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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家的牢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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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气的热浪裹挟着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与王宴身上残留的寒气激烈碰撞,激得他微微打了个寒颤。客厅水晶吊灯的光芒有些刺眼,餐桌上精致的骨瓷餐具折射着炫目的光斑。李明藩系着那条熟悉的碎花围裙——那是母亲最喜欢的样式——站在玄关,笑容温婉得恰到好处,仿佛她本就是这栋房子的女主人。
“小宴?怎么提前回来了?”母亲惊喜的声音从餐厅方向传来,伴随着椅子挪动的声响。
父亲和李家夫妇的身影也出现在餐厅门口。李叔叔依旧红光满面,李阿姨脸上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但精神看起来不错。四双眼睛,带着如出一辙的欣慰和某种心照不宣的期待,齐刷刷地聚焦在王宴身上。
“临时改了车次。”王宴的声音有些干涩,他弯腰换鞋,借以避开那些目光。
李明藩已经自然地接过他的行李箱,顺手放在玄关柜旁。“正好赶上吃饭,阿姨特意做了你爱吃的松鼠鳜鱼。”她的语气熟稔而亲昵,带着不容置疑的归属感。
王宴被无形的力量推搡着走向餐厅。餐桌上的菜肴丰盛得过分,中央甚至摆着一瓶醒好的红酒。气氛“其乐融融”,话题围绕着李阿姨的病情(“多亏了明藩细心照顾,还有老王你们帮忙联系专家”)、两家的生意(“那个项目多亏李总帮忙疏通”),以及一些无关痛痒的旧事。
谁都没有提起一年半前那个尴尬的毕业聚会。
谁都没有问他这一年多在遥远城市的生活。
谁都默契地扮演着角色,仿佛过去一年多的疏离从未发生,仿佛他和李明藩之间,从未有过那句“我们只是兄妹”。
王宴沉默地吃着饭,味同嚼蜡。李明藩坐在他对面,时不时给他布菜,动作自然流畅。她与王母低声交谈着煲汤的火候,偶尔和李阿姨交换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她们形成了一个无形的联盟,将王宴温柔而牢固地排除在外,或者说,将他纳入一个早已为他设定好的未来图景之中。
“小宴,”李叔叔抿了一口酒,笑着看向他,“听明藩说,你在学校表现很出色?学生会副主席?好!虎父无犬子!”
“还行。”王宴简短地回答。
“年轻人多锻炼是好事,”王父接口道,语气带着一贯的威严,“不过学业也不能落下。你李叔叔在德国那边有些关系,顶尖大学的经济学项目,等你毕业了,和明藩一起去深造,互相有个照应。”
李明藩适时地低下头,脸颊微红,带着恰到好处的羞涩。
“爸,我还没想那么远。”王宴放下筷子,声音不大,却让餐桌上的谈笑声骤然一停。
“怎么没想?”王父微微皱眉,“人生规划要趁早。你李叔叔费心帮你铺路,别辜负长辈心意。”
“就是,”李阿姨温和地打圆场,眼神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期盼,“你们俩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一起出去我们也放心。明藩,你说是不是?”
李明藩抬起头,目光掠过王宴,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最终还是温顺地点点头:“嗯,都听叔叔阿姨安排。”
一股沉重的窒息感扼住了王宴的喉咙。这顿饭,这房子,这灯光,甚至这空气中弥漫的饭菜香,都变成了有形质的牢笼。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精心摆放的提线木偶,线头牢牢攥在两家父母和李明藩手中。他试图在远方建立的新生活,他小心翼翼呵护的、与唐萱之间刚刚萌芽的真实情感,在这个名为“家”的堡垒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借口去洗手间,逃离了令人窒息的餐桌。冰冷的水拍在脸上,他看着镜中略显苍白的自己,眼神疲惫而迷茫。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唐萱发来的信息:【学长到家了吗?一切都好吗?】
简单的问候,却像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刺破了眼前的迷雾。王宴的心猛地揪紧。他该怎么告诉她,推开家门,迎接他的不是父母的拥抱,而是另一个女孩系着围裙的“主人”姿态?怎么告诉她,这个所谓的“家”,正迫不及待地要将他塞回一个早已被他拒绝的剧本里?
