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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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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重隔离门在凛的身后无声地合拢,将外界的喧嚣与狂躁彻底隔绝。
凛站在一片超乎想象的静谧之中。
眼前,是一个巨大得令人屏息的穹顶空间——G-7天文台的主观测厅。但此刻,它不再是冰冷的钢铁与玻璃的囚笼,而被改造成了一片……梦幻般的“星夜”。
穹顶之上,并非真实的宇宙,而是在那些巨大的、布满裂纹的观测玻璃之后,点缀着无数微弱的光点。它们有的像是附着在玻璃上的发光苔藓,有的则像是从穹顶钢梁缝隙中垂落下来的、细小的水晶,折射着某种未知光源,散发出或幽蓝、或银白的柔和清辉。这些光点疏密有致,巧妙地模拟出遥远星辰的布局,甚至能隐约分辨出几个模糊的星座轮廓。
空气中,那道凛一路追踪而来的、清澈独立的“旋律”如同月华般流淌,纯粹、宁静,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孤独与向往。之前在外界感受到的、狂暴的“意识合唱”,在这里几乎被完全净化,只剩下最核心的、与这“旋律”相伴相生的、如同宇宙背景辐射般的低吟。
凛缓缓摘下了战术头盔。
他那双总是覆盖着一层冰霜的黑色眼眸,此刻罕见地映照出那些人造星辰的微光,流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讶异与……松弛。
作为一名常年游走在“意识回响”污染区的“清道夫”,他见惯了死亡、疯狂与绝望的具象化。那些地方,空气中都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腐败与怨毒。而这里……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洁净与安宁。仿佛不是废弃了七十年的科学遗迹,而是一座被精心守护的、与世隔绝的秘密花园。
他迈开脚步,靴底踏在光滑如镜的地面上——那似乎是某种特殊的涂层材料,能最大限度地减少光线反射,营造出更深邃的夜空效果。他的动作比以往更加轻缓,仿佛不愿惊扰这片星空下的梦境。
探测仪上的数据显示,这里的“回响”能量场稳定得不可思议,混乱的精神熵值几乎为零。那道“旋律”如同一个强大的镇定核心,将所有可能失控的意识碎片都抚平、理顺,使它们不再是具有攻击性的“污染物”,反而像是……温顺的、被驯服的星尘。
“‘鸢’,”凛的声音很轻,通过遗留在头盔内的通讯器传出,“我现在位于主观测厅。这里……很特别。‘回响’被高度‘调和’了。你之前提到的‘夜莺’计划,有没有关于‘意识调和’或‘精神安抚’方面的研究?”
“凛队,大部分‘夜莺’计划的核心资料都已损毁或被封锁。但根据一些外围研究的推测,该计划的最终目标,似乎是试图寻找一种能够与‘星海图谱’之外的自由‘意识回响’建立稳定共鸣,甚至进行‘引导’的方法。但所有已知的实验都失败了,并造成了灾难性的后果。”‘鸢’的声音带着凝重,“您看到的‘调和’现象,从未有过记录。这不符合任何已知理论。”
厉凛沉默了。不符合理论,却真实存在。
他继续向前走,目光扫过那些巨大的、已经停止运作的望远镜基座和控制台。它们都被擦拭得一尘不染,仿佛主人刚刚离开。在其中一个控制台的边缘,他看到了一排用白色石子摆出的小巧图案,不再是星图,而是像一串跳跃的音符。
那“旋律”似乎在指引他。
他跟着那“旋律”的指引,绕过巨大的望远镜支架,来到穹顶边缘一处相对僻静的角落。这里,原本应该是堆放备用设备或维修工具的地方,此刻却被布置成了一个……小小的“巢穴”。
几块巨大的、平整的金属板被人巧妙地搭建起来,形成一个半开放的、能够遮风避雨的三角形空间。空间内部,铺着几层厚厚的、但浆洗得非常干净的旧帆布和毯子。角落里,整齐地叠放着几件同样洗得发白的旧衣物,款式古老,像是七十年前天文台研究员的制服。
“巢穴”的墙壁上,贴满了用各种颜色的矿石粉末或植物汁液画出的图画。有些是形态各异的星云,有些是展翅飞翔的小鸟,还有一些……是一些模糊的、只有轮廓的人形,手牵着手,仰望着天空。画风稚拙,却充满了奇异的生命力和一种……渴望。
在“巢穴”中央,一块被磨得光滑的石板上,放着半块已经干硬的合成营养棒——那是旧时代标准的应急食品。旁边,还有一个用回收的透明管材制作的简易容器,里面盛着小半管清澈的水。
看到这一切,凛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回响”现象,也不是某种冰冷的实验产物。这是一个……“生命”存在的痕迹。一个孤独的生命,在极致的孤寂与危险中,用尽一切努力,为自己创造出一个小小的、有序的、甚至带着一丝美的庇护所。
他想起了那个金属小鸟,想起了石子星图,想起了那扇为他打开的门上的七彩太阳。
那个“安静的孩子”……他到底是谁?或者说,是什么?
