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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波士顿 ...

  •   我当初宁愿做包饺子的小工也要跟着李姐,就是看中了她在国外有路子,我想找到薛建国,需要她的帮助。

      李姐答应我的要求,不知道和她的丈夫商量了什么,那个黑瘦沉默的男人让我写下薛建国的出生年月和在国内的履历。

      “他是你亲戚?什么恩怨?你要横跨大西洋来找他。”

      我手里的笔没有丝毫停顿,我没抬头:“生父,当年卷钱跑路的时候逼死了三条人命。”

      男人抬眼看了我一眼,很快又低下头:“打算怎么报复?剁他一只手一只脚够吗?”

      李姐和我聊过,她的丈夫是上个世纪被人诓骗着来国外打黑工的早期移民,那个年代的法拉盛远比现在乱的多,各种地下帮派组织横行。

      “人在异国,有的时候抱团取暖才活得下去,那个年代,没办法。”

      李姐看着我:“我和孩子她爸最大的愿望,就是让下一代别走我们的老路,让他们能有个光明正大的身份,堂堂正正的,清清白白的,和那些外国人一样走在阳光下,做个遵纪守法也能活下去的好公民。”

      “小薛,你也一样。”

      李姐看着我的眼神复杂:“剁一只手,砍一只脚,就算你们父女二人恩怨两消。这件事交给姐来办,你不要沾手,挣够钱就回国内去,找个工作好好过安生日子。”

      李姐的话落在我心里,无端催生出两滴泪珠。

      我从国内追到国外,遇见过不少倒霉事,要不也不会落到现在的境地,可每次困境之中总会遇见好人,她们都让我向前看,往前走。

      对我来讲,生活就像是光脚走钢丝,命运总是穷追不舍,时不时就刮来一阵邪风,而我每次站不稳要跌下去的时候,总会有人扶我一把,托我一下。

      刘艳跳江前给了我一张车票,妈妈去世前给我留了存折,电子厂的郭老师朝经理泼水给我出气,王琦在我找不到工作的时候拉我一把,李姐帮我找薛建国的下落……

      那天晚上我把脸埋在枕头上,第一次对是否要继续自己的复仇产生了动摇,那么多人试图用她们的好意和善良把我从仇恨的深渊里拉出来,但只有我自己知道,自己其实是自愿跳下去的。

      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也永远无法拯救一个破罐子破摔的人。

      第二天早起,我拒绝了李姐丈夫找人帮我报仇的好意。

      “我不仅要他的一只手或一只脚,”我说的时候觉得自己心头的伤口在往外渗血:“我要他的罪行广为人知,要他站在法庭上接受审判,他要彻底身败名裂,顶着无法原谅的罪名被万人唾弃,只有这样才能把迟到的正义送给已经死去的人。”

      李姐盯了我很久,最后挤出来一句话:“你的妈妈一定是个善良又正直的人,她在你小的时候打下了很好的基础,所以即使你长大以后成了非法移民跑到太平洋的另一边来报仇,也依旧要寻求法律的承认。”

      我妈的确是个好人,可惜这个世界不讲道理,好人没好报。

      我在国外的第五年,薛建国的下落找到了,李姐把消息告诉我的那天,我正领着她上初中的女儿晓宁图书馆回来,我们相处得很好,我教她普通话,她教我粤语,就连李姐的丈夫都说,我的粤语现在几乎听不出是个外地人。

      法拉盛的夏天阳光明媚,李姐每天都会煮上一锅绿豆沙放在冰箱里,我刚完成一篇客户委托的代写作业,通过匿名邮箱发给客户后,起身去倒了一碗绿豆沙,顺便也给晓宁拿了一碗。

      李姐放了很多冰糖,煮开花的绿豆都渗进了味道,甜丝丝的,炎热的午后喝一碗,再舒服不过了。

      我和晓宁盘腿坐在小餐馆前的台阶上,眯着眼睛聊最近新上映的法国电影。

      “……我在班里的前桌说她去看了那个电影,讲两个男生相爱的故事,法国人拍的……你陪我一起去看吧,别告诉我妈,她肯定说两个主角喜欢同性是神经病。”

      我把碗里最后一点绿豆沙仰头喝干净,随口答应下来:“行啊,你这学期的物理成绩如果能拿到A,我就请你去电影院看,你还可以叫上你的那两个好朋友……哎,李姐回来啦。”

      李姐开着运货的小卡车停在车位上,她从车上下来,手里拎着一袋外面买回来的小零食。

      “小薛,”她把零食放到桌上,招呼我:“你爸的消息打听到了,他在波士顿开了家房地产公司,重新结婚了,生了一儿一女。”

      李姐说话的语气平静,和她平时说起晚餐吃什么菜的口吻没有丝毫差别,她把一个牛皮纸装着的文件夹递给我:“你想知道的事,都在里面了。”

