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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新婚闹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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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冠上的九翚四凤金钗硌得额角生疼,郑茗颂指尖刚触到鬓边垂落的珍珠流苏,混着龙涎香的酒气便裹挟着衣料摩擦声涌入鼻端。烛影在鎏金窗棂上剪出摇曳的花影,她抬眼望去,明黄色帐幔被夜风吹起半角,那袭绣着四团正龙的石青衮服正跌跌撞撞撞进明德殿——团龙纹在青玉革带上方晃成模糊的金斑,腰间羊脂玉佩磕在铜鹤香炉上,发出清冽的碎响。
“二皇子?”
喉间滚出的名字带着前世未竟的惊惶,却在触及对方眼尾那抹醉红时陡然凝住。裴濯抬眼望来,金冠歪斜着露出额前几缕碎发,往日冷冽的眉峰此刻染着薄红,玄色瞳仁里映着她满头珠翠的倒影,竟比记忆中那个被流言困在浣衣局阴影里的皇子,多了几分被酒气泡软的狼狈。
她猛地攥紧身下喜服的缎面。前世今日,她被郑茗瑶灌下的安神汤迷得昏沉,等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清晨,床榻间凌乱的锦被与慈庆宫内外疯传的“太子妃私通二皇子”的流言,像把淬了毒的刀,剜去了她作为安国公府嫡女的最后一丝体面。此刻指尖触到喜服上硌人的金线,才惊觉掌心早已沁满冷汗——原来上天竟真让她回到了这最关键的时刻,回到了郑茗瑶阴谋初起的辰光。
“殿下醉了。”她强稳声线,指尖悄悄扯动袖口暗纹——那是安国公府陪嫁丫鬟才懂的讯号。槿汐最先抬头,银簪子在烛火下闪过冷光,这个自小跟着她的丫头已悄然伸手扶住踉跄的裴濯,菡萏则不着痕迹地掩到殿门前,挡住了外头巡夜宫人的视线。
郑茗颂盯着裴濯腰间那块无瑕美玉,忽然想起上辈子听到的闲言——良嫔魏氏出身浣衣局,因着皇帝酒后恩宠有了身孕,才被封为低位妃嫔。这对母子在宫里向来是透明人般的存在,若不是今日郑茗瑶需要个替她败坏自己名声的棋子,二皇子又怎会醉醺醺地闯进修筑给太子妃的明德殿?
“送二皇子去长春宫,劳烦良嫔照料。”她指节碾过喜服上的翟纹,忽然瞥见廊下闪过一抹浅粉衣角——那是郑茗瑶贴身丫鬟浣碧的衣裳。唇角勾起一丝冷意,她转而吩咐三等丫鬟袭人:“你去长春宫传话,便说二皇子醉倒在慈庆宫附近,莫要惊了圣驾。”
慈庆宫……郑茗瑶算准了她会以为此处是太子居所,才特意让浣碧引着二皇子往明德殿来。可她偏不如这对母女的意——上辈子她困于“太子妃”的虚名,忍下了所有羞辱,这辈子却要叫这阴谋,从一开始便曝在阳光底下。
攥紧裙角起身时,凤冠上的流苏哗啦作响。四个大丫鬟早已捧来团花织金披风,槿汐替她系紧领口时,低声道:“小姐,这会儿去慈宁宫……怕是不合规矩。”
“规矩?”郑茗颂望着镜中那张带着三分稚气的脸——这年她刚满十六,眼角还未染上后来的沧桑,可眼底却藏着历经两世的寒凉,“太子殿下在新婚之夜抛下太子妃,去了何处,难道不该问问清楚?”