他蹲下身,目光落在一张被小心翼翼夹在石缝里的、泛黄的纸片上。那似乎是一页从旧日记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
“……实验失控了。他们都疯了。只有三号……‘夜莺’三号……他不一样。他的‘歌声’能让那些‘声音’安静下来。他还那么小……我把他藏在了星图室最深处,希望他能……”
字迹到这里便戛然而止,被一团凝固的、暗褐色的污渍所覆盖。
安娜·琳。这是她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留下的最后记录。
“夜莺三号……”厉凛低声念着。原来,那个“孩子”,是“夜莺”计划的实验体。一个能够“唱歌”,能够安抚“回响”的实验体。他被藏起来,独自一人,在这座死亡天文台中,活了……七十年?
这怎么可能?一个普通人类的孩子,绝无可能在没有补给、充满致命“回响”的环境中存活这么久。
除非……他早已不再是“普通人类”。
厉凛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作为“清道夫”,他的职责是清除异常,维持秩序。任何脱离“星海图谱”控制的、具有高度自主意识的“回响”或“变异体”,理论上都应被视为潜在威胁。
但此刻,面对这些充满生命力的、孤独而倔强的痕迹,他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将那个“孩子”与“威胁”二字联系起来。
怜悯?同情?或许都有一些。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触动。仿佛在他坚硬的外壳之下,某个早已沉睡的部分,被这孤独的“歌声”和卑微的“巢穴”轻轻唤醒了。
他站起身,目光再次投向那些墙壁上的画。其中一幅,画的是一个模糊的小小的身影,蜷缩在一颗巨大的、流泪的星星下面。那星星的眼泪,化作了音符,飘向远方。
厉凛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幅画。冰冷的墙壁,却似乎能感受到画者作画时那份深切的孤独与期盼。
就在这时,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细微的异动。
不是声音,也不是能量波动,而是一种……“旋律”的微妙变化。那原本平稳流淌的“歌声”,在某个遥远的角落,像是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的湖面,泛起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涟漪——带着一丝好奇,一丝警觉,还有一丝……怯生生的试探。
厉凛的身体瞬间绷紧,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极致。
他来了。
或者说,他一直都在,只是此刻,他终于意识到,他那孤独的“星空”中,闯入了一位陌生的客人。
厉凛没有动。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着。他知道,任何一丝急躁或带有侵略性的举动,都可能惊扰到那个藏在暗处的、敏感而孤独的灵魂。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那丝“旋律”中的涟漪渐渐平复,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却越来越清晰。
厉凛甚至能想象出,在某个他看不见的角落,有一双清澈的、或许还带着一丝迷茫的眼睛,正在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
