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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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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走廊高窗,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温暖的光带。林溪低着头,帽檐的阴影严密地遮挡着她红肿的眼睛和嘴角那道被泪水浸泡得更加醒目的暗红痂痕。她像一道沉默的影子,脚步平稳却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麻木,重新汇入前往教室的人流。深蓝色的校服包裹着她瘦削的身体,心口处,那张被珍重收藏的纸条,隔着薄薄的布料,持续散发着微弱却执拗的热度,像一颗小心脏般,紧贴着她剧烈跳动后尚未平复的心脏。
回到高一(七)班教室门口,里面已经响起英语老师清晰的领读声。林溪在门口停顿了一秒,深吸一口气,才推门进去。她尽量放轻动作,低着头,快步走向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位置。她能感觉到一些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她——大概是对她体育课中途消失又红肿着眼睛(虽然帽檐遮挡,但眼周的微肿和异样的沉默依然能引起注意)的探究。
她无视了那些目光,拉开椅子坐下,将书包塞进桌肚。桌面上摊开的是崭新的英语书。她拿出笔,目光落在那些跳跃的字母上,却感觉它们像一群毫无意义的黑色蝌蚪。耳中的嗡鸣,在相对安静的课堂环境下,再次变得清晰起来,如同背景噪音般顽固地盘踞着。
然而,这一次,那嗡鸣似乎不再那么尖锐刺耳,不再像之前那样疯狂地撕扯她的神经。它更像是一种遥远的、持续的低语,被心口那份滚烫的存在感稍稍压制了。她下意识地抬起手,隔着校服外套,轻轻按在心口那个小小的、藏着纸条的口袋位置。隔着布料和纸张,仿佛能触摸到那个歪歪扭扭的太阳笑脸。
讲台上,英语老师的声音流畅而标准。林溪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试图跟读单词。她的声音透过口罩,依旧闷闷的,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但至少,她张开了嘴,发出了声音。不再是数学课上那种死寂的空白和绝望的涂写。
“Vocabulary, vocabulary, the body of words used in a particular language……” 老师领读着。
林溪跟着念,舌尖有些僵硬,发音带着她自己都能听出的笨拙。口罩下的脸颊微微发烫,是羞耻?还是……一种尝试融入的笨拙努力?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心口那张纸条,像一个小小的锚,将她从不断下沉的绝望深渊里,稍稍拉回了一点现实的水面。
她尝试着去理解句子结构,去记忆单词。虽然效率极低,思绪依旧会时不时飘向操场对面那个灿烂的笑容,飘向卫生间里那场山崩地裂的哭泣,但每当她感到窒息,感到那冰冷的潮水再次试图淹没她时,指尖就会无意识地触碰一下心口的位置。那微弱的、来自苏阳的暖意,便如同一根坚韧的丝线,将她摇摇欲坠的意识拉回。
下课铃响。短暂的课间休息。教室里瞬间喧闹起来。林溪依旧坐在座位上,没有动。她拿出那个装着温热水的保温杯,拧开盖子,小口地啜饮着。温水流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真实的慰藉。她想起苏阳窗台上那个普通的磨砂塑料杯,里面漂浮的菊花和枸杞。
“多喝温水。” 苏阳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她默默地喝着水,目光落在窗外。梧桐树的叶子在阳光下闪着光,蝉鸣依旧不知疲倦。
“喂,林溪,” 前桌的男生,叫张伟,那个在点名时答“到”声音洪亮的家伙,突然转过头来,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好奇和某种优越感的神情,“你体育课跑哪去了?看你眼睛红红的,该不会是躲起来哭鼻子了吧?被赵阎王的摸底测试吓哭了?” 他的声音不小,带着点刻意的调侃,引得周围几个同学也侧目看过来。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顺着林溪的脊背爬上来。口罩下的嘴唇抿得死紧。刚刚被纸条暖热了一点点的心,仿佛又被狠狠浇了一盆冰水。她攥紧了保温杯,指节再次泛白。熟悉的羞耻感和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恐慌再次攫住了她。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哎呀,张伟,你胡说什么呢!” 旁边的陈晓雨立刻出声,皱着眉瞪了张伟一眼,语气带着不满,“人家林溪不舒服去休息一下怎么了?你以为都跟你似的皮糙肉厚啊!”
张伟被怼了一下,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嘀咕了一句“开个玩笑嘛”,转回头去了。
陈晓雨转过头,看向林溪,声音放低了些,带着一丝安抚:“别理他,他就那样,嘴欠。你好点没?”