他深吸一口气,手指在屏幕上敲打:【到了。家里…在聚餐。】
信息刚发出去,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屏幕上跳跃的名字是“唐萱”。
王宴几乎是下意识地掐断了铃声。客厅里隐约的谈笑声似乎停顿了一瞬。他攥紧手机,像攥着一块烫手的炭,快步走向通往二楼的楼梯间。那里相对隐蔽,至少能避开餐桌上那些探寻的目光。
推开楼梯间的防火门,隔绝了楼下大部分的喧嚣。冬夜冰冷的空气透过窗户缝隙渗入,让他发热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他按下回拨键。
电话几乎立刻被接起,唐萱清亮而带着关切的声音传来:“学长?怎么挂断了?刚才听到你那边好像很多人?”
“嗯,家里有客人。”王宴的声音有些低哑,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试图汲取一丝冷静,“你还没睡?”
“没呢,刚和室友看完电影。”唐萱的声音带着轻松的笑意,“学长,新年快乐呀!虽然还有几天,但怕到时候网络拥堵,先提前祝你新年快乐,万事顺意!”
女孩清脆的祝福像一股暖流,瞬间冲垮了王宴强装的镇定。楼下的虚与委蛇,父母的殷切期望,李明藩那无处不在的“女主人”姿态……所有的压抑和窒息感,在唐萱这声纯粹的、毫无负担的祝福面前,化作了汹涌的委屈和思念。
“萱萱…”王宴的声音哽住了,他闭上眼睛,第一次在她面前流露出如此脆弱的情绪,“新年快乐。”
电话那头的唐萱明显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声音立刻紧张起来:“学长?你怎么了?声音听起来不对劲…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没有…”王宴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腾的心绪,“只是…有点累。听到你的声音,就好了很多。”
“真的吗?”唐萱的声音柔软下来,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那你要不要听我讲个笑话?保证让你笑出来!”
王宴的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好。”
就在唐萱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始讲那个她排练了好几遍的笑话时,楼梯间的防火门被轻轻推开了。
李明藩静静地站在门口,走廊的光线从她身后透入,将她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她脸上没有表情,眼神却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刺向握着手机的王宴。
王宴脸上的那点微弱笑意瞬间冻结,消失无踪。他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
电话那头,唐萱还在说着:“……然后那个土豆就滚啊滚啊……学长?你在听吗?”
李明藩的目光落在王宴紧握的手机上,又缓缓移到他脸上。她没有说话,但那眼神里翻涌着震惊、愤怒、受伤,还有一种被背叛的冰冷寒意。
王宴张了张嘴,想对电话里的唐萱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
李明藩的嘴角勾起一个极其讽刺的弧度,她后退一步,目光像最后的审判,冰冷地扫过王宴,然后猛地转身。
“砰!”
防火门被重重摔上,巨大的声响在狭窄的楼梯间里回荡,震得王宴耳膜嗡嗡作响,也彻底切断了电话那头唐萱困惑的呼唤:“学长?什么声音?喂?”
手机里只剩下忙音。
王宴僵在原地,刺耳的摔门声仿佛还在耳边轰鸣,李明藩最后那个冰冷刺骨的眼神烙印在他脑海里。楼梯间瞬间死寂,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楼下隐约的谈笑声似乎也停滞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蔓延上来。
他低头看着黑下去的手机屏幕,唐萱的名字还停留在通话记录的顶端。刚才那声猝不及防的巨响,她一定听到了。她会怎么想?
王宴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无力感席卷了他。他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将脸埋进膝盖。家的温暖?不过是精心编织的牢笼。试图逃离的过往?如影随形,只需一个身影就能轻易将他打回原形。
而那个在远方,用一声“新年快乐”试图温暖他的女孩,此刻又在经历怎样的困惑和不安?
楼梯间的冰冷,从地面丝丝缕缕地渗入骨髓。王宴闭上眼,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的漩涡边缘,脚下是名为“责任”和“过往”的泥沼,而唯一伸向他的那只手,来自千里之外,却似乎随时会被这漩涡的吸力扯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