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天空岛12 ...
-
周诺一站在玄关，高跟鞋歪歪扭扭地脱到一边，丝袜勾了丝，裙摆上沾着不知是酒渍还是咖啡的污痕。她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满身烟酒味混着廉价香水的气息扑面而来，熏得颜易下意识屏住呼吸。
“妈。”他快步走过去，伸手去接她摇摇欲坠的挎包。
周诺一没看他，只是松了手，任由包带滑进颜易掌心。她踢掉另一只鞋，赤脚踩在地板上，指甲油剥落得斑驳，然后她张开手臂抱住了他。
烟酒味扑面而来，颜易下意识偏了偏头，肩膀微微缩起。周诺一没注意到他的躲闪，也没看见他手背上的伤口和校服上的污痕，只是揉了揉他的头发，声音里带着疲惫的笑意：“饿不饿？”
颜易摇头，看着周诺一又无可避免的闻到那股味道皱了皱眉。
“妈妈。”他仰起脸，很轻地问，“为什么你每天回来都有这个味道？明明早上出门的时候没有的。”
周诺一的手顿了顿，随后笑了笑：“工作要求的，没办法。”
“工作……”颜易低声重复了一遍。
他想起很久以前，家里最困难的时候，他也曾仰着脸对周诺一说：“妈妈，我也想去工作。”
那时候周诺一蹲下来，捏了捏他的脸，说：“工作很累的。”
颜易摇头，很认真地说：“再累我也不会累的。”
周诺一笑了，问他：“什么意思？”
见她笑了，颜易也忍不住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妈妈知道的，工作很累，但妈妈不也坚持下来了吗？因为妈妈有我，我有妈妈啊。”
后来周诺一摸着他的头说，只有大人可以工作，小孩子不可以。他这才点点头，放弃了。
现在他又想，如果妈妈是小孩就好了。
如果妈妈是小孩，就不用工作，不用做不喜欢的事情，不用每天带着难闻的味道回家。
周诺一看着他出神的样子，和记忆中一样轻轻捏了捏他的脸：“今天你来煮饭，好不好？”
颜易回过神，点点头，从椅子上跳下来，跑向厨房。
周诺一望着他的背影，脸上的笑意淡了淡，低头从包里摸出一盒烟，顿了顿，又塞了回去。
颜易煮的面很简单，清汤里浮着细软的面条，汤是把西红柿切块炒过，再加上水，打蛋搅碎煮熟，其他菜他煮的都不好吃，唯独这周诺一以前经常煮并教他的菜。他小心翼翼地捧着碗从厨房出来，热气氤氲，香气飘出来，颜易咽了一下口水，但是他知道再香也不能吃，只是妈妈的，只能给妈妈吃
饭桌边，他的妈妈周诺一正站在窗边打电话，指尖夹着的烟没点燃，只是无意识地转着。听到脚步声，她回头看了一眼，目光落在颜易捧着的碗上，电话那头的人还在说着什么，她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好，我知道了。"她低声应了一句，挂断电话，看向颜易。
颜易已经把那碗面放到了桌上，热气还在往上冒，他站在旁边，手指无意识地捏着衣角。
"妈妈可能要出去一下，"周诺一拿起外套，声音有些哑，"早上才回来。"
颜易看着她，点了点头："没事的。"
毕竟周诺一经常晚上出去，能见到一面颜易就已经很满足了，他不敢奢求太多，因为对他而言幸福过后往往伴随着分别
"妈妈再见。"他说。
周诺一穿上外套，回头看了他一眼："再见。"
门关上的声音很轻，但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颜易站在原地，看着桌上那碗面，热气渐渐散了，汤面上凝了一层薄薄的油膜。
家里没有保鲜膜，他想了想，从碗柜里拿出一个盘子，仔仔细细地盖在碗上，确保边缘都扣紧了，才放进冰箱。
然后他才坐下来，吃自己那一小碗面，面汤已经没那么热了，面条也有点坨，但他还是一口一口地吃完了，因为饿，还因为周诺一以前说过不能浪费。
窗外，夜色沉沉，偶尔有车灯的光掠过天花板，又很快消失。
颜易低头写作业，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
夜深了。
窗外的蝉鸣渐渐弱了下去，只剩下偶尔几声零星的鸣叫，像是疲倦的叹息。颜易踮起脚，推开窗户，M市闷热的夜风立刻涌了进来，带着柏油马路被晒了一整天的焦灼气息。
他站在窗前吹了会儿风，额前的碎发被微微掀起，露出干净的眉眼。远处的高楼还亮着零星的光。
关上窗户，老旧的风扇立在墙角，插头垂在地上，颜易看了一眼，没去碰，上个月的电费单还压在茶几底下，数字比往常又红了一点。
