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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家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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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儿,这床放这儿行吧?”
“行的!大家小心一点儿,别挤到手!”
“来,一、二、三——”
嗞——
铁床架子与洋灰地面摩擦发出一阵刺耳响声,一帮人拍拍手上沾的铁锈渣和灰尘,喘气的喘气,叉腰的叉腰。
孟佰将准备好的袋装水挨个发过去,谢字在嘴边倒腾了八百多个来回。
“真是麻烦你们了陈哥。”
“谢啥呢,举手之劳举手之劳。”老陈哈哈笑了两声,一口气将水喝了干净。
“那忙完了,我们也差不多该回去了。“
“啊对,不打扰你们休息了,明天见啊。”
“明天见明天见……”
众人七嘴八舌地打着招呼往外走,孟佰扬着笑脸送他们到楼下,季平生一路跟着,跟他一样脸上挂着笑,几次开口想说话,都插不上嘴。
人影渐稀,走完了,四下才安静。
孟佰嘴角的笑意逐渐变成一条平直的线,他凝望着远处的黑点,呆了一小会儿。一转头,不偏不倚碰上季平生看向自己的视线。
“看我干什么?”
“啊,没啥。”季平生晃了下神,“跑神了。”
孟佰没搭腔,径自踩着楼梯上去了。
这些天季平生住在他这,原本不敢想象的生活竟也渐渐变得稀松平常起来。渡过最初草木皆兵的那几天,他在两人之间砌出一堵隐形墙,各自守着界限,没有逾越雷池,慢慢也能习惯和季平生共处一室了。
孟佰推开虚掩的房门,半天前还摆着他那张旧单人床的地方,现在已经变成一个光秃秃的上下铺。
他才反应过来,往后很长一段时间,他真的要继续跟季平生同吃同住,甚至同行了。
曾经这于他而言无异于家常便饭,然而现在却成了心里始终绷着的一根弦。孟佰倏而觉得讽刺,想必年少的自己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这件事会被当作洪水猛兽。
“我睡上边吧。”季平生先开了口,弯下腰去够角落里他带来的包袱。
那里面本来就没装什么东西,无非是几件换洗衣裳、一些日用品,现在已经瘪得像空的了。
季平生将压在最底下的一条被单拿出来,打算铺到上铺去。
“等会儿,”孟佰叫住他,“我给你找床被子。”
说着他走到柜子旁,俯身将压在上边的几件衣服拨到旁边,从下面抱出一床不算薄的被子。
“先把这个铺上,再垫个凉席,你那单子现在留着盖吧,天冷了再说。”他把被子塞到季平生怀里,“今天先凑合,明天记得晒晒。”
季平生两手抱着,那被子许久不见天日,摸着潮,闻着还有股浅淡的霉味。
“你这是冬天用的吧?”他说,“还挺新的,你现在给我用了,冬天怎么办?”
“到时候再说吧。”孟佰边答边将原来的旧被子铺在下铺,“这床板太硬了,不铺上点东西不行。”
季平生张了下嘴,还想再说什么,被电话铃堵了回去。
两人一同看向桌子上的手机,孟佰放下手上的事,走过去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拿起来按下接听。
“姐?”
电话那边声音不清楚,一阵窸窸窣窣后,才终于有人说话,说话的人不是孟仟。
“小佰啊。”
孟佰喉间一哽:“妈……”
“哎,是我。”申芹应了一声,“你知道仟仟买手机了呀?”
“嗳,知道。”孟佰不动声色地编谎,“她……先前给我打过一次电话。”
“这样啊,仟仟也是,没有早点跟我们讲。”虽是嗔怪,申芹语气里却并没有多少指责的意思,“你好久没给家里打过电话了,现在过得怎么样啊?”
“我过得——”孟佰无意识地抬了下眼,看到季平生正弓着腰背帮他收拾刚才没铺好的床,“我过得挺好的,家里没啥事吧?”
“家里一切都好。”申芹说着顿了顿,隔着手机细微的电流声,也能察觉出另一端的欲言又止。
孟佰心头一紧,冥冥中预感到她想说什么。
“季平生……他结婚了,你知道吗?”
果然。
孟佰心里落下两个字,酝酿出早准备好的态度:“是吗。”
他语气从容,就像听到母亲说家里要收麦子了一样从容。家里要收麦子了,而他远在他乡,帮不上什么忙,自然跟自己没多大关系。
“是前段时间的事。”申芹语速变得迟缓,“但是出了点事,他带着新娘走了,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孟佰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淡淡应着。
“我是想,不管他这婚结没结成,横竖是不在家了,你要不……抽空回来看看吧。”听筒里传出来的话音甚至夹带了些恳求意味,“行吗?”
