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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疼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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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齐小满,在厂区耽误了时间,等回到家属院时,天已经黑了。短短几分钟的路,孟佰走得疲惫不堪。
筒子楼其他住户窗子里都亮着暖黄的光,只有他们住的那个小单间还黑漆漆的。
“那个人跟你谈了什么?为什么你们会吵起来?”憋了一路,季平生终于还是问出了口,“上次我们在仓库碰见的也是他吧?”
孟佰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淡淡回答:“还是接私活的事。”
“可你上次不是都拒绝他了吗?他怎么还纠缠不休的?”季平生又问。
孟佰叹了口气,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那个神经病的言行举止,定不下来的目光一扫,经过晦暗不明的楼梯口,霎时噤声,白了脸色。
“怎——”季平生察觉到不对劲,也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楼梯口的台阶上坐着几个人,灯光太暗了,每个人的长相都看不清,唯独中间那个剃着光头,才显得扎眼。
——吕奎。
孟佰死死地盯着那个方向,太阳穴突突跳动。
发现他们的视线,黑暗中吕奎站了起来,笑着朝他们走近。
孟佰晃了下神,思绪竟一时分岔,思考起当下这一幕是该叫“祸不单行”,还是该说“屋漏偏逢连夜雨”。季平生条件反射撑开双臂,将他拦到自己身后去。
“哟,挺巧啊,又见面了。”
吕奎咧着嘴,脸上横肉被挤出几道纵深的褶皱,在夜色中竟有几分恐怖。
孟佰拨开季平生的手臂,寸步不退,一言不发地回瞪着他。
“哟,这眼神儿,”吕奎伸出手,似是想摸他的脸,被孟佰嫌恶躲开,“以前跟哥混的时候不是挺听话的吗,怎么几年不见,长脾气了呢?哈哈哈哈哈……”
他放声大笑,身后几个小弟也跟着大笑,笑声里的讥讽几乎摆到了明面上。
“吕奎,你到底还想干什么。”孟佰的声音像淋了井水。
“我上次不是说了,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吕奎笑着看他,两手一摊,“你瞧,这不就见上了?”
孟佰咬着牙关,眼睛里的恨意近乎溢出来,他双手紧攥,仿佛只要现在给他一把刀,他就能眼都不眨地捅上去。
“吕奎是吧。”季平生忽然出声,将吕奎的注意力吸引过去,“我不知道你跟孟佰先前有什么过节,但他现在日子过得好好的,很明显不想再和你有什么牵扯。你有什么问题就直接提出来,该怎么解决就怎么解决,别干家门口堵人这种勾当!”
吕奎新奇地眯了眯眼:“上次都没来得及问,你是他——”
他伸出手指在两人之间比划一下,狎昵地压低声音:“——什么人啊?”
孟佰胸口起伏,呼吸快要跟不上心跳。
“发小,同乡,朋友——随你怎么理解。”季平生直接道。
“季平生,”孟佰喝止住他,“别跟他说那么多。”
“哦——”吕奎意味深长地拉长声音,“那之前没见过你啊,你们也好几年没联系过了吧,孟佰没跟你讲过我们之前的事儿?”
“什么事?”
孟佰耳畔掠过一阵风声,继而什么都变得遥远,面前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像从水下传来,模糊不清。
灵魂从躯壳里抽离出来,飘到半空,俯视着一切。
“那可就太多了……我得好好想想,从哪件事开始讲好啊,”吕奎故作深沉地思考了一会儿,笑道,“就说孟佰大冬天洗冷水澡那次吧——”
孟佰木然地张了张嘴,想要阻止吕奎将后面的话说出来,但那一瞬间恍若哑了一般,发不出声音。
他原本,不该和这个人有任何交集。
记忆犹如海水涨潮,波涛汹涌地将他拉下不见底的深渊。疼痛、讥笑、辱骂、目光,枪林弹雨一般,砸在他行将支离破碎的心脏上。
那是大一上学期,临近期末,班上有个女孩突然找到他。
“孟佰!”
“有事么?”彼时孟佰身上从村子里带来的泥土气尚未散干净,举手投足间还没有那么“体面”。
“这个给你。”女孩递来一个信封,声音亮亮的,眼睛也亮亮的。
孟佰看了她一眼,沉默着接过。那个女孩他印象不深,只记得是和自己同班的,连名字就叫不上来。
那时他情感迟钝到近乎麻木的程度,回宿舍将那封信打开看了半天,才意识到是情书。当天找到那个女孩,婉拒了她的喜欢。
女生好说话,只是遗憾地笑笑,没说什么。
或许那个时候他就应该发现,女孩背后有一个虎视眈眈的追求者。他不知道那个人后来和女孩说了什么,但猜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因此后来他时常想,如果当时能拒绝得更干脆,或者把话说的稍微难听一点,大概就不会有后面那些溃烂的伤口了。
寒假留校第二天,孟佰去校外的小超市打工,在校门口,碰见了他此后三年的噩梦。
那时候的吕奎还不是个光头,手底下的小弟也不是现在这一波。他们蹲在校门口的雪堆旁抽烟,孟佰只扫了一眼,没太在意。
他走到路边,等着来往车辆过去。毫无防备地,一股力拽着衣领,猝尔向后拉去。他陡然失衡,直挺挺倒在雪地上。
雪化成水,洇进身上的破棉衣。
“是叫孟佰吧?”
