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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二十二) ...

  •   晨光惨淡,如同稀释的牛奶,透过百叶窗冰冷的缝隙,吝啬地洒在病房冰冷光滑的地砖上。光线被切割成一道道平行的、苍白的囚笼,将病房内凝固的绝望和死寂无声地囚禁。

      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到刺鼻,混合着未散尽的、属于镇静剂的甜腻气息,以及一丝若有似无的、被强行压抑下去的血腥味。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的“嘀嘀”声,如同为这场无声葬礼敲打的冰冷节拍。

      陆昭棠跪坐在冰冷的地砖上。

      身体僵硬得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关节的提线木偶。额角胡乱贴着的纱布早已被鲜血浸透,暗红色的污渍在惨白的光线下如同一个耻辱的烙印,粘稠地贴着他的太阳穴。温热的液体早已流干,只剩下冰冷粘腻的干涸感,混合着未干的泪痕,在脸颊上凝固成一道道狼狈的沟壑。

      他的怀里,紧紧抱着那台屏幕彻底碎裂、如同死蜘蛛般瘫软的笔记本电脑。蛛网般蔓延的黑色裂痕下,是他自己那张倒映着的、布满血污、绝望而空洞的脸。那裂痕仿佛也爬进了他的眼底,将瞳孔深处最后一点名为“真相”的光彻底碾碎、吞噬。

      证据……没了。

      被江砚白……亲手毁了。

      被那个他刚刚从地狱门口拖回来的男人……用憎恶和暴怒……彻底碾碎了。

      母亲最后的声音,最后的身影,最后指向“证据链3”的笔迹……连同那个血腥仓库里扑出来的小小身影……所有的一切,都随着屏幕的碎裂,化作了冰冷的、无法复原的电子尘埃。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小兽喉咙深处挤出的呜咽,从陆昭棠紧咬的牙关里泄出。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带动着怀里的电脑残骸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他想哭,想嘶吼,想将这里的一切连同自己都彻底砸烂!但喉咙里像是被最粗糙的砂砾堵死,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胸腔里那颗早已被真相和背叛撕扯得千疮百孔的心脏,在死寂中沉重地、一下下地撞击着肋骨,带来沉闷而绝望的回响。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输给了江家的权势?不。

      输给了江砚白的冷酷?不。

      他是输给了……他自己。

      输给了那段被彻底篡改、如同毒瘤般深植在记忆深处的、虚假的仇恨。他用这虚假的仇恨支撑了十几年,像一个疯狂的小丑,朝着一个错误的目标挥舞着复仇的利刃,最终却发现,那利刃的刀尖,一直对准的……是他自己拼命想要保护的过去,和他刚刚亲手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仇人之子?

      巨大的荒谬感和蚀骨的自我厌恶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狠狠啃噬着他的灵魂。他抱着那冰冷的电脑残骸,如同抱着自己早已腐烂的墓碑,在惨白的晨光里,无声地举行着一场迟来的葬礼——为他崩塌的信仰,为他可笑的复仇,为他被彻底玷污的……记忆。

      病床上,江砚白在镇静剂的作用下陷入深沉的昏迷。

      氧气面罩覆盖着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下半张脸,只露出紧闭的双眼和舒展后依旧带着一丝痛苦余韵的眉心。湿漉漉的黑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前,几缕发梢黏在苍白的皮肤上。他的呼吸微弱而平稳,胸膛随着呼吸极其缓慢地起伏着,仿佛一尊被精心修复、却失去了所有灵魂的冰冷瓷器。

      然而,就在那片深沉的、药物构筑的平静之下,并非绝对的死寂。

      浓密的眼睫在眼睑下方投下浓重的阴影,如同两片栖息着风暴的蝶翼。此刻,那蝶翼正以一种极其细微、却异常紊乱的频率,剧烈地颤抖着。

      一下……

      两下……

      频率越来越快,幅度越来越大!

      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电流,正在那封闭的意识深处疯狂流窜、撕扯!有什么东西……某种被药物强行压下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恐惧和痛苦,正试图冲破意识的牢笼,破茧而出!

      突然!