出了慈庆宫,夜风卷着梨花落在汉白玉台阶上。郑茗颂踩着沾了花瓣的皂靴前行,脑海中闪过上辈子的画面:她守着空房等到子时,却等来浑身沾着胭脂香的裴钰,他掀翻喜桌上的合卺酒,指着她的鼻尖骂“善妒毒妇”,那时她还不知道,他怀里藏着郑茗瑶送的同心香囊,袖口还沾着那庶女鬓边的茉莉香。
慈宁宫的宫灯在夜雾里明明灭灭,当值的老嬷嬷见着她的太子妃吉服,脸上惊出几分慌乱:“娘娘怎的这时候来了?太后娘娘已歇下——”
“有急事禀报。”,“劳烦嬷嬷通传,就说太子妃……在新婚之夜,寻不着太子殿下了。”
老嬷嬷的脸色变了变。大雍皇室最重礼仪,太子大婚乃国之大事,若传出去新郎官儿在洞房花烛夜不知所踪,便是打了皇家的脸面。她不敢耽搁,转身小跑进了殿内,不多时便传来太后低沉的声音:“让她进来。”
鎏金暖炉烧得正旺,沈太后斜倚在明黄软榻上,头上只松松绾着个赤金翟冠,见着郑茗颂满头珠翠的模样,眉峰微微一蹙:“怎的这般打扮?裴钰呢?”
喉间泛起苦涩。郑茗颂屈膝跪下,凤冠上的金钗磕在青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回太后的话,自臣妾在明德殿,便只见着二皇子殿下醉倒在殿外……至于太子殿下……”她忽然抬头,望着太后鬓边那支累丝嵌宝簪,“臣妾听闻,慈庆宫的海棠开得正好,许是太子殿下……带着旁人赏花去了。”
殿内空气陡然一滞。太后身边的崔嬷嬷手中茶盏晃了晃,滚烫的茶水洒在紫檀木案上,腾起细不可闻的热气。沈太后虽非皇帝生母,却因着抚养皇帝长大,在后宫中极有威严,此刻她指尖摩挲着软榻上的团龙纹锦缎,忽然冷笑一声:“崔嬷嬷,去乾清宫请皇帝陛下和坤宁宫请皇后娘娘,再叫人把太子和……”她顿了顿,“把跟着太子的人,一并带来。”
郑茗颂跪在地上,听着崔嬷嬷领命而去的脚步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知道,慈庆宫此刻必定是另一番景象——郑茗瑶怕是早已点了迷情香,在暖阁里等着裴钰上钩,上辈子她便是在那里“撞破”两人纠缠,却落得个“善妒泼妇”的罪名,可这辈子,她要让这对“有情人”的丑态,曝在最尊贵的人眼前。
约莫半盏茶功夫,慈庆宫方向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先是皇帝的明黄龙袍扫过门槛,玄色衮服上的十二章纹在烛火下泛着金光,腰间玉带扣着一枚雕龙玉佩,正是大雍皇帝的象征;随后顾皇后扶着太后的手进来,凤冠上的九翚凤凰随着步伐轻颤,月白色翟衣上的珠翠璎珞发出细碎的响声;最后进来的裴钰,却穿着一身沾了脂粉气的红色圆领袍,翼善冠歪在头上,腰间那枚刻着“钰”字的玉佩,正蹭着个绣着并蒂莲的蓝色荷包——那荷包上的针脚,分明是郑茗瑶惯用的缠枝纹。
“你还有何话说?”皇帝的声音如雷霆般砸在殿内,他盯着跪在地上的裴钰,指尖捏着方才从慈庆宫暖阁搜出的迷情香,“大婚之夜抛下太子妃,与庶女私通,成何体统!”
裴钰的脸色白得吓人,他偷瞥了眼缩在角落的郑茗瑶,见那女子正咬着唇落泪,眼尾泛红的模样竟比平日里多了几分我见犹怜,顿时忘了此刻身处何地,竟膝行两步抓住皇帝的衣摆:“父皇息怒!儿臣与茗瑶情投意合,实在是……实在是太子妃善妒,平日里总刁难茗瑶,儿臣今日不过是想安慰她几句,谁知……谁知那香……”
“住口!”顾皇后猛地一拍桌案,凤目圆睁盯着郑茗瑶,“你身为安国公府庶女,竟敢在太子大婚之日行此苟且之事,可是存了祸乱宫闱的心?”
郑茗瑶浑身一颤,猛地抬头望向郑茗颂,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她分明算准了郑茗颂会在明德殿被二皇子缠住,就算发现异常,也来不及在子时前赶到慈宁宫告状,可眼前这个本该昏沉在安神汤里的嫡姐,怎会突然清醒,还带着太后皇帝撞破了她的计划?