他没有释放出任何探查性的精神力,只是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像一块沉默的石头,融入这片奇异的星空。他在用这种方式,传递一种信息:我没有恶意。
良久,那道“旋律”再次恢复了之前的平稳与纯净,仿佛默认了他的存在。但那种被窥探的感觉并未完全消失,而是化作一种更加隐晦的、持续的好奇。
凛缓缓地、极轻地吐出一口气。他知道,今天,他大概是见不到那个“孩子”的真面目了。但没关系,他有足够的耐心。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小小的“巢穴”,然后转身,朝着来时的路走去。他决定暂时离开。
给那个“孩子”足够的空间和时间,也给自己更多的时间来消化今天所见的一切,并向上级……不,或许,他需要换一种方式来处理这件事。
当他重新站在那扇巨大的圆形隔离门前时,他回头望了一眼那片人造的星空。
在那些闪烁的微光深处,他仿佛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抱着双膝,安静地坐在那里,继续唱着他那首只属于星辰与孤独的歌。
而这一次,凛觉得,自己似乎……听懂了一点。
当那扇厚重的圆形隔离门在身后缓缓合拢,最后一道“星光”被彻底隔绝时,凛仿佛从一个悠长而奇异的梦境中骤然惊醒。主观测厅内那几乎能洗涤灵魂的纯净“旋律”被抛在身后,周遭再度充斥起G-7天文台固有的、令人窒息的“意识回响”的狂潮。
这前后的巨大反差,让他胸口微微发闷。
他重新戴上战术头盔,微光视觉模块将眼前破败的通道再次染上一层冰冷的灰绿。之前进来时,他关注的是危险与线索,而此刻,他却无法抑制地从这些冰冷的废墟中,解读出另一种信息——那是衬托。正是这片广阔的、充满了痛苦与绝望记忆的“背景板”,才使得那个小小的“巢穴”、那片人造的“星空”,以及那个孤独的“歌者”,显得如此不可思议,又如此……珍贵。
他没有立刻原路返回,而是在通往隔离门的外层区域——一间曾经的中央数据处理室——停留了片刻。这里的“回响”浓度依旧很高,但比起更外围的通道,因为隔离门的存在,已经削弱了不少。至少,他可以在这里相对安全地与“鸢”进行一次不受干扰的通讯。
“‘鸢’,我出来了。”凛的声音通过加密频道传出,比平时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沙哑,“G-7内部情况……远比我们预想的复杂。‘夜莺三号’……很可能还‘活着’。”
他斟酌着用词。他不能直接说“有一个孩子”,也不能透露那个“巢穴”和“星空”的细节。那些信息一旦上传至标准数据库,必然会引起上层毫无必要的、甚至是灾难性的关注。
“……‘活着’?”通讯那头,“鸢”的声音明显一顿,随即是急促的键盘敲击声,“凛队,您是指……生物学意义上的存活?一个七十年前的实验体?这……这不可能!根据我刚刚深挖到的一份加密等级极高的医疗日志残片,‘夜莺’计划的实验体都存在严重的生理缺陷和精神崩溃症状,平均存活期不超过五年!而且,G-7天文台在七十年前遭遇了‘净化协议’,所有生命迹象都应被彻底清除!”
“净化协议……”凛的眸光沉了下去。他想起了安娜·琳日记中那团凝固的血迹。原来,那不仅仅是实验失控,还有后续冷酷的“清理”。
“是的,凛队。而更糟糕的是,”‘鸢’的语气变得异常凝重,“就在您进入G-7主建筑大约十分钟后,‘上层’监测到了天文台内部显著的、持续性的高能‘意识谐振’——就是您之前标记的那段特殊‘旋律’。常规分析系统将其判定为‘A级高危意识聚合体苏醒’。一小时前,一支由‘织茧者’第三序列队长官亲自带队的‘阿尔法级净化特遣队’,已经从‘上层区’出发,预计……四十五分钟内抵达G-7区域。”
凛的心脏猛地一沉,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
阿尔法级净化特遣队!