      江砚白放在白色被单外、那只没有扎针的手,猛地痉挛了一下!五指瞬间紧握成拳!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灰色!手背上青筋暴突,如同盘踞的毒蛇!

      紧接着,他的身体也开始了细微的、无法控制的抽搐!肩膀、手臂、小腿……肌肉纤维在深层的意识风暴中不受控制地跳动、绷紧!白色的被单被他无意识攥紧的拳头扯出痛苦的褶皱!

      氧气面罩下,原本平稳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而浅薄!灰白色的脸颊瞬间褪去所有血色,甚至比刚才更加惨白!一层细密的冷汗如同雨后春笋般,迅速布满了他的额头和裸露的脖颈!

      心电监护仪上,原本平稳的绿色数字开始不安地跳动!70……75……80……

      “江总?”守在床边的护士立刻警觉,俯身查看。

      “嘀……嘀……嘀……”监护仪的报警音调微微升高,带着一丝警示的意味。

      护士迅速检查了静脉通路和氧气面罩,一切正常。她拿起江砚白那只痉挛紧握的手,试图将其掰开,缓解肌肉的紧张。

      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江砚白冰冷手背的瞬间——

      “啊——!!!”

      一声凄厉到极致、如同灵魂被硬生生撕裂的、裹挟着无尽恐惧和绝望的尖叫,猛地从江砚白覆盖着氧气面罩的口中迸发出来!声音被面罩阻隔了大半,却依旧带着一种穿透耳膜的、非人的痛苦和惊悚感!

      整个病房的空气仿佛都被这声尖叫冻结了!

      江砚白的身体如同被强电流击中,猛地向上弹起!又重重地砸回病床!深褐色的眼睛在那一瞬间猛地睁开!

      但那不是清醒!

      瞳孔剧烈地收缩、放大,如同两颗在暴风中疯狂旋转的、碎裂的玻璃珠!眼神涣散、空洞到了极致,仿佛穿透了病房的天花板,死死地钉在某个只有他能看到的、充满血腥和黑暗的虚空之中!

      “不要……血……好多血……妈……妈……”破碎的、不成调的音节如同泣血的诅咒,伴随着剧烈的喘息和抽噎,艰难地从氧气面罩下挤出,每一个字都带着深入骨髓的绝望和恐惧!

      “仓库……冷……好臭……老鼠……别过来……别咬她……妈……”他的声音嘶哑、混乱,如同梦呓,却又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身临其境的真实感!那只被护士握着的手,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狠狠挣脱了护士的钳制!五指在空中胡乱地抓挠着,仿佛要抓住什么虚无的救命稻草,又像是要推开什么恐怖的幻象!

      “镇静剂!快!追加剂量!”医生脸色大变,厉声喝道!

      护士手忙脚乱地准备药液。

      陆昭棠被这突如其来的、如同地狱传来的尖啸彻底惊醒!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病床上那个陷入极度恐怖幻象、如同困兽般疯狂挣扎的男人!

      仓库……血……妈……老鼠……

      江砚白破碎的呓语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凿进陆昭棠混乱不堪的大脑!每一个字都与他记忆深处那片被尘封、被扭曲的黑暗仓库碎片严丝合缝!

      他看到了!

      他真的看到了!

      那个仓库!那些血!那些冰冷!那些啃噬的……老鼠?!

      还有……他对着自己喊出的那声“妈”?!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冰冷的、如同宿命般的恐惧感瞬间攫住了陆昭棠的心脏!难道……江砚白当年……真的也在那个仓库里?!他目睹了全过程?!他看到了母亲……看到了他自己?!

      “按住他!别让他伤到自己!”医生焦急地指挥着另一个护士。

      两名护士试图按住江砚白剧烈挣扎的手臂和肩膀。

      “滚开!别碰我!脏……好脏……血……都是血……”江砚白发出更加凄厉的尖叫!深褐色的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几乎要爆裂开来!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受伤野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一甩手臂,狠狠将一名护士推开!身体因为反作用力再次弹起,几乎要滚下病床!

      “呃啊——!”被推开的护士发出一声痛呼,撞在旁边的仪器车上。

      混乱中,江砚白那只在空中疯狂抓挠的手,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猛地朝着陆昭棠的方向抓来!指尖带着冰冷的汗水和深入骨髓的恐惧,目标直指陆昭棠……怀里那台碎裂的笔记本电脑!

