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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Chapter.3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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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学在家的日子,像一杯温吞水,平静,却缺乏生机。
在江凛无微不至的照顾和张姨变着花样的食补下,温昭的身体稍微圆润了一点,不再那么瘦得吓人。定期进行的线上心理辅导似乎也起了一些作用,大规模的情绪崩溃没有再发生。
他大多数时间只是安静地待着,看书,发呆,或者陪着杳杳玩一些简单的游戏。像一株被细心呵护、却依旧蔫蔫的花。
江凛几乎推掉了所有不必要的活动,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变着法子想让他开心一点,哪怕只是一个极淡的笑容,都能让江凛高兴半天。
这天下午,阳光很好。温昭抱着膝盖坐在落地窗前的地毯上,看着窗外花园里叽叽喳喳的麻雀,忽然很轻地开口:
“江凛。”
“嗯?我在。”江凛立刻放下手机,凑近他,“怎么了?想吃什么?还是想出去走走?”
温昭摇了摇头,目光依旧看着窗外,声音飘忽:“……我想去你的赛车场看看。”
江凛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有赛车场?”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问题蠢得像是在质疑。
温昭沉默了一会儿,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声音低得像自言自语:
“赵子轩他们……以前说的。”
“说凛哥你玩赛车很厉害……自己还有个很大的场地……”
那些曾经被他忽略的、关于江凛的传闻,此刻清晰地回响在脑海里。那个嚣张、耀眼、活在另一个世界的江凛,和眼前这个小心翼翼、围着他转的江凛,仿佛割裂成两个人。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这个念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压抑已久的情绪闸门。
温昭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他抱住自己的手臂,指甲无意识地抠着手臂上的皮肤,声音带着一种破碎的哽咽,断断续续地响起:
“江凛……”
“为什么……得病的……是我呢……”
“明明……我没有错……”
“为什么……都不相信我……”
他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向江凛,那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不解,像一只被困在陷阱里、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受伤的是自己的小兽。
“我恨你……”他哭着说,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我好恨你……当初为什么不信我……为什么那样说我……”
江凛的心脏像是被这些话狠狠撕裂,他伸出手想抱他:“对不起……昭昭,是我混蛋……”
温昭却猛地打开他的手,情绪更加激动,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自我厌弃:
“但我更恨我自己!”
“恨我为什么这么没用!恨我为什么变成了这副样子!”
“人不人……鬼不鬼……”
他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看着玻璃窗上映出的、那张苍白憔悴的脸,一种极致的厌恶和绝望淹没了他。
他猛地抓住自己的头发,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用尽全身力气压抑着哭声,身体蜷缩成极小的一团,每一个音节都充满了令人心碎的痛苦:
“江凛……”
“我想死了……”
“我真的……好讨厌这样的自己……”
“活得好累……好没有意思……”
“昭昭!”江凛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猛地扑过去,不顾一切地将那个剧烈颤抖、散发着浓浓绝望气息的身体紧紧、紧紧地搂进怀里,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变调发抖:
“不许!我不许!”