他仰面躺下，没盖被子，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T恤和短裤。天花板上有几道细微的裂缝，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在墙上投下一道摇曳的光痕，像条安静的小河。
颜易眨了眨眼，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夏夜的热浪依旧黏在皮肤上，但困意终于慢慢漫上来，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颜永华回来了。
他站在门口，手里拎着颜易小时候最爱吃的菜，身上的西装没有酒气，袖口也没有烟灰烫出的洞。他笑着摸了摸颜易的头，说：“爸爸回来了。”
颜易笑着嗯了一声
回过头，周诺一从厨房走出来，围裙上沾着面粉，头发松松地挽着，脸上没有疲惫的痕迹。她看着颜永华，眼睛弯起来，和颜易一样琥珀色的眼里漾出笑意。
梦里的一切都很柔软，像被阳光晒暖的棉花，温和美好。
然后随着咔擦声响起，梦碎了。
记忆像锋利的玻璃片，一下子扎进来。
那天，他逃课了。
其实只是不想去学校，只是累了，只是……不想再接受所有人谴责，成为别人发泄情绪的道具，但他也不想永远摆脱这些东西，他只是想休息一下，就一下，一下就好。于是他在巷子口的台阶上坐了一整天，看着蚂蚁搬家，看着云慢慢飘过去。直到傍晚，监控拍下的画面被发到家长群，所有人更加不带任何掩饰的排挤他，他们觉得终于找到颜易就是个异胎，一个怪物的证据了。
晚上，周诺一和颜永华一起打了他。
“好好的儿子怎么变成这样？”
皮带抽在背上时，颜易死死咬着嘴唇，没哭。他不懂，为什么只是不想去学校一天，就变成了“这样”。
之后，家里的空气变得越来越重，像灌了铅。周诺一和颜永华开始频繁地争吵，颜易身上的旧伤还没好，就又添新伤。
有一天夜里，他听见周诺一压着声音质问颜永华：“你是不是找了别人？”
颜易躲在门后，耳朵紧紧贴着门缝。他不懂“找了别人”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妈妈的声音在发抖。他想听清楚，想弄明白为什么，因为他觉得如果他知道了，他是不是就能帮到妈妈了？
可最终，他只听到“砰”的一声巨响，那是桌子被掀翻的声音，颜易对于那个声音很熟悉，他记不清楚几次爸爸妈妈饭吃到一半就把桌子往他的方向掀翻，饭菜携着汤碗一起溅到自己身上。
他冲出去时，周诺一眼角已经青了一块，颜永华摔门进了房间，再也没出来。
之后，爸爸妈妈不再说话。
没过多久，颜永华离开了这个家。
颜易开始两头跑——3天在爸爸那里，然后再去妈妈家住3天。爸爸的新住处有陌生的香水味，妈妈也变得疲惫，变得越来越不像从前的那个颜易所熟悉的妈妈了。
颜易猛地睁开眼睛。
天刚蒙蒙亮，窗帘缝隙透进一层灰蓝色的光，M市的清晨总是带着未散的暑气，黏在皮肤上，像一层洗不掉的薄汗。
他又梦到了那一天。
如果自己没有逃课就好了。
如果自己再乖一点就好了。
如果……
这个念头像一根刺，在他心里扎了太久，久到已经长进了血肉，轻轻一碰就疼。
但颜易没有动，只是静静地躺着，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这样的梦他做过太多次了，多到已经学会在惊醒后迅速把情绪压回去，像把一张皱巴巴的纸抚平，再塞进抽屉最深处。
窗外传来早班公交的刹车声，楼下的早餐摊支起了遮阳棚，铁锅碰撞的声响混着油条的香气飘上来。
颜易坐起身，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然后下床，换好校服，把课本和作业一样样收进书包。创可贴边缘翘了起来，他下意识按了按，轻轻抚平。
厨房的冰箱里还放着昨晚那碗面，盘子盖得严严实实，他看了一眼，没动。
出门前，他回头望了望空荡荡的客厅，周诺一还没回来。
但他早已习惯了。
就像习惯别人异样的眼神一样，他觉得没什么，反正久而久之就没感觉了。
颜易关上门，脚步声消失在楼梯间。晨光彻底漫上来，照亮了桌上的日记本，风吹过，掀开页面，最上面写着一行字：
7月13日，晴
又拿到班级第一了。
妈妈今天笑了，摸了摸我的头。
她说："以后要找个好人。"
我不明白。
考第一和这个有什么关系？
也许有，也许没有。
但就算有关系，这是对的吗？我不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