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失忆蝴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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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势安觉得自己像是睡了一个很长很沉的觉，没有梦境，没有惊悸，只有近乎虚无的安宁，好像睡在莲花上。等他缓缓睁开眼，环顾四周时，终于确定自己这是在许家，不是那个让他恐惧的地方。
他动了动手指，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弥漫在四肢百骸，那些常年纠缠着他的恐惧，似乎随着那一场昏睡抽离了。
只是一个夜晚，却仿佛脱胎换骨，好像有什么已经离去，但钟势安的目光涣散，眼前模糊一片，眼角生疼，好像在梦里也曾嚎啕大哭过。
“势安？你醒了？”许明轩刚进来，便看见钟势安呆滞的模样，钟势安也转过头，看着许家其他人一同进了来，许家外婆有些怜惜地看着他，让他有种他们终于成为了一家人的错觉。
“我……”钟势安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有些奇怪，却又说不上哪里不对，这一切都如此平常，又和昨日有何不同？
“昨晚有发生什么事情吗？”他看着众人的神情，心里没来由地慌乱，外婆忙安抚他道：“没什么，没什么，你先好好休息，有些事情我们以后慢慢处理……”
又是一样的说词，所有人都告诉他，没事的，有些事，以后可以慢慢处理，就连他自己也这样劝慰自己，没事的，有些事情，我们还有以后，以后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处理。
可是真的还会有以后吗？钟势安露出迷惘又痛苦的眼神，林解乐离开以后，钟势安便把自己锁在客房里，他只记得自己崩溃大哭，点开了林解乐带来的录音笔，那支录音笔里只有一段他母亲崩溃的控诉，他反复多次，循环了一遍又一遍，像在聆听佛偈。
那些前尘往事他并非全然不知，只不过是在装傻度日，但是在听到许月梨的声音以后，他还是止不住地浑身颤抖。
他从枕头下拿出那支录音笔，再次按下播放键，整个客房里回荡着争辩的声音。
“钟启荣，我劝你收手！放过林婉清吧！你已经害死了她的丈夫，又何必对一个女人这么执着？”
“我都是为了你才走到今天的。”男人的声音里带着恨意，似乎在控诉许月梨，指责着她才是一切罪恶的源头。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靠牺牲别人来活下去！是你太贪婪，你恬不知耻，甚至还想要将你犯下的错都推卸到我身上，以此来让你自己好受一点！”
“月梨你冷静一点！你先带着儿子回来，我不会因为他达不到要求就放弃他！他是我们的孩子！以后我会想办法的！你想想我们以后将会拥有怎样的未来……”
男人还想劝说，但许月梨已经不会回头，她愤怒地朝着丈夫宣告她的离去：“我会带着儿子离开，你不要再来纠缠我们，我们不会有以后了。”
录音到此开始发出杂音，随后是一声剧烈的撞击声，十多年过去，钟势安依然无法忘却那个寒冷的夜晚，他昏昏沉沉，被母亲裹挟着逃亡，当许月梨再一次拒绝了钟启荣回头的邀请，他对她的最后一些情义也最终耗尽。
钟势安闭上了眼睛，昨晚他什么也没有梦见，没有梦见浑身是血的母亲，垂死的眼眸挣扎着看向他，也没有梦见被送上手术台上时那种难以忍耐的疼痛。
他没有梦见一双秋水长天的眼睛，那双眼睛的主人曾无数次隐没在人海之中，唯有两目灼灼，他一回头时便能看见他。
他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母亲临死前的录音，好像在控诉着什么，对着许家人嘶吼道：“你们听到了吗？你们听到了吗？”
“妈妈是这样死掉的啊！为什么我们还能这么无所事事？为什么不来救我？为什么你们还能这样心安理得地活着？”
“为什么我也能这样心安理得地活在他们身边？”
钟势安走下床，狠狠注视着许明轩道：“我要去杀了钟启荣，我早该杀了他的，我为什么不敢杀他呢？”
许明轩似乎在斟酌词句，钟势安现在的情绪并不对，但他还是咬牙说了出来：“不用你去杀掉他了，昨夜钟宅那边出事了，发生了大火，烧得很厉害，钟启荣的骨头都烧没了。”