“我不准你有这种念头!听见没有!”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你打我骂我杀了我都行!但你不可以放弃自己!” “会好的!昭昭,一定会好的!我陪着你!求你了……别扔下我……”
他也哭了,眼泪滚烫地落在温昭的颈窝里,手臂收得那么紧,仿佛只要一松开,怀里的人就会像烟雾一样消散。
温昭在他怀里崩溃地大哭,所有的委屈、痛苦、恐惧和自我否定,在这一刻彻底决堤。
窗外阳光明媚,室内却仿佛被浓重的、冰冷的绝望所笼罩。
抑郁症最可怕的模样,不是哭泣,而是微笑着说出“我想死了”。
而此刻,温昭将它赤裸裸地摊开在了江凛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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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四肢百骸。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擂鼓后又骤然紧缩的声音,血液仿佛都在那一刻凝固了。
他几乎是凭借着本能,死死地抱住怀里那个不断颤抖、散发着绝望气息的身体,一遍遍地、语无伦次地重复着“不许”、“对不起”、“求你了”,声音嘶哑破碎,像是在进行一场绝望的祷告。
温昭在他怀里哭到力竭,最终昏昏沉沉地睡去,但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也紧紧锁着,眼角不断有泪水渗出。
江凛轻轻将他放平,盖好被子,手指颤抖地拨通了李医生的电话,声音因为极致的后怕而断断续续:“李医生……他……他说他想……”那个词他说不出口,“……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电话那头的李医生语气立刻变得无比严肃和急促,进行了长达半小时的电话紧急干预指导,叮嘱他必须24小时不间断看护,移除房间里所有可能的危险物品,并调整了药物方案,要求他立刻联系药房送药。
挂了电话,江凛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后背惊出一身冷汗。他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按照医生的指示行动。
他仔细检查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收走了所有尖锐物品、电线、甚至长度可能构成风险的充电线。他将窗户做了安全处理。药很快送来,他小心地按照新剂量准备好。
做完这一切,他搬来一把椅子,直接坐在了床边,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温昭的睡颜。
他不敢睡。不敢眨眼。他甚至害怕自己呼吸重了,都会惊扰到这片来之不易、却脆弱无比的平静。
这一夜,格外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刀尖上煎熬。
温昭睡得很不安稳,几次在梦中惊悸、哭泣。每一次,江凛都会立刻俯身,轻轻拍着他的背,在他耳边一遍遍地低声安抚:“没事了,昭昭,我在,我在这儿……”直到他再次平静下来。
天亮时,江凛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下巴上也冒出了青黑的胡茬,整个人憔悴了一圈。
温昭醒来后,仿佛耗尽了所有能量,陷入了一种更令人担忧的状态——情感淡漠。
他对任何事情都失去了兴趣。不再看书,不再看窗外,对杳杳小心翼翼的靠近也毫无反应,甚至连吃饭都需要江凛耐心地哄劝才勉强吃几口。
他大部分时间只是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或者蜷缩着睡觉,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美丽躯壳。
那个他曾经主动提出想去看的赛车场,再也只字未提。
江凛的心每天都像是在油锅里煎。他害怕听到那句话,更害怕看到这样死气沉沉的温昭。
但他没有放弃。
他依旧每天不厌其烦地和他说话,不管他有没有反应。
“昭昭,今天阳光很好。”
“昭昭,张姨做了你爱吃的糖醋排骨,尝一口好不好?”
“昭昭,杳杳画了幅画送给你,你看,画的是我们三个。”
他给他读新闻,读小说,甚至读枯燥的财经杂志。他每天坚持陪他在花园里散步十分钟,哪怕只是机械地跟着走。他严格按照医嘱督促他吃药,记录他的情绪和睡眠状态。
日子在一种压抑的平静中缓慢流淌。
直到三天后的一个下午,江凛照例在念一本无聊的游记。念到作者描述沙漠星空时,他顿了顿,下意识地感慨了一句:“也不知道真的有没有书上写的这么好看……”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微弱、沙哑的声音,轻轻地响起:
“……有的。”
江凛的声音戛然而止,整个人猛地僵住,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他难以置信地、缓缓地低下头。
怀里的温昭依旧蜷缩着,眼睛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刚才那句话不是他说的。
但江凛的心脏,却因为这一个轻飘飘的字,而疯狂地跳动起来!
他不敢大声,不敢激动,生怕吓跑了这丝细微的回应。他努力压下翻涌的情绪,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小心翼翼地接话:
“……昭昭见过?”
又是一段漫长的沉默。
就在江凛以为不会得到回答时,温昭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很轻,像羽毛一样,却清晰地钻入江凛的耳中:
“嗯……初中的时候……和姥爷……在敦煌……”
他说得很慢,断断续续,但确实是在回应!