“姐姐……”她颤着嗓子开口,眼泪大颗大颗砸在青石板上,“妹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是见太子殿下忧心姐姐身子,想来替姐姐劝劝殿下早些回去,谁知……谁知迷情香……定是有人陷害妹妹!”
“陷害?”郑茗颂忽然轻笑一声,抬头时眼中已无半分软弱,“二皇子醉倒在明德殿外,你贴身丫鬟浣碧却在慈庆宫附近晃悠,这迷情香的盒子上,还留着你惯用的螺子黛指印——郑茗瑶,你敢说这一切,不是你为了替嫁太子妃设的局?”
殿内众人皆是一愣。裴钰不可置信地望向郑茗颂,记忆中那个只会低头垂泪的嫡妻,此刻竟挺直脊背跪在那里,凤冠上的金钗随着她的话音轻轻晃动,眼底的冷光竟让他生出几分陌生感。
“父皇!”他忽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转而向皇帝叩首,“儿臣一时糊涂,求父皇看在儿臣初犯的份上,饶了茗瑶……她毕竟是安国公府的女儿,若是传出去……”
“安国公府?”皇帝忽然冷笑,“安国公府的嫡女在此,你却惦记着庶女,当朕的圣旨是儿戏?当太子妃的是摆设?”他猛地站起身,龙袍扫过桌案,上面的茶盏“啪嗒”摔在地上,碎成满地瓷片,“郑茗瑶魅惑太子,扰乱宫闱,赐死……”
“父皇!”郑茗颂忽然打断皇帝的话,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重重叩首,“臣妾恳请父皇成全太子殿下与庶妹。”她抬头望向裴钰,见他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心中的讥讽更甚,“臣妾自知性子愚钝,不堪为太子妃,只求父皇开恩,准许臣妾……下嫁二皇子。”
殿内瞬间静得落针可闻。裴濯本靠在殿柱旁闭目养神,此刻却猛地睁开眼,漆黑的瞳仁里映着她雪白的额角——那里因着叩首,已泛起淡淡的红痕,像朵开错了时节的梅。
“你说什么?”顾皇后不敢置信地望着她,“你可是太子妃,是陛下亲封,怎可……”
“皇后娘娘,”郑茗颂的声音轻却坚定,“臣妾累了。这太子妃的位子,就让给真心爱慕太子的人吧。至于臣妾……”她转头望向皇帝,“二皇子生母良嫔贤德,二皇子虽出身微末,却品性端方,若父皇应允臣妾改嫁,臣妾愿以安国公府之力,辅佐二皇子……做个闲散亲王,此生再不卷入是非。”
裴钰的脸色瞬间变了。他这才意识到,眼前的郑茗颂早已不是那个任他拿捏的嫡妻——她竟借着这次变故,彻底斩断了与他的关联,还把自己推向了二皇子的阵营。可此刻皇帝盛怒,他不敢再替郑茗瑶求情,只能眼睁睁看着皇帝沉着脸拂袖而去,听着太后轻叹一声,吩咐人送她回慈庆宫。
出了慈宁宫,夜风比来时更凉了些。槿汐替她披上披风,低声道:“小姐,您真要下嫁二皇子?那二皇子……在宫里可是没什么根基的。”
“没根基?”她忽然轻笑,凤冠上的流苏在夜风中划出优美的弧线,“槿汐,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根基,缺的是……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
夜色渐深,慈庆宫的宫灯次第熄灭。唯有明德殿的烛火,还在固执地燃着,像颗不肯坠落的星,照着那个在鸾帐中重获新生的女子——她脱下沉重的凤冠,任由长发散落肩头,眼中的光,比任何珠翠都要明亮。
这一世,她郑茗颂,再也不要做任人摆布的棋子。无论是太子裴钰,还是庶妹郑茗瑶,亦或是这深宫里的万千算计——她都要亲手撕开虚伪的面皮,在这大雍的风云里,为自己挣出一片天。
而那个在醉梦中闯入她生命的二皇子裴濯——或许,正是上天给她的,最锋利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