“你们家现在就你一个了，快振作起来，你还有一大堆烂摊子要收拾。”
钟势安的眼神茫然了一瞬，像是没听懂，许明轩避开他的目光，声音更低了些：“消防队后来进去了，发现钟启荣的尸骨，确实没逃出来，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去做验证。”
钟势安的眼睛缓缓睁大，露出一个不知道是哭还是笑的表情，“那他死得也太轻松了。”
许明轩的声音艰涩地继续着：“但是大火还烧出了别的东西，钟启荣的地下室也被发现了，警方调查认为那里好像是个非法的实验室，涉及人体实验之类，你后续得配合他们调查，不该说的别说，不该认的别认，事情都是你爸做的，推给死人就对了。”他顿了顿，几乎不忍心说下去，钟势安的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一点点碎裂开来，“他们说，从里面清理出了十具尸体，初步检测后，这些尸体的DNA都一模一样……”
许明轩看着钟势安的神色，有些害怕，他不敢再刺激他，只能安抚道：“没关系的势安，那些人都死了，坏事都是他们做的，你就是什么都不知道，你本来就没有染指那些事业，我们是一家人啊，一定会保护你的。”
但钟势安非常冷静，他似乎并不在意许明轩说的事情，许家外婆也走了上前，一群人围着向前，低声安抚着他，这一切太嘈杂，也太慌乱，让钟势安无法招架。他从来没有接受过这么多关心，这么多分不清是真情还是假意的话语，但是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能瞪着眼睛看向四周的人。
这么多张面孔，却没有一张像那个人。一想到这，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钟势安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汹涌地夺眶而出，顺着脸颊疯狂滑落，连带着整个身体都在无法控制地颤抖。
许明轩也慌了神，却不知从何下手。门外保姆匆匆赶来，说是警察在门外等着，问小钟先生方不方便，许明轩烦得要命，准备出去替钟势安回绝，但钟势安却拉住了他。
钟势安抬起泪眼模糊的脸，视线依然没有聚焦，落在空中某处：
“表哥。”
“嗯？我在，你要什么？”
“我去见他们。”
许明轩和许家外婆看着他这幅模样，都有些担忧，“你又不是纵火的人，缓一会也没事……”
“不，”钟势安眼角泪痕未干，但那双眼里却有什么东西在凝聚，仿佛神魂汇聚，“轮到我了。”
他轻轻挣开许明轩的手，眼神空茫地望向窗外，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看到了那个必须由他独自面对的一片狼藉的以后，他低声又说了一遍，像是在对自己宣告：“现在真的轮到我了。”
许家客厅里，好几名穿着制服的警察坐在沙发上，钟势安坐在他们对面，许明轩陪在一旁，神色紧张，像是生怕他说错一个字。
钟势安本人却异样地平静，他脸色苍白，眼下的乌青明显，但背脊挺得笔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他垂着眼睫，避开审视的目光，却又在需要回答时极为配合。
“钟先生，节哀。”警官例行公事地开口，“关于昨晚钟宅火灾的事，有些情况需要向你了解一下，你最后见到你父亲钟启荣先生，是什么时候？”
钟势安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昨天中午，我们发生了一些争执。”他顿了顿，补充道，“关于一些公司的事情。”
“争执激烈吗？”
“不算激烈。”钟势安继续道，“只是不欢而散，之后我就离开了家，来了这里。”
警官点了点头，在本子上记录着，接着问道：“据我们了解，你父亲身边有一位叫林解乐的助手，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听到这个名字，钟势安交叠的手颤抖了一下，他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也是同一时间，他后来晚上来找过我一次，是昨天晚上，不过我们并没有交谈很久他就离开了。”他没有提录音笔，也没有提和林解乐之间的冲突。
“他找你做什么？”
