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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孤独、痛苦、回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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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凉的秋夜,窗外如泣如诉、密密斜织的绵绵细雨,将这整个天地都渲染出了点点孤寂的忧伤。昏黄的路灯下、宽广的马路上、景色宜人的公园里,那原本人影攒动、车水马龙、热闹非凡的氛围,也随着这绵绵的秋雨而归于寂静!
李响走了!在得知赵小三死了的那一刻,没有心理准备的他,在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连番冲击下,几乎晕厥了过去。多日来,因那场事故的愧疚与自责才刚刚随着赵小三南下的车轮在轻风中消散,却因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再次爬上了心头。痛苦和悔恨交加的情绪一下子使他变得呆滞、木讷、精神恍惚、浑浑噩噩,说话胡言乱语、驴唇不对马嘴……直至真正面对自己内心的那一刻,他崩溃了!
李响走后,孟春辉仿佛变成了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他既不再关心身边的人和事,也不再关心环境、天气、季节的变化。每天工地、食堂、工棚,三点一线,生活过得不但单调乏味,而且一成不变!每当喧嚣散尽,黑夜降临时,痛苦和孤独便像浓雾一样在他的周围不断地蔓延!
雨兀自淅淅沥沥地下着,孟春辉出神地望着窗外,脑海里一遍遍地数着雨水击打房顶的节拍。工棚内,昏黄的灯光在黑暗中摇曳,无力的挣扎着,却让四周的阴影更加浓重。夜风穿过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呼啸。他蜷缩在空荡的床边,思绪一片混乱!
往事如烟,记忆中即使是一些支离破碎、难以拼凑出一张完整图画的画面也被他翻找了出来,不知疲倦地一遍遍拼凑着!渐渐地,他的思绪竟陷入了自己的臆想!那臆想里,有李响、有赵小三、有孟如心、有李紫玲、也有田云帆……
说起田云帆,孟春辉的心里总泛着股酸涩的愧疚。时光荏苒,自毕业以来,他和田云帆虽一直保持着联系,也偶尔会寄些生活物资或汇些钱款,在生活上给予帮助,但他却一次也没有回去看望过自己的老师!再加上李响的离开与赵小三、孟如心的死,这半年他更是连电话都没有给田云帆打过一个了!
其实自孟春辉走后,田云帆的生活就陷入了窘境。因论文和学术上的事和校长闹僵的他,所遭受的排挤和打压任谁都难以想象。他先是被调离了原岗位,由一名语文教师变成了只能坐冷板凳的后勤人员!一开始,田云帆并没有在意,毕竟作为一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这点挫折他还是能承受的。虽然心理上有落差,但他依然兢兢业业地干着自己的新工作。原本以为就这样熬到退休,对自己来说也未必是一件坏事!可是接下来的事情却超出了他的预料。后勤部主任刘晓燕是一个极其精明又善交际的人,虽然她人很年轻,也就三十来岁的样子。按说,田云帆这种人是不会和她有太多交集的,可有些事它还是发生了!田云帆刚来时,后勤部的那帮人似乎都不怎么待见他,唯有刘晓燕常常以自己的职务之便对他问东问西。渐渐地,她时常也会问田云帆一些学术上的事。日久天长,二人熟络了以后,刘晓燕又转而变得像一个贴心的孩子,常常对田云帆嘘寒问暖,给他买早餐,在生活上给他一些照顾——帮他把满是褶皱的衣服带回家熨平,带他去菜市场挑选新鲜的蔬菜,教他如何炖排骨、做鱼……一来二去,田云帆的那颗防备之心一点一点地被攻破了!那是一个阴云密布的早晨,早早来上班的田云帆打扫完卫生,准备出门去洗把脸时,刘晓燕来了。她一脸微笑地道:“田老师,来吃饭,今天我给你熬了你最爱吃的小米粥,还有包子。”田云帆道:“晓燕,这多不好意思!下次你还是别带了,我自己去食堂随便吃点就行了。”刘晓燕道:“田老师,跟我还客气?你来到这里的这些天,我可是从您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我这也算是尽弟子之谊了。”田云帆不再说什么,便不客气地吃了起来。不知不觉间,一滴米汤滴在了他的胸前。刘晓燕眼疾手快,当即找来餐巾纸,正准备上前为他擦掉胸前的污渍,却脚下一滑,当即扑到了田云帆的怀里。田云帆下意识地一把抱住了她。恰在此时,刚刚的那一幕恰好被刚要进门的同事看了个正着!刘晓燕的嘴脸顿时变了……
孟春辉得知田云帆被开除时已是一年后。以他对田云帆的了解,当然不可能会相信自己的老师会做出那样的事。为了不使田云帆在生活上陷入拮据,他只能使尽浑身解数、绞尽脑汁地在生活上给予他力所能及的帮助。可当他再次拿起电话,想在自己的老师那里得到慰藉时,却得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田云帆死了,就在四个月前。孟春辉傻了,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起初只是微微的震颤,像是窗外被惊扰的秋叶;随后那颤抖如狂风中的芦苇,愈演愈烈。紧接着,压抑已久的抽泣声从胸腔深处涌出,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喉咙。泪水也如决堤之水,顺着脸颊奔涌而下。他试图止住,可它们却像失控的洪水,根本无法阻挡!