吕奎弯腰低头,横着出现在他昏花的视野里。
这一下摔得不轻,整个后背疼得仿佛要裂开,他紧咬牙关,躺在地上,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就是他。”孟佰听见另一个声音,“给钱那人说了,乡下来的,在这儿没亲没故,过年都不回去,叫我们放心。”
“行,动手吧。”
四个字,轻而易举给他下了生死状。
孟佰还没从摔倒的疼痛里缓过来,拳脚便如夹在暴雨里的冰雹,噼里啪啦地落在他身上。混乱中,他只来得及双手护住头。
不知道谁踢了他的肚子。
不知道谁踩了他的小腿。
“救……救命……”孟佰咬着牙,牙缝里挤出细若游丝的求救,剧烈的疼痛张牙舞爪要将他吞噬。
这些人是谁?
为什么要打我?
他们怎么知道我的背景?
他们要把我打死吗?
脑海里一片混沌,在这惊慌无措的混沌中,季平生的声音竟还能挤进来——
“被一群人打的时候,你就逮着一个反击,最重要的是要锁喉!像这样,用胳膊圈住他的脖子,制住一个人,就能威胁剩下的人放你走。”
“你一天天净学这些没有用的东西。”
“哪里没用了?说不定哪天就能用上了!”
孟佰慢慢睁开眼,四个人像一堵墙一样将他围住,舌尖舔到血腥味,他看准其中一个,趁其不备暴然起身,双手直冲脖颈,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快准狠地锁住那人咽喉,用全身力气将他按倒在地。
“别过来——!!!”
他暴喝一声,手上真的下了死劲,那人拼命撕扯他的手腕,张着嘴干咳。
“再过来我弄死他!!”
孟佰情绪彻底失控,眼眶仿佛染了血,恶狠狠地盯着那些人,像绝地反击的绵羊,盯着窥伺他的狼群,竟真将人吓退几分。
“哎哟,”站在一边抽烟的吕奎掐了烟头,走过来,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一幕,“挺厉害啊。”
“奎哥,阿冲他——”其中一个混混提醒他孟佰手里还摁着个人。
吕奎抬了下手,让他别说话,接着冲孟佰扬扬下巴:“来,你弄死一个我看看。”
孟佰被兜头浇了一桶凉水,顿时冷静下来。
杀人吗?
怎么可能。
手里那个人还在咳嗽,气息越来越重,他本能地松了手劲。
“不是很有能耐吗?不是放话要弄死他吗?”吕奎往前走了两步,“我现在过来了,你弄死他我看看。”
孟佰不说话,双手手因为恐惧不停发抖。他心里清楚,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所有人都在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孟佰吞咽了一下,平稳住呼吸,而后当机立断,拔腿冲向路对面的小超市。
他没敢回头,不知道那些人有没有追上了,直到进了超市门,都要躲到货架后面才敢喘口气。
超市老板看他这副样子,随口问了声:“小孟,这是怎么了?”
他蹲在地上,湿了一半的棉衣下,骨头疼得如同散架。
“没事。”孟佰哑声道。
“还没事呢,你这脸上,”老板指指自己的颧骨,“咋弄的啊这是,多好看一孩子别给整破相了。”
孟佰一脸茫然地抬手摸了一下,摸到一手湿黏的液体,他看着手指上的血,有一瞬间不知道该怎么办。
“哎呀你别动了,去后边院里那水龙头那洗洗吧。”老板说。
“没事,就是不小心磕的。”孟佰手忙脚乱从口袋里摸出方巾,颤巍巍地擦掉脸上的血。
他将自己近来遇见的人发生的事全想了一遍,一个一个排除,最后将猜测落在给他递情书的那个女孩身上,但他确信这不是那个女孩干出来的事,那群混混提到了一个“给钱的人”,说明他们跟自己本身没有仇,是别人专门花钱来教训自己的。
排除到最后,他想到了班里一个富二代,根据日常里没被他放在心上的种种细节,将真相还原了七八成。
最后只能选择认栽。
那时候他以为这只是个无妄之灾,却没想到,是一场经久噩梦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