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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苦瓜 ...


  •   大概今生有些事,是提早都不可以

      ——陈奕迅《苦瓜》

      林解乐并不是第一次见证死亡,他见过很多次死,甚至还见证过自己的死。

      克隆体始终是克隆体,不完美的复制品寿命有限,即使在生长激素下长成了少年的模样,也逃不过生命的终结。

      钟启荣曾经惋惜地看着那些死掉的实验品,看着他们被推入焚化炉,炉中火焰正旺,血肉瞬间被吞噬,化作屡屡飞灰。

      病房里的光线黯淡,好像怕惊扰了病床上躺着的女人,他无意惊醒她,她却能感知到他的到来,睁开那双总是昏沉不醒的眼睛。

      病床宽大,更衬得林娜形销骨立,监护屏幕上的线条缓慢地起伏,仿佛下一秒就会停止,化作一条平稳的直线。

      林解乐确切地意识到,无论自己用尽多少努力,都没有办法挽留他想要挽留的人。

      他在床头驻足,林娜的眼睛已经失明,但她还是凭着感觉问道:“是解乐吗?”

      “是我,妈妈,我来了。”林解乐俯下身,握住林娜枯瘦的手。林娜知道是他,努力回握了一下他的手,林解乐低下了头,额头抵在两人交叠的手背上,仿佛祈祷。

      钟势安跟在林解乐身后,他看见林解乐半跪在林娜床前,便安静站在一旁。

      “妈。”他又唤道,“谢谢你,这么多年,真的很感谢你。”

      林娜说不出话来,浑浊的眼眸里有泪光闪烁,旁边的仪器低鸣,像是微弱的心跳声。

      “我没有别的亲人了,你是我唯一的牵挂。”

      钟势安看着林解乐开始细微地发抖,但他竭力压制着,没让任何呜咽泄露出来。

      “所以我更不能……”他吸了一口气,声音里染上了难言的痛楚,“因为我的那点执念,强留你在这世上受苦。”

      林解乐抬起头,眼眶红得骇人,里面水光汹涌,却没有眼泪滴落,强忍的悲恸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受折磨,“如果这是你的选择,那我尊重你。”

      林娜顺着声音望去,一滴泪从她的眼角缓缓滑落,又悄无声息地没入鬓角。她的嘴唇翕动着,像离水的鱼,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林解乐看懂了,是在对他说“谢谢”。

      她的目光逐渐涣散,仿佛用了极大的努力,缓慢地看向林解乐身后的钟势安,她似乎看见了钟势安,又似乎没有看见,那目光已有些空茫,但钟势安对上了那双浑浊的眼睛时,他终于确定,林娜确实在看他。

      林娜的嘴唇再次动了动,朝他说了一声谢谢。

      钟势安喉头一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他下意识地点点头,他不知道林娜是否能看见。林娜似乎终于完成了所有心愿,目光虚浮地再看了林解乐一眼,她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但是已经没有别的力气,缓缓阖上了双眼。

      监护仪上的绿色曲线渐渐放缓,变成一条冰冷平直的长线,尖锐的警报刺入耳膜。林解乐仿佛被冻结在原地,他握着的那只手,正逐渐变冷变僵硬。

      他仿佛听不见那刺耳的长音,一动不动,只是握着林娜的手,血色尽褪,仿佛也一同丧失了生命。

      钟势安想说些“安心”或“节哀”之类的话,却发现所有言语在此刻无力,只得保持沉默。

      他站在林解乐身后,看着大颗大颗的眼泪,沉默地从林解乐通红的眼眶中滚落,接连不断,砸在床单上,洇开一团团深色的泪痕。

      林解乐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着,仿佛终于从灵魂深处爆发来了,没有声音却地动山摇的痛苦。

      钟势安从未见过这样的林解乐,他印象中的林解乐,是冷静自持的,是疏离甚至冷漠的,即使是最卑微最脆弱的时候,也仿佛没有任何事物能真正击穿他的铠甲,此刻这个在他眼前脆弱得如同碎裂的瓷器的男人,竟然让他也跟着一起痛苦。

      钟势安慢慢走过去,以同样的姿势半跪在床边,伸出双臂,将那个颤抖的身体紧紧拥入自己怀中。

      林解乐没有抗拒,或许他已完全失去了力气,钟势安感觉到他身体的温度,滚烫的泪水浸湿了衬衫面料,湿意透过布料,灼烧着钟势安的皮肤。

      压抑的吸气声在他耳边响起,像濒死之人艰难地汲取氧气,又像受伤幼兽的哀鸣,一声声,刮擦着钟势安的心脏。

      钟势安笨拙地拍了拍他的背,掌心下的脊骨嶙峋突出,他不会安慰人,只能一遍遍重复着:“好了,好了,结束了……”

      “她不再痛了……让她安心走吧……”