江凛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屏住呼吸,不敢打断,只是更紧地、却又极其轻柔地抱了抱他。
尽管只是关于星空的一句话。尽管他依旧脆弱得像易碎的琉璃。但这细微的回应,对于在无尽黑夜中守候的江凛来说,不啻于一道划破黑暗的微光。
他的昭昭,正在努力地,一点点地,从那个冰冷黑暗的世界里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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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程丽雅和温栋阳第一次踏足了江家位于棕榈泉的别墅。
这次来访是提前和江凛沟通好的。江凛仔细评估了温昭最近的状态——虽然依旧沉默寡言,情感反应迟钝,但不再有激烈的情绪崩溃或提及那个可怕的念头,并且开始有极其微弱的、零星的回应——这才谨慎地同意了这次探望。
张姨提前收拾好了客厅,杳杳也被叮嘱要乖乖的。
门铃响起时,江凛能感觉到靠在自己身边的温昭,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他轻轻握了握他的手,低声道:“别怕,我在。”
程丽雅和温栋阳走了进来。两人手里都提着东西,程丽雅拿的是几件温昭平时在家穿的柔软家居服和他常用的那款洗发水,温栋阳则提着一个看起来很高档的水果篮,表情显得有些局促和不自然。
他们的目光几乎是立刻就锁定了窝在沙发角落里的温昭。
比起上次见面,他似乎更清瘦了些,裹在柔软的灰色羊毛毯里,显得越发单薄。脸色是一种不见阳光的苍白,眼神空洞地望着面前的茶几,对他们的到来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程丽雅的眼圈瞬间就红了。
她想象过儿子状态不好,却没想到会是这副几乎失去了生气的模样。那个曾经清冷骄傲、眼神里总带着光的少年,如今像一朵枯萎的花。
她强忍着哽咽,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声音放得极轻极柔,生怕惊扰到他:“昭昭……妈妈来看你了……给你带了衣服和用的……你还好吗?”
温昭没有任何回应,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
温栋阳站在稍远的地方,看着儿子这副模样,嘴唇紧抿,脸色沉重,那双惯常带着威严和不满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懊悔,还有一丝无处安放的痛楚。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颓然地叹了口气,将水果篮轻轻放在桌上。
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程丽雅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慌忙别过脸去擦拭。
就在这时——
一直沉默着的温昭,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他的目光缓缓地、有些吃力地从茶几上移开,落在了正在默默垂泪的母亲身上。
他看了很久,久到程丽雅都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然后,他干裂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发出一个极其沙哑、微弱、几乎气若游丝的声音:
“妈妈……”
这两个字像有着神奇的魔力,瞬间让客厅里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程丽雅猛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眼泪都忘了擦。
江凛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看着温昭。
温昭的眼神依旧空洞,却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聚焦。他看着母亲脸上的泪痕,停顿了很久很久,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又吐出三个字:
“……对不起。”
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像重锤一样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不是为自己生病道歉,而是为让母亲担心、落泪而道歉。即使深陷抑郁的泥潭,他骨子里的温柔和敏感依然还在。
程丽雅的眼泪瞬间决堤!她捂住嘴,才勉强压下冲到嘴边的哭声,肩膀因为压抑的哽咽而剧烈颤抖起来。
她的儿子,自己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却在为她流泪而道歉!
温栋阳也猛地别开了头,喉结剧烈地滚动着,眼眶不受控制地泛红。
江凛悄悄握紧了拳头,心里又酸又疼。
温昭说完这句话,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眼神又重新变得涣散,缓缓地垂下了眼睫,不再看任何人,又变回了那个封闭的状态。
但这一句短暂的、清晰的道歉,却像一道微弱却真实的光,驱散了一些笼罩在这个空间的、令人绝望的冰冷。
它证明,他的意识还在,他的情感并未完全湮灭。
程丽雅哭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平复下来。她擦干眼泪,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依旧哽咽:“傻孩子……跟妈妈说什么对不起……是妈妈对不起你……没照顾好你……”
她没有再试图靠近或者多问,只是红着眼睛,贪婪地看了儿子一会儿,然后站起身,对江凛感激地点点头:“江凛,辛苦你了……拜托你了……”
她又看了一眼沉默的丈夫,温栋阳似乎想对温昭说点什么,最终却只是沉重地摇了摇头,转身先朝门外走去。
程丽雅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门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江凛松了一口气,这场艰难的探望总算有惊无险地度过了。他低头,看着又恢复沉默的温昭,心里却因为那句“对不起”,而生出了一点微弱的希望。
他轻轻将他揽进怀里,低声道:
“昭昭,不用说对不起。”
“你很好。”
“我们慢慢来。”
一句无心的道歉,刺痛了母亲的心,却也像一颗种子,让绝望的土壤里,生出了一丝名为“希望”的嫩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