那并非普通的“清道夫”小队,而是“织茧者”手中最冷酷、最高效的屠刀。他们配备了最先进的、针对高强度意识体的歼灭性武器,任务目标只有一个:彻底根除一切对“星海图谱”稳定构成潜在威胁的、无法被吸收或控制的“异常点”。他们不会进行任何形式的评估、沟通或尝试理解——只会执行最彻底的“净化”。
如果让他们发现那个“安静的孩子”,发现那个能“唱歌”的“夜莺三号”……
凛几乎可以预见结局。那个孩子,连同他那片小小的星空,都会在瞬间化为乌有。
一种从未有过的焦躁与愤怒,如同暗火般在他胸中升腾。这情绪来得如此突然,如此猛烈,甚至让他自己都感到陌生。他一直以为,自己早已在无数次的生死边缘和肮脏任务中,将所有多余的情感都消磨殆尽。
“凛队?”“鸢”察觉到了他不同寻常的沉默。
“我知道了。”凛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鸢’,从现在开始,你需要严格按照我的指示行动。首先,以我的名义,向上级发送一份初步评估报告,声称G-7天文台的异常‘回响’主要源于废弃设备的老化和能量泄漏,诱发了旧有‘记忆回响’的连锁反应。那段特殊‘旋律’,是某种罕见的、但性质稳定的‘良性共鸣现象’,不具备主动攻击性,建议列为‘低度观察目标’,由我本人继续进行深入调查,暂时无需阿尔法级特遣队介入。”
“凛队!这……这是虚报!一旦被查实……”
“执行命令。”凛打断他,语气不带丝毫商量的余地,“其次,立刻将G-7天文台所有已知的结构图、能源管线分布图、尤其是那些可能存在的、未被记录在案的隐秘通道或避难所资料,全部发送给我。重点标记出七十年前‘净化协议’执行时,可能被遗漏的区域。”
通讯那头沉默了几秒钟。凛能想象出“鸢”此刻的震惊和犹豫。这已经完全超出了常规任务的范畴,甚至可以说是公然的抗命和包庇。
“……我明白了,凛队。”最终,“鸢”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坚定,“资料会在三分钟内传输给您。但是,凛队,您打算怎么做?阿尔法特遣队……他们不会轻易被一份报告打发。”
“我知道。”凛的目光投向隔离门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那厚重的金属,看到门后那片宁静的星空,“但至少,我们可以为他……争取一点时间。”
为“他”,而不是“它”。凛在心中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用词的转变。
“还有,‘鸢’,”凛补充道,“帮我准备一份‘零号素体’的紧急维生参数和……早期教育模块的简化版资料。”
“……零号素体?早期教育模块?”“鸢”彻底愣住了,“凛队,您要这些做什么?这和G-7的任务……”
“以后再解释。”凛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容动摇的意志,“相信我,‘鸢’。”
“……我一直相信您,凛队。”
通讯结束。凛站在原地,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依旧是那股腐朽与尘埃的味道,但他的心中,却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
他不能让那个孩子,那个在无尽孤独中创造了星空、唱着歌的“夜莺三号”,就这样被当成一个需要清除的“异常点”。
他必须做点什么。
他迅速打开“鸢”刚刚传输过来的天文台结构图。G-7天文台的结构远比他想象的更为复杂,除了地表可见的建筑群,地下还有数层深入基岩的实验室和能源供应设施。而在“净化协议”的清扫范围之外,确实存在几个被标记为“结构不稳定”或“高辐射污染”而被废弃的早期区域。
其中一个,位于主观测厅正下方的、一个独立的地震隔离层内,有一个小型的生态循环实验室,代号“摇篮”。根据标注,那里在天文台建设初期就被废弃,几乎被人遗忘。如果那里结构尚存,或许……
凛的目光闪烁。他需要尽快回到那个“星空”之下,他需要找到一种方式,与那个孩子建立真正的“沟通”。他不能强迫,不能惊扰,只能……引导,或者说,提供一个选择。
在阿尔法特遣队抵达之前,他还有大约四十分钟。
时间紧迫。