      “别哭了……”

      “唉,林解乐,你别哭了。”

      看着林解乐的眼泪,钟势安越发意识到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一丝可耻的窃喜如同沼气里的泡沫,悄然浮升起来。他甚至在死亡面前有些窃喜,在林解乐的悲伤与脆弱中找到了一丝满足。

      在此之前,他们从未有过紧密相拥的时刻,他也没有见过林解乐这样不加掩饰的依赖与脆弱。钟启荣在得知消息后匆匆露面过,他让林解乐好好休息,处理好事情再回来,言语间已自然地将后续一应事务的处理权移交到他手中。

      钟势安确实因此重新握住了钟家的抛回来的橄榄枝,那发号施令的掌控感熟悉又醉人,暂时麻痹了那份因林解乐痛苦而产生的痛苦。

      他想,或许钟启荣从来都没有看错过他,即使他多抵触,他们终究是血脉相连的父子。

      但这丝阴暗的雀跃,很快被怀中人近乎痉挛的颤抖,还有那滚烫的眼泪冲刷得摇摇欲坠,只剩一片湿冷的茫然。钟势安只能更紧地抱住他,试图用自己并不温暖的身体,去煨热那块正在寒冰中碎裂的白玉。

      林娜的葬礼极其简约,就定在一个细雨靡靡的清晨。天色沉郁,雨丝细密冰凉,无声地浸透着天地间的一切,来的人屈指可数,场面冷清,正如林娜最后那段与世隔绝的时光。

      林解乐穿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西装,衬得脸色瓷白,他全程沉默地站立着,像一尊被雨水浸湿的墨玉雕像。钟势安站在他身侧,替他应对着寥寥宾客,处理葬礼的流程。

      黑色的骨灰盒被放入阴冷的墓穴,林解乐终于闭上了眼睛,但最终也没有让泪水落下。

      钟势安撑着一把巨大的黑伞,将两人笼罩在一片黑色的世界里,他偷偷侧目,看向林解乐,那张漂亮的脸上面无表情,好像冻结了所有生气。

      仪式结束,本来就没多少人,人群陆续离去,钟势安微微侧头,低声对身旁的人说:“走吧,车等在那边了。”

      林解乐微微点了一下头,依言转身,他的目光虚无,仿佛只是在听着钟势安的话在行动。

      钟势安按住了林解乐的肩膀,把他往自己身边带,林解乐似乎看见了什么,有一瞬挣开了他的手。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墓园尽头站着一个身着黑色及膝裙的女人,她撑着一把素色的雨伞,静静伫立在迷蒙的雨雾中,望着他们的方向。

      雨丝模糊了她的面容,她似乎也无意走近,只是隔着一段距离,像个冷静的观察者,投来沉默的致意。林解乐的脚步顿住了,他望向她,隔着重重的雨帘,似乎认出了她是谁,几不可察地颔首示意。

      那女人像是也看见了他,便不再停留,干脆利落地转身,撑伞走入雨中,如同水墨画中一笔被抹去的淡墨。

      钟势安皱眉,他也认出了那个女人,徐嘉慧,这个名字在很多年前,是与那座混乱庞大的城寨,还与某些血腥的故事捆绑在一起。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林解乐怎么会与她还有联系?钟势安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那个带着血与火光的夜晚,怀疑与怨恨迅速在他心底滋生蔓延。

      你怎么能还与过去的一切藕断丝连?

      我以为林娜死了,你便终于能和那肮脏的地界划清界限。

      他看向林解乐,试图在那张苍白而平静的脸上,找到他想要的答案。但林解乐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泄露,方才那只是雨雾造成的错觉,他只是重新转身,声音平静得近乎漠然:“走吧。”

      雨点敲打着黑色的伞面,发出绵密的噼啪声,钟势安咽下了所有疑问,默不作声地将伞向林解乐的方向倾斜了一些,与他并肩,一步一步,踩过湿滑阴冷的石板路,走出墓园。

      车窗外的世界在雨幕中模糊不清,一切景物都失去了轮廓,茫茫一片。钟势安偏过头,看见林解乐靠在椅背上,头偏向车窗,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一样。

      “林解乐。”他轻声喊着他的名字,但他没有任何回应,仿佛真的因为太疲惫而陷入了沉睡。

      很好,他露出近乎自嘲的冷笑,指尖极轻地拂过林解乐的耳廓,像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又像确认他的存在。车窗上模糊地映出钟势安自己的脸,那神情竟有几分酷似他的父亲,他心头蓦地一凛,又迅速收回了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苦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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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有篇论文有上刊的希望,但是编辑说有一部分要大改,在左右脑互搏修改中,九月还要强制参与一个论坛又要交论文……学业压力很大,我会尽量保持隔日更新,谢谢大家陪我走到这里QAQ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