林溪依旧低着头,看着保温杯里微微晃动的水面。帽檐的阴影下,她的眼神晦暗不明。陈晓雨的维护让她感到一丝意外,也有一丝微弱的暖意,但张伟那毫不掩饰的、带着优越感的探究目光,像一根刺,扎进了她刚刚结痂的伤口。她轻轻地点了点头,依旧没有说话。
短暂的课间在压抑中过去。接下来的物理课、化学课,林溪像一具被上了发条的机器,勉强维持着听课、记笔记的表象。她的思绪沉重而滞涩,心口那颗太阳的光芒似乎被一层名为“现实”的阴霾暂时遮蔽了。耳中的嗡鸣又清晰了几分。只有指尖偶尔触碰心口时,那份纸张的触感才提醒着她,那束光并未熄灭,只是暂时隐没在云层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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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的铃声如同解放的号角,撕裂了校园里紧绷了一天的空气。教室里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喧哗,桌椅拖动声、书包拉链声、兴奋的呼朋引伴声交织成一片沸腾的海洋。
林溪几乎是第一时间抓起书包,像逃离牢笼般冲出了教室后门。她低着头,脚步飞快,只想尽快离开这所让她窒息又充满复杂情绪的学校,离开那些探究的目光,也离开……那个让她心绪翻涌的源头。
她几乎是跑着冲下楼梯,冲出教学楼,汇入放学的人潮。深蓝色的校服海洋汹涌地涌向校门。林溪拉低了帽檐,将自己缩在人群里,像一尾沉默的鱼,只想随波逐流,尽快消失。
然而,命运似乎总喜欢在她最想逃避的时候,安排一场猝不及防的相遇。
就在她随着人流即将涌出校门时,眼角余光瞥见校门侧旁那棵巨大梧桐树的树荫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苏阳。
她没和同学一起走,而是独自站在那里,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她手里拿着一个看起来就很朴素的铝制饭盒,正低着头,似乎很专注地在吃着什么。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吃得很快,但动作并不粗鲁,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珍惜食物的认真。
林溪的脚步猛地顿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她下意识地想躲开,想装作没看见,立刻汇入人潮离开。
但苏阳仿佛心有灵犀般,在她停下的瞬间,抬起了头。
目光,隔着汹涌的人潮和几米的距离,再次交汇。
这一次,林溪没有立刻移开视线。帽檐下的眼睛,带着尚未褪尽的红肿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直直地撞进了苏阳那双清澈、坦荡、如同初秋晴空般的眼眸里。
苏阳的脸上没有惊讶,也没有探究。她看到林溪,眼睛立刻弯了起来,露出了那个熟悉的、阳光般灿烂的笑容。她甚至将饭盒盖上,随手塞进书包侧袋,然后朝着林溪的方向,大步走了过来。她的步伐轻快而利落,像一阵清爽的风,轻易地拨开了人群的缝隙。
“嘿!林溪!回家吗?” 苏阳的声音清亮,带着自然的熟稔,仿佛她们是天天一起放学的老朋友。
林溪僵在原地,像被钉在了原地。口罩下的脸颊瞬间滚烫,呼吸也变得急促。她看着苏阳几步就走到自己面前,近到能看清她小麦色皮肤上细小的汗毛,看清她白色T恤领口洗得微微发毛的痕迹,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混合着阳光和……也许是饭盒里饭菜味道的气息。
那是一种……真实生活的、朴素的、带着温度的气息。
“嗯……” 林溪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一个音节,声音闷在口罩里,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她下意识地想后退,但双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一起走一段?” 苏阳的笑容依旧自然坦荡,仿佛提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邀请。她指了指校门外熙熙攘攘的街道方向,“你家住哪个方向?我往西,去便利店那边。”
一起……走?
林溪的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慌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渴望在她心底剧烈交战。她害怕,害怕暴露自己红肿的眼睛,害怕暴露嘴角的伤痕,害怕在近距离的相处中被苏阳看出自己的狼狈不堪和格格不入。但心底深处,那份被纸条点燃的、对阳光和温暖的渴望,又在疯狂地叫嚣着,怂恿着她点头。
心口处,那张纸条的存在感变得无比强烈,滚烫的温度仿佛穿透了层层布料,灼烧着她的皮肤。
苏阳看着她,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没有任何逼迫,只有纯粹的、带着阳光味道的等待。她似乎完全不在意林溪的沉默和僵硬,只是耐心地站在那里,脸上带着温暖的、鼓励般的笑意。
人潮从她们身边汹涌而过,带起阵阵喧闹的风。梧桐树的叶子在头顶沙沙作响。阳光穿过叶隙,在苏阳的身上和林溪脚边投下晃动的光斑。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林溪攥紧了书包带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帽檐下的视线死死盯着苏阳那双干净的眼睛,仿佛要从里面汲取一丝勇气。耳中的嗡鸣声似乎也被这紧张的对峙放大了。
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终于,在苏阳那如同阳光般温暖、毫无保留的注视下,林溪用尽全身力气,极其轻微地、幅度小到几乎看不见地……点了一下头。
那动作轻微得如同蝴蝶振翅,却仿佛用尽了她所有的勇气。
苏阳脸上的笑容瞬间绽放,像得到了最珍贵的回应,比阳光更加耀眼夺目。
“太好啦!” 她声音轻快,仿佛完成了一件很开心的事情,“那走吧!” 她自然而然地转身,迈开步子,朝着校门外的街道走去。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一眼依旧僵硬在原地的林溪,笑着催促道:“快跟上呀!”
林溪看着苏阳沐浴在阳光下的背影,看着她跳跃的马尾辫,看着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T恤。心口那颗滚烫的太阳,仿佛在这一刻挣脱了阴霾,爆发出灼热的光芒,瞬间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冰冷和僵硬。
她深吸一口气,混杂着街道的喧嚣、梧桐叶的清香和苏阳身上那淡淡的、真实的生活气息。然后,她迈开了脚步,像一只笨拙地学习飞翔的雏鸟,带着满心的惶惑和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悸动,朝着苏阳的方向,朝着那片阳光笼罩的地方,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跟了上去。
深蓝色的校服身影,一前一后,终于短暂地交汇,然后融入校门外那片喧嚣而充满烟火气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