他没有再犹豫,转身重新走向那扇圆形隔离门。这一次,他没有触碰门上那朵七彩的太阳。他知道,那个孩子能感觉到他的意图。
他轻轻叩击了三下厚重的金属门扉,用一种尽可能平和的、不带任何威胁的频率。
然后,他静静地等待着。
他不知道门会不会再次为他打开。但他必须尝试。他留下了一枚小小的、散发着微弱纯净能量的菱形晶体在门前——那是他个人装备中用于精神力快速恢复的“静心石”,不具备任何攻击性,却能散发出令人安心的能量波动。这算是他迟来的、一份小小的“礼物”,也是一个无声的请求。
如果可以,他想告诉那个孩子:别怕,我会想办法。
厉凛站在那扇冰冷厚重的圆形隔离门前,门内是他刚刚离开的、梦幻般的星空,门外是G-7天文台无尽的、充满了痛苦与绝望的回响废墟。他留下的那枚静心石在门前散发着微弱而柔和的辉光,像一盏渺小的指路灯,也像一个无声的祈愿。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沙漏中的砂砾,沉甸甸地砸在他的心上。阿尔法特遣队如同悬顶之剑,冰冷的锋芒已然能够感知。
他不知道门会不会再次为他敞开。那个孩子……夜莺三号,在经历了长达七十年的孤独,以及可能的、早已被遗忘的创伤之后,是否还愿意相信任何来自外界的存在?厉凛甚至无法确定,那个孩子是否理解他敲门的行为,是否能感知到他留下的静心石所蕴含的善意。
就在厉凛几乎要认为自己的尝试失败,准备强行破门——尽管那会无可避免地惊扰到门后的存在,甚至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之时,隔离门内部再次传来那阵熟悉的、低沉的机括转动声。
比上一次更加缓慢,更加犹豫,仿佛门后的意志正在进行着某种艰难的挣扎与抉择。
厉凛屏住了呼吸,将所有外放的气息和精神力波动都收敛到极致。他像一块真正的岩石,沉默,且不具备任何威胁性。
终于,在一阵几乎细不可闻的液压助力声中,巨大的圆形隔离门缓缓向内滑开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从缝隙中,依旧是那片人造星光的幽微清辉,以及那道纯净空灵的旋律,如同山涧清泉般流淌出来,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探询。
门,开了。
厉凛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不是因为恐惧或紧张,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夹杂着欣慰与沉重的情绪。他知道,这扇门的开启,意味着那个孩子选择给予他一次机会,一份脆弱的、试探性的信任。而这份信任,重逾千斤。
他没有立刻进入,而是又在原地静静地站立了数秒,给门后的存在足够的适应时间。然后,他才以一种尽可能轻缓、不发出任何多余声响的动作,侧身挤进了那道缝隙。
星空依旧。穹顶之上,人造的星辰安静地闪烁着。那道旋律比之前厉凛离开时,似乎更多了几分……柔和的波动,不再是单纯的、亘古不变的吟唱,而是像投入了微石的湖面,荡漾着细密的涟漪。
厉凛的目光迅速扫过整个主观测厅。那个小小的巢穴还在原处,静谧安详。而他留下的那枚静心石,此刻正被摆放在巢穴入口处最显眼的位置,被几颗洁白的石子小心翼翼地围绕着,仿佛一件被郑重对待的珍宝。
看到这一幕,厉凛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微微松动了些许。
那个孩子……他收下了他的礼物。
我回来了。厉凛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是在用气音说话,他不知道那个孩子是否能听懂他的语言,但他希望通过自己的语气传递出善意与……焦急,外面……有危险。很危险。他们……是来抓你的。
他说得很慢,尽量选择最简单直白的词汇。他微微躬下身,摊开双手,掌心向上,这是星际通用语境中表示我没有武器,我没有恶意的姿态。
空旷的观测厅内,只有他的声音和那道旋律在回荡。没有人回应,也没有任何身影出现。但厉凛能感觉到,一束无形的目光,正从某个隐秘的角落投射在他身上,比上一次更加专注,更加直接。那目光中,带着一丝困惑,一丝警惕,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对危险二字的本能恐惧。