屋漏偏遭连夜雨,船破又逢打头风!还来不及从田云帆死的痛苦中走出来的孟春辉,却不得不去面对更加让他痛苦的事!吴秀兰也死了!当孟春辉从电话里得知这一消息时,多日来在崩溃边缘苦苦支撑的他,一口鲜血喷在了墙上……吴秀兰的遗体被火化后,孟春辉整个人仿佛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他抱着母亲的骨灰盒,像一滩烂泥般瘫在了地上。一种心如刀绞、无法忍受、无可遏制的痛在他早已五味杂陈的心底肆无忌惮地蔓延着。他想哭,可已哭不出来……!
孟春辉回到家乡时已是下午三点。站在通往自己家门的村口,放眼望去,相对于他第一次回来,刘庄并没有什么变化。原野上一片枯黄,尽显这秋日的肃杀。偶尔从自己身边掠过的飞鸟在天空中发出阵阵悲鸣。霎时秋风乍起,吹动树枝所发出的呜呜声在孟春辉的身后时断时续。密密麻麻的黄叶从枝头一跃而下,像纷飞的雪花般,带着无奈和不舍,在叹息声里缓缓落到了地上!
回到家,□□早已带着乡亲们将院子收拾干净。看着那一张张淳朴敦厚、带着些许对自己同情和怜悯的脸,孟春辉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他双腿一弯,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声音颤抖着道:“各位,叔叔伯伯大爷婶婶们,我……”刘移山缓缓走出人群道:“春辉,起来吧,乡里乡亲的帮点忙不算啥大事。当务之急还是想想你娘的葬礼怎么办吧!”孟春辉哽咽着道:“叔,我想好了,我想和我娘安安静静再在这个院子呆一晚,明天一早我会亲自为她下葬,到时候就不再麻烦乡亲们了!”刘移山一脸惊讶地望着孟春辉,嘴巴动了动,又强行将话咽了回去。想了想,又道:“春辉,都是乡里乡亲的,这点事你不用记在心上。不过作为当叔的,我还是要说两句:你爹过世的时候是我帮忙操办的,说实话,真寒碜呐!可现在,你跟以前不一样了,能让你娘风光一点,还是让她风光一点吧!”孟春辉道:“叔,我知道,可我……”刘移山摆了摆手道:“春辉,我明白你的心思,我也尊重你的决定。不过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跟你叔见外,如果还有什么事,一定要跟叔言语一声。”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率先离开了孟春辉家的院子。其他人见状,也纷纷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默默地走到孟春辉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春辉,节哀啊!”
天渐渐黑了,凄清的院子里,唯有风吹动树梢发出的沙沙声还微微可闻!孟春辉抱着母亲的骨灰盒,坐在门前的凳子上,在一片漆黑里静静地想着自己的心事!和他同样有心事的还有□□。但□□的心事却是**围绕着**孟春辉展开的。他不知道自从上次一别,孟春辉到底经历了什么。他知道的是,这短短的三年里,孟春辉先是失去了李紫玲(李英),再就是妹妹的离世,现在就连这个世上最疼爱他的母亲也被老天夺去了生命!这些接踵而来的打击,该是怎样的人才能一一承受呢?他越想越害怕,甚至有那么一刹那,竟将自己代入了孟春辉的角色里,去体会他在自己看来难以想象的痛苦……回过神来的□□,不禁一身冷汗。直到半个小时之后,他还浑身颤抖地无法完全从那种感同身受的痛苦中走出来!下一秒,他猛地拉开了房门,便急匆匆地没入了黑暗之中。