孟佰深吸一口气,没有立刻回答。
孟仟没有告诉他们自己曾经回过一趟家的事,也没有告诉他们自己知道季平生结婚的事。这些年来,所有人跟他通讯,不管是写信还是打电话,总是避免提到那个名字,好像只要不说,就可以当作不曾发生。
如今七年前的那个承诺算是兑了现,不管季平生在哪里,他都重新获得了回家的自由。
但是他不知道身处当下境地的自己,是否能处变不惊地面对父母,和季平生的父母。
“现在忙,过段时间吧。”孟佰说,“过段时间我有空了就回去。”
电话那头母亲也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好。”
孟佰再次看了一眼季平生,他已经铺好了下铺的被子,现在爬到上铺去铺自己的了。
“你把电话给我姐,我跟她说几句话。”
孟佰推门走出去,走到楼梯和楼道连接处。他趴在栏杆上,出神地望着天空尽头爬上来的一弯新月。
一阵杂音过后,孟仟的声音响起:“小佰。”
“我现在跟季平生住在一起。”孟佰开门见山,但语气格外平静,像是提前演练过千百遍。
孟仟没说话。
孟佰掐了下食指关节,声音很低:“姐,你恨我吗?”
持续的沉默后,他听见孟仟叹了口气:“我恨你做什么呢,你是我弟弟,不管怎么样,都是我弟弟。”
那话轻轻的,落叶似地飘落到他心头。那地方仿佛自知是片荒地,寸草难生,不能让叶子落地归根,难过得呜咽起来。
孟佰艰涩地吞咽一下,指甲在栏杆的木质扶手上划出极深一道疤。
“姐,我现在有分寸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都明白。”他张了下唇,“他现在在我上班的药厂做杂工,厂里一时排不出宿舍,才把他暂时安排到我这里来。”
一阵寂静。
孟佰咬了下舌尖,补充道:“你放心。”
片晌,他听见孟仟说:“爸妈挺想你的,抽空再回来一趟吧。”
孟佰说:“好。”
谁都没再说话,也不知谁先按了挂断,夏夜凉风不断,他在外面站到彻底平静下来,才挪步子回屋。
季平生两张床铺都收拾好了,坐在上铺捧着孟佰给他的本子,埋头记今天的账。
听见门响他抬起头:“打完了?”
“嗯。”
孟佰点点头,疲惫和倦怠在踏进门槛的那一刻向他席卷过来,走到床边近乎耗尽了全部力气,他脱力坐在床上。
屋里太安静,显得季平生在纸上写字的声音格外明显,又因为这声音,衬得屋里更安静了,安静倒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许久,孟佰蓦然出声:“我姐是在我走的第二年结婚的。”
季平生愣了一下,才接话:“我知道。”
过了一会儿孟佰又说:“我在她结婚后两个月才知道。”
这句季平生没接。
孟佰也没有继续往下说,他躺在床上,好想睡觉。
从前村子里出个大学生,一定是要十里八乡夹道欢送的,哪怕是凑钱也要凑出几桌来庆祝一番。只有他,离开时是在夜晚,逃难一般,仓皇狼狈,被惊动的只有那晚照着他家院子的月亮。
连他上大学的消息,都是隔了一段时日,才慢慢传开。
初到省城,孟佰大病一场,他没钱买药,硬是拖着熬了过来。最初几个月几乎和家里断绝了联系,他一边害怕一边逃避,将自己裹进苦涩的新生活里,拼命想要忘掉那个远在百里外的村庄和人。
直到小半年后,临近过年,他才往家里寄了封信。甚至到那时,他往信封上写地址,写到“孟庄村”三个字还是会发抖。
信上说自己一切都好,叫爸妈和姐姐不要担心。
说学校放假也可以留宿,他还找了寒假工,不用担心没地方去。
那是他十八年人生以来第一次不团圆的新年。他不知道过年期间饭店食堂门市部会打烊,没有提前备好干粮。顶着漫天此起彼伏的烟花炮竹声,徒步走了十几条街,最后空着肚子过了年。
年后和家里的联系依然断断续续。
家里寄来的信会统一放到学校收发室,他总是拖很久才去取,取回来又要拖很久才敢打开看。
他在异乡磋磨得面目全非,好想回家,又好怕收到季平生结婚的消息。
大二那年寒假,他学聪明了,提前准备了干粮。除夕夜宿舍里空无一人,他和衣缩在冰凉的被子里,把近半年积攒的家书一封封拆开来看。
才知道原来家里发生了很多事。
姐姐嫁人了,那是十月份的事,和同村一个他见过但叫不出名字的哥。
随信寄来两颗喜糖,好在天冷,糖没有化。他撕开一个填进嘴里,尝到了一年多来的第一味甜。
信纸湿了一角,被他折好放在枕头下面。
那以后他开始每月写信,收到回信后一定第一时间取回来打开看。
后来他毕了业,有了工作,又因为工作需要买了手机,村里也装了公用电话,比写信方便了不是一星半点,但基本还是每月联系一次,不会太频繁。
直到某天,距离上次打电话才过去不久,孟仟又给他打来电话。
那次爸妈不在,孟仟只说了一件事。
季平生要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