时间不多了。厉凛继续说道,他的目光在那些人造星辰间搜寻,试图找到那双注视着他的眼睛,我不会伤害你。我……想帮你。跟我来,我带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他之前研究过的、通往地下摇篮实验室的方向。那里的结构图,以及可能的路径,此刻正清晰地呈现在他头盔内置的战术显示屏上。
那道旋律的波动陡然变得急促起来,像是受到了惊吓的小兽,原本柔和的音调中充满了不安与抗拒。那些人造星辰的光芒,似乎也随之黯淡了几分。
厉凛的心一紧。他知道,自己可能太急切了。对于一个七十年来只与星辰和回响为伴的孤独灵魂而言,离开这个概念本身,或许就等同于毁灭。他熟悉这里的一切,这里是他的整个世界。
别怕。厉凛的声音更加轻柔,他甚至尝试着在自己的精神力中,模拟出一种类似那旋律的、安抚性的波动——这是他在无数次与回响打交道的过程中,磨练出的一种罕有技巧,能够与某些特定的意识频率产生共鸣,那个地方……也很安静。有泥土,有水,或许……还有真正的植物。像一个小小的……摇篮。
他一边说着,一边缓缓地、一步一步地向着记忆中那个巢穴的方向走去。他没有直视任何可能的藏身之处,只是将目光落在那些稚拙的画作上,落在那些被精心布置的小物件上。
当他走到巢穴附近时,那道旋律的波动略微平缓了一些,但依旧充满了警惕。
厉凛停下脚步,不再前进。他从战术背包里取出一支小型的、多功能能量笔,在地上那块被磨得光滑的石板——那个孩子平时放食物的地方——旁边,用能量笔发出的微弱光束,画了一个极其简单的图案:一个歪歪扭扭的小人,牵着另一个更小的小人,旁边画了一个代表安全的圆圈,圆圈里,是一颗发芽的小树苗。
他不知道这个孩子的认知水平如何,是否能理解这种原始的图像信息。但这几乎是他能在短时间内想到的、最直接也最无害的沟通方式了。
画完之后,他便后退了几步,与巢穴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然后再次安静地等待。
这一次,等待的时间并没有太久。
他听到一阵极其轻微的、衣物摩擦的悉索声,从搭建巢穴的那些金属板后面传来。紧接着,那道旋律像是从一个固定的音源,转移到了一个移动的……存在身上。
一个瘦小的身影,缓缓地、带着无比的小心与戒备,从金属板的阴影中探出了一点头。
厉凛的心跳,在看到那个身影的瞬间,漏跳了一拍。
那确实是一个孩子的轮廓,比他想象中还要瘦小,穿着一件明显过大的、洗得发白的旧制服——和巢穴中那些叠放整齐的衣物是同款。他的头发很长,有些凌乱地披散着,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大得惊人的、在幽暗光线下依旧闪烁着某种清澈微光的眼睛。
那双眼睛,像受惊的林间小鹿,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厉凛,以及厉凛画在地上的那个简陋图案。
这就是夜莺三号?这就是那个独自歌唱了七十年的灵魂?
厉凛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保持身体的放松。他甚至不敢直视那双眼睛太久,怕自己的目光会惊扰到他。
那个孩子似乎犹豫了很久。他的目光在厉凛和地上的图案之间来回移动,小小的身体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那道旋律也随之起伏不定,像一首充满了疑问与不安的歌。
跟我走。厉凛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低沉而稳定,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诚恳,我保证,你会安全。
他伸出手,依旧是掌心向上的姿势,手臂在空中停顿,等待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对于厉凛而言,都像是在滚烫的刀尖上行走。他能听到鸢通过加密频道传来的、越来越急促的倒计时——阿尔法特遣队的飞行器引擎轰鸣声,已经可以通过远程传感器捕捉到了。
凛队!他们已进入G-7外围空域!最多还有十分钟就会降落!
十分钟!