清晨,泫然欲泣的天空像一块浸满水汽的灰蓝色绸缎,云絮垂落在地平线边缘。连风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碰落那些悬在檐角的银线。路旁的梧桐叶托着碎钻般的露珠,每片叶子都在轻轻颤抖,像是要替天空忍住那即将决堤的呜咽!一夜未眠的孟春辉孤单地走在通往坟地的小路上。枯黄遍野的田间地头,几只觅食的麻雀在草丛间时飞时落。露水凝结的草茎在鞋边发出细细的碎裂声。怀里的骨灰盒贴着肋骨,像块冻透的顽石般传来阵阵冰凉。他盯着脚下蜿蜒的土径,忽然想起孩提时和母亲在田间劳作的场景。那时喜欢调皮捣蛋的他,总是将母亲割完的麦子弄得七零八落、乱七八糟。而慈爱的母亲这时便会双手叉腰,瞪起眼睛,怒视着自己,然后拿起棍子,打在自己肥嘟嘟的小屁股上——看似很重,其实一点也不疼……
坟地就在离庄子大约四里地的缓坡上。父亲和弟弟长满杂草的坟旁,昨夜自己挖了一宿的土坑正泛着潮湿的腥气。坑沿旁堆着的泥土上粘着的枯草,草尖垂向地面,仿佛在替土地挽留那即将永别的温度!孟春辉拿着铁锹,弯下身子,一遍遍地拍打着土坑的坑底和边沿,力求使每个地方都能够变得平整光滑、尽善尽美!渐渐地,天空的乌云越来越浓厚了起来。突然间狂风大作,裹着田间的杂草围绕着他的身侧久久不肯散去!在那风声里,孟春辉似乎听到了一声长叹。他解开包裹着骨灰盒的蓝包袱,恭恭敬敬地将骨灰盒放在了坑底。用手将坑沿的泥土一把把捧进土坑,慢慢地洒在骨灰盒上。等骨灰盒完全被泥土覆盖得没有一丝缝隙后,再跃出土坑,用铁锹将土坑填平……直到它变成了一个土堆!
亲手安葬了母亲之后,孟春辉似乎变得痴傻了一般。他沿着田间纵横交错的小路,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着。不知不觉间,竟走进了一片树林。如今那里已没有了绿意,只剩下光秃的树干在寒风里寂寞地摇晃着。四处枯黄的落叶在他的脚底下发出阵阵咯吱咯吱的声响!记忆里那方清澈的水塘慢慢地悄然跃入了眼帘。他一个机灵,渐渐地从痴傻中清醒了过来。走累了的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默默地沉浸在了自己的回忆之中——“春辉哥,好大的鱼啊!”李紫玲焦急地指着水塘中央,一脸不可思议地大叫着。他想都不想,纵身一跃,跳进水塘,一个猛子扎进了水底。水面上顿时出现了一条翻滚的水龙。那水龙时而盘旋,时而左右摆动,甚至在水里搅动出了一个小小的漩涡。片刻后,他拿着大鱼跃出水面,引来李紫玲一阵欢笑!
春天,百花盛开时,她常常缠着自己为她编花环,给她做柳哨。柳哨做好时总带着新柳的涩味,自己却总能吹奏出断断续续的调子。李紫玲学不会悠长的哨音,只会把柳哨含在嘴里,鼓着腮帮子追在他身后跑。
当溪水涨满铺着青苔的浅滩时,泥鳅总在夕阳下甩尾搅起细沙。他卷着裤腿踩在及膝的凉水里。李紫玲举着破网兜蹲在岸边。“往左,往左!”她急得直跺脚,网兜却总在泥鳅甩尾时落空。无奈的孟春辉索性不再借助外力,转而用他那灵活的小手与滑溜的泥鳅斗智斗勇了起来。片刻后,那些活蹦乱跳的“小滑头”们便一个个败下阵来,被孟春辉当作用来炫耀的战利品了。这时田埂上会生起一堆篝火。在篝火的噼啪作响里,烤泥鳅的香气混着艾草味便会传遍四野。
秋天来临,树林里果实累累,红彤彤的柿子、黄澄澄的野梨挂满枝头。李紫玲站在树下,仰着小脸,眼巴巴地望着树上的果子,不停地催促着孟春辉:“春辉哥,快上去摘果子啊!”那时孟春辉虽嘴上常常抱怨她是馋嘴猫,可身体却很诚实。只见他躬起腰,双手抱着大树,像一只灵活的猴子,三两下就爬上了高高的树枝,将一个个饱满的果子扔到树下。李紫玲兴奋地在树下接着,不时捡起一个果子,在衣服上蹭一蹭就往嘴里塞,甜美的汁水在口中四溢。他们坐在铺满落叶的地上,分享着美味的果实。简单纯粹,没有忧愁,没有烦恼,只有无尽的欢乐与美好。那时候的他们总是那样的无忧无虑,也从来不会有任何的分歧,更没有贫穷与富贵的概念。时光就这样像浮光掠影般悄然流转。慢慢地,他们都长大了。可他依然会带着她在山野间奔跑,在树林间穿梭。一切不切实际的幻想也都是在那个时候产生的。他们相约在那片林木那头的远山建一片果园:春天时一同为它们松土施肥,秋天时一同站在枝头为它们卸下累累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