌的暗流——有警告,有试探,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没有躲闪,反而带上了一种近乎悲悯的坦诚:
“我观察到,这里的一切都很美,很安静,像一个精心打造的堡垒。但再美的堡垒,也挡不住里面的树影……有时候,树影也会疼。”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寂静的湖面,“我只是……不想看到有人在我面前疼得太过剧烈,而我明明知道有人可以让他暂时停下。”
她没有提“儿子”,没有提“惩罚”,甚至没有提陈恪的名字。她只说“树影”,只说“疼”,只说“有人可以让他停下”。
这比任何直接的指控或求情,都更有力量。
林先生握着藤杖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他定定地看着她,看着她清澈眼底那份不掺杂质的、近乎固执的悲悯和坦诚。许久,他眼底翻涌的暗流缓缓平息,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难以解读的平静。
他移开目光,望向窗外那片沐浴在阳光下的、修剪得一丝不苟的园林。
“启明带他去休养了。”林先生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淡,仿佛刚才那番暗流涌动的对话从未发生,“这段时间,庄园里会安静些。”
他顿了顿,视线重新落回她身上,那目光似乎穿透了她,看向了更远的地方:
“宋医生,你是个好医生。”他缓缓道,语气里带着一种奇特的重量,“记住你的本分。在这里,别做多余的事。”
最后几个字,声音不高,却像藤杖落下的最后一记闷响,清晰地烙印在空气里。
是提醒,是警告,也是……某种界限的重新划定。
她站起身,微微颔首:“我明白,林先生。”
她转身离开,脚步平稳,背影挺直如初。
书房的门在她身后轻轻合拢。
林先生依旧坐在宽大的椅子里,指腹下的藤杖冰凉依旧。阳光斜斜地照在书桌上,将那根藤杖的影子拉得很长,扭曲地投在光洁的地板上,像一道无法愈合的旧疤。
他望着那道扭曲的树影,久久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