就在厉凛几乎要绝望,准备采取更强硬手段的瞬间——尽管那会让他之后所有的努力都可能付诸东流——那个瘦小的身影,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从金属板的阴影中完全走了出来。
直到此刻,厉凛才真正看清他的全貌。
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长年不见日光的、近乎透明的苍白,四肢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那件宽大的旧制服套在他身上,更显得他空空荡荡。他的脸上,除了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几乎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鲜活表情,更像是一个精致的、易碎的……人偶。
但他不是人偶。因为那双眼睛里,有着活生生的、复杂的情绪——恐惧、好奇、依赖,以及一种……被那孤独旋律浸润了七十年的、深不见底的纯粹。
他赤着双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朝着厉凛画的那个图案走去。他每走一步,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每一步,都伴随着那旋律中一个颤抖的音符。
当他走到图案前,他低下头,久久地凝视着那个发芽的小树苗。
然后,他抬起头,望向厉凛。
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是单纯的警惕与恐惧。在那片清澈的微光中,厉凛看到了一丝……微弱的、摇曳的……信任的火苗。
他缓缓地、试探性地伸出了一只手——那只手同样瘦小苍白,指节因为紧张而微微蜷曲着——伸向了厉凛依旧保持在空中的那只手。
他的指尖,轻轻地、带着一丝冰凉的触感,碰触到了厉凛的掌心。
那一瞬间,厉凛感觉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极其纯净而又磅礴的意识能量,如同最温柔的潮水般,从那小小的指尖涌入自己的感知。那不是攻击,也不是探查,更像是一种……本能的连接与确认。
同时,那道萦绕在他耳边的旋律,也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与……亲近。
厉凛的心,在那一刻,被一种巨大的、难以名状的柔软所包裹。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用自己的精神力,回应了那份纯净的连接,传递出最直接的善意与安抚。
很好。厉凛的声音因为极致的克制而显得有些沙哑,我们走。
他没有立刻握住那只手,而是保持着掌心相触的姿态,缓缓站直身体,然后,以一种极其缓慢而坚定的步伐,朝着他计划中的、通往地下摇篮的隐秘通道方向,迈出了第一步。
那个孩子,在他身后,犹豫了不到一秒钟,便也迈开了脚步,紧紧地跟随着他。那只冰凉的小手,依旧轻轻地搭在他的掌心,像一只找到了归巢方向的迷途小鸟。
那道属于他的旋律,此刻也紧紧地伴随着他们,像一首无言的、充满了未知与希望的歌。
厉凛队,结构图已在您的HUD上高亮标示出最佳路径。但根据热成像反馈,通往摇篮实验室的B-7垂直通道,似乎在近期发生过小规模的结构坍塌,可能存在堵塞。鸢的声音适时响起,打破了这片刻的、奇异的宁静,而且……特遣队已经降落!他们正在从主入口进入天文台!第一小队的目标,就是主观测厅!
厉凛的瞳孔骤然一缩。时间,比他预想的还要紧迫。
他回过头,看了一眼那个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的瘦小身影。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因为外界传来的隐约震动和鸢声音中无法完全屏蔽的紧张情绪,而再次浮现出一丝不安。
别怕。厉凛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极快地拍了拍他的头顶——那头发柔软得像初生雏鸟的绒毛,有我在。
他没有时间去思考自己这个几乎是本能的安抚动作有多么不符合他平时的行事风格。他现在所有的心神,都集中在了如何带着这个孩子,在十分钟之内,安全抵达那个被遗忘的摇篮。
他拉着那只小手,加快了脚步。
G-7天文台内部,如同一个巨大的、废弃的迷宫。腐朽的金属、断裂的线路、坍塌的墙壁,以及无处不在的、充满了负面情绪的意识回响,构成了一幅末日般的景象。