      他像是看到了那碎裂屏幕上倒映的、属于陆昭棠那张布满血污的脸!那张脸……与他此刻疯狂幻境中看到的某个恐怖的、与血污和绝望交织的影像……瞬间重叠!

      “是你……是你……”江砚白涣散空洞的目光死死“钉”在陆昭棠脸上,氧气面罩下发出模糊的、充满极致恨意和恐惧的嘶吼,“魔鬼……带来瘟疫的……魔鬼……滚开!别碰她!别碰……”

      “噗!”

      追加的镇静剂终于被精准地推入静脉。

      江砚白疯狂的挣扎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力量。那只抓向陆昭棠的手在空中无力地垂下。眼中翻腾的恐惧风暴迅速被浑浊的、深不见底的黑暗吞噬。凄厉的尖叫戛然而止,化作一声悠长的、如同叹息般的痛苦呻吟。身体重重地砸回病床,再次陷入深沉的、药物构筑的昏迷。只是这一次,那紧蹙的眉头和微微颤抖的眼睫,昭示着平静之下的惊涛骇浪并未平息。

      病房里,只剩下护士们急促的喘息、仪器重新恢复平稳的“嘀嘀”声,以及……陆昭棠抱着碎裂的电脑,如同被石化般僵在原地的身影。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额角的血污在惨白的光线下凝固成丑陋的暗痂。只有那双眼睛,赤红得如同烧红的炭,死死地、死死地钉在江砚白那张因痛苦而扭曲、此刻却归于死寂的苍白面容上。

      魔鬼?

      带来瘟疫的魔鬼?

      别碰她?

      江砚白昏迷前那充满极致恨意和恐惧的眼神,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陆昭棠的灵魂深处!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巨大荒谬感和被彻底否定的愤怒,如同火山岩浆般在他心底疯狂翻涌!他刚刚才拼尽全力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用沾满血污的嘴唇!用最“肮脏”的方式!现在,却被视作带来瘟疫的魔鬼?!

      凭什么?!

      凭什么他们江家可以颠倒黑白?!

      凭什么他江砚白可以高高在上地审判他?!

      巨大的委屈和不甘如同毒藤,疯狂缠绕上他早已被真相撕裂的心脏!他猛地攥紧了怀里那冰冷的电脑残骸!碎裂的边缘深深嵌入他的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这点痛,却远不及江砚白那憎恶眼神带来的万分之一!

      “呵……”一声极其轻微、却冰冷到骨髓深处的嗤笑,从陆昭棠紧咬的牙关里挤了出来。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动作因为长时间的跪坐和脱力而有些僵硬踉跄,但他挺直了脊背,如同即将奔赴刑场的死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冰冷的疯狂。

      他不再看病床上那个昏迷的男人一眼。抱着那台碎裂的电脑,如同抱着自己仅存的、破碎的尊严,一步一步,朝着病房门口走去。脚步踩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空洞而沉重的回响,如同丧钟的最后余音。

      林小川一直瑟缩在门口,脸色煞白,大气不敢出。看到陆昭棠抱着电脑、满脸血污、眼神冰冷如同煞神般走过来,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眼神里充满了惊惧和茫然。

      陆昭棠在门口停下脚步。他没有看林小川,目光如同穿透了墙壁,投向未知的、充满血腥味的未来。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种被冰封的、毫无波澜的绝望,清晰地送入林小川的耳中,也如同最后的宣判,回荡在死寂的病房里:

      “告诉江砚白。”

      “他的‘无菌区’……”

      “老子不奉陪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抱着那台冰冷的、象征着真相葬礼的电脑残骸,挺直脊背,一步一步,决绝地走进了门外惨白而冰冷的晨光之中。背影如同被风雪侵蚀殆尽的孤峰,带着一种与世界彻底割裂的、悲壮的苍凉。

      病房内,心电监护仪的“嘀嘀”声依旧平稳。

      病床上,江砚白眼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一滴冰冷的、无人察觉的泪珠,缓缓从紧闭的眼角滑落,没入鬓角凌乱的黑发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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