“给我送了点东西。”钟势安答得含糊，抬起眼看向警官，“一些我母亲的遗物，然后我们就分开了。”
警官锐利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判断这话的真伪，但没有深究反而转移了话题：“关于你家地下室的那个实验室，你知道多少？”
许明轩的呼吸都屏住了，他担心钟势安拿捏不好度，把其他人都抖出来，想上前去，钟势安已经缓缓摇头，脸上换了一幅伤心又茫然的表情：“我不知道。我父亲他有很多事情不会告诉我，而且家里很多地方，他明令禁止我靠近的。”
他抬起手，有些疲惫地按了按太阳穴，“我身体一直不好，很少参与家里的事，而且前几年我一直在国外，最近才回来，那些所谓的人体实验，我从未听说过，更不曾参与。”
他仿佛像个不谙世事的富家子弟，骤然面对家庭的巨大丑闻，感到了无措，试图撇清，警官面面相觑，在此之前他们就已经查过钟势安的底细，今日他的这番说词似乎听起来也合情理。
警官与做记录的年轻警官交换了一个眼神，继续问道：“其实我们已经明确了纵火的凶手，就是你父亲身边的助手林解乐，他在杀害了你的父亲以后，又转回到地下室纵火。人虽然已经死了，大部分资料也被销毁，但钟家涉嫌人体实验的证据确凿，后续的调查与惩戒也请钟先生配合。”
大约是看见钟势安的神情恍惚，年轻的警察宽慰道：“逝者已逝，你父亲一定也希望你好好活着。”她大约以为钟势安与父亲感情深厚，即使父亲从事许多不法之事，他作为儿子总该为父亲掉几滴眼泪，钟势安本想装模作样地哭一哭，却发现眼睛干涩，流不出一滴眼泪，只能尴尬地用手擦拭眼角。
林解乐到死都还帮了他一把，实验室被烧毁，那么大部分核心数据警方和其他虎视眈眈的人都拿不到手了，现在也只能该切割的切割，该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更何况他置身于那场火灾之外，对钟家的实验一无所知，简直是完美的受害人。
”关于实验室里的那十具人体，你有什么可以提供的线索吗？”
钟势安疑惑了片刻，随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警员观察着他面部的表情：“火灾后，我们在地下室发现了十具严重碳化的遗体。法医的初步检测出了一个非常异常的情况，这十具遗体的DNA基因序列完全一致。”
“我们目前找不到林解乐的毛发或唾液样本去做比对，无法直接指认。不过，有实验室的前员工供述，他们认为那里曾存在着九个以林解乐为蓝本，但是培育并不成熟的克隆体。”
“因此，”警官近乎冰冷地宣告着那个现实，“我们目前倾向于认为，那十具遗体中，有九具是这些克隆体，而剩下的一具……极有可能就是林解乐本人。”
钟势安的脸上没有任何悲喜，年轻的警官以为他是害怕，宽慰道：“钟先生，你别太担心，从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制造了这一系列悲剧的元凶林解乐，他已经葬身火海，你不用担心他会再对你造成任何威胁或报复了。”
钟势安闻言，露出一个笑容：“谢谢你们告诉我这些。”仿佛真的在感激对方带来了凶徒伏诛的好消息。
警官们合上本子，站起身：“好的，钟先生，谢谢你的配合。后续调查可能还需要你的帮助，请保持通讯畅通。”
送走警察，房门关上的那一刻，钟势安才像是被抽掉了所有支撑，瘫软在沙发里，将脸深深埋进掌心，许久，都没有动一下。
许明轩看着他颤抖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问他：“你需要帮忙吗？”
钟势安沉默不语，他依旧没有眼泪，眼泪在昨晚已经流逝殆尽。他望着窗外，仿佛透过墙壁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个午后，终于才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低声呢喃：“给我准备一些荔枝糖吧，我现在也需要这个，才能冷静下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失忆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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