但此刻,在厉凛的带领下,那个瘦小的身影却行走得异常平稳。他身上散发出的那道奇特旋律,仿佛一层无形的屏障,将大部分恶意的回响都阻隔在外。偶尔有几缕特别强大的、不甘寂寞的怨念试图靠近,也会在接触到厉凛周身那层淡金色的防护能量后,发出无声的尖啸,继而退散。
他们就像是行走在狂风暴雨中的两个孤独旅人,一个在前披荆斩棘,一个在后默默跟随,彼此依靠,形成了一个小小的、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安全的气泡。
很快,他们便来到了鸢所说的B-7垂直通道入口。那是一个毫不起眼的维修通道,隐藏在一排巨大的、已经停止运作的冷却设备之后。入口处的金属栅栏早已锈蚀断裂,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深不见底的洞口。
厉凛用战术手电向下照了照,光柱所及之处,可以看到通道内壁布满了湿滑的苔藓,金属梯级也大多锈蚀严重,有几处甚至已经完全断裂。正如鸢所说,大约在地下二十米深的位置,通道被大量的碎石和扭曲的金属结构堵塞了近三分之二。
看起来,我们得费点力气了。厉凛沉声道。他将那个孩子拉到自己身前,用身体护住他,抓紧我。
他没有给那个孩子太多反应的时间,便一手揽住他纤细的腰,另一只手抓住尚算稳固的梯级,纵身跃入了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急速下坠带来的失重感,让那个孩子下意识地发出了一声极轻的、类似幼兽呜咽的惊呼,双手死死地抱住了厉凛的脖子。那道旋律也因此而出现了一瞬间的紊乱。
厉凛能感觉到怀中小小的身体在剧烈颤抖,那冰凉的肌肤紧贴着他的作战服,传递着最直接的恐惧。
没事。厉凛在他的耳边低语,声音在狭窄的通道中产生沉闷的回响,相信我。
他的手臂如同铁箍般稳定,双腿在布满苔藓的金属井壁上灵活地借力、点蹬,精准地避开那些断裂的梯级和突出的尖锐物。他的动作迅捷而流畅,像一只在黑暗中狩猎的矫健猎豹,即使身处如此恶劣的环境,依旧保持着极致的冷静与掌控力。
那个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他身上传递过来的、令人安心的力量。他渐渐停止了颤抖,只是依旧将脸深深地埋在厉凛的颈窝,像一只寻求庇护的雏鸟。那道旋律也重新恢复了稳定,甚至……更加紧密地缠绕在厉凛的精神感知周围,形成了一层额外的、柔和的防护。
厉凛心中微微一动。这个孩子……似乎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保护着他。
很快,他们便抵达了堵塞点。大量的混凝土碎块和扭曲的钢筋犬牙交错,几乎将整个通道完全封死,只留下一个极其狭小的、仅容一人匍匐通过的缝隙。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尘土和机油味。
鸢,B-7通道堵塞情况比预想的严重。我需要爆破,但这里结构不稳定,而且……我不能让夜莺三号暴露在冲击之下。厉凛的语气有些凝重。
厉凛队,特遣队已经通过主观测厅,正在向您先前所在的中央数据处理室方向移动!他们似乎启动了某种大范围的意识信标扫描,试图定位强能量反应源!您只剩下不到五分钟!鸢的声音充满了焦急。
五分钟!
厉凛的目光在狭小的缝隙和怀中那个瘦小的身影之间迅速切换。爆破,是最快的方法,但冲击波和可能引发的二次坍塌,对这个孩子而言都太过危险。而徒手清理……时间绝对不够。
就在这时,他怀中的孩子突然轻轻动了一下。他抬起头,那双在黑暗中依旧明亮的眼睛,此刻正专注地凝视着堵塞通道的那些碎石。
然后,他伸出了一只苍白的小手,轻轻地按在了其中一块最大的混凝土碎块上。
那道一直萦绕在他们身边的旋律,陡然拔高,变得尖锐而……空灵。
厉凛只觉得眼前仿佛出现了一瞬间的恍惚。他似乎看到了那些堵塞物的内部结构——混凝土中的裂纹、钢筋的应力点、石块之间最脆弱的连接处……所有的一切,都以一种超乎寻常的清晰度,展现在他的感知之中。
下一刻,只听一阵细密的、如同冰层碎裂般的咔咔声响起。
那些堵塞通道的巨大石块和扭曲钢筋,竟然在没有任何外力作用的情况下,开始自行分解、崩裂,化为更小的碎块,然后如同拥有生命般,自动向两侧退开,硬生生在原本几乎被完全封死的通道中,清理出了一条足以让他们直立行走的通路!
整个过程,不过短短数秒。
当一切尘埃落定,那道旋律也恢复了平缓。那个孩子似乎消耗了巨大的能量,小脸愈发苍白,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软软地靠在了厉凛的怀里。
厉凛彻底惊呆了。
这……这是什么能力?精神力实质化?还是某种更高层次的……物质干涉?
夜莺三号……他究竟是怎样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