      我把文件夹里的东西拿出来,大概扫了一眼,又放回去,端起已经空了的绿豆沙碗,把碗底仅剩的几粒绿豆也送进嘴里。

      以后喝不到这么甜的绿豆沙了。

      三天后,我收拾好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清空了房间,买好了去往波士顿的车票。

      我半夜敲响李姐的房门向她告别,给我开门的却是晓宁,李姐一家都穿戴整齐,似乎是一直没睡在等着送我。

      “姐,谢谢你这么多年的照顾,”我向李姐深深鞠了一躬:“我要走了,生意兴隆,保重啊。”

      李姐什么都没说,拍拍我的肩膀,帮我把行李箱拎下楼。

      送到餐馆门口,我定了出租车送我,晓宁走上来拉住我,不舍得我走:“你答应过我考了A就请我看电影,我期末肯定好好复习,你能不能晚几天再走?”

      我勉强挤出一个安抚的微笑:“我就是去波士顿办点事,又不是一辈子不回来了,你好好学习,将来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想见谁就能见谁。”

      我坐上出租车,司机开动缓缓开动,我从车窗的反光里看见晓宁还站在原地朝我挥手,攥着手机的手忍不住颤抖。

      我没有真正的身份证所以买不了机票,从纽约到波士顿,就要坐一整夜的长途巴士,我躺在几乎看不出原始颜色的座椅上睡了一晚,座位前后都是背着行李风尘仆仆的人,车内充斥着灰尘和烟味,甚至还有某种违禁草本植物使用过后的铁锈味。

      我给自己画了个欧美烟熏妆,头上绑了个乱七八糟的头巾,穿着低调的短袖和工装裤,最大限度地融入周围的环境。

      我就这样灰头土脸的到了波士顿,在李姐介绍的华人房东家里租了一间房,作为短暂的落脚点,随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上网查询附近的整容医院。

      面对整容医生天花乱坠的推销,我指了指自己的脸:“让我手术后的变化越大越好。”

      我在李姐那里工作五年的积蓄,在整容医院花掉了一大半,做完手术的一整年后我都每天宅在屋子里面,继续远程做着代写挣钱。

      恢复期过后,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拿着从前的照片仔细对比。

      照片里的人有一双圆圆的杏眼,镜子里的我双眼狭长,眼角弧度锋利;照片里的人脸型流畅,镜子里的我颧骨做了填充,更接近欧美流行的高颧骨;照片里的人鼻梁侧面有一颗小小的黑痣,镜子里我被高高垫起来的鼻梁上皮肤白皙无暇。

      我看着看着,满意地笑起来,现在我就算是顶着这张脸站在薛建国面前,他也绝对认不出来。

      我通过李姐的关系,办了全套的假身份和假履历,波士顿附近的大学很多,□□的中介操着一口咖喱味浓厚的英文问我想当哪个大学的学生,我在一排学校里看过去,最后一指。

      “MIT的计算机科学专业,能办吗?”

      中介抬头看我一眼:“能。这个专业的亚裔很多,硅谷的公司就喜欢招吃苦耐劳的亚洲面孔当程序员。”

      中介噼里啪啦的敲着键盘,还和我闲聊:“我有表哥在WR公司上班,他的总监就是从MIT毕业的中国女人,之前创业做人工智能的翻译插件,后来被WR收购了,她是近十年来唯一一个能在被收购后熬过股票解锁期依旧留任的华人——你知道的,那些科技公司虽然都声称自己包容开放,但歧视和排外根深蒂固,有色人种很少能做到管理层。”

      我礼貌的微笑点头,附和了两句,心里却想起了季瑛,自从离开国内后,我就再没有她的消息,六年过去,她应该已经博士毕业了,不知道是回国还是留在国外,如果她留在国外工作,大概率也会选择进入硅谷,成为中介口中万千亚裔程序员中的一员。

      拿着履历证明从中介走出来后,我突然很想去MIT看看,想了解这所季瑛生活学习过的大学。

      我拿着新鲜出炉的假驾照去车行租了一辆车,做然我作为黑户考不了驾照,但在据说全世界驾照考试最难的纽约待了五年,我每年都会抽时间去驾校上两个月的课,驾驶技术炉火纯青,经常开着小卡车帮李姐运货。

      从波士顿到MIT的路程很短,打开车窗,呼啸的风带着夏季特有的温暖空气扑面而来,我把一只手搭在车窗外,这是个标准的危险驾驶动作,但和此刻拂面而过的风比起来,已经不算什么了。

      我把车停在校园附近,下车在查尔斯河畔步行,即使现在正值暑假,也有许多背着书包步履匆匆的学生,我在河边坐下来,看着学生们驾驶着训练用的帆船从面前驶过,大概是帆船俱乐部之类的。

      附近也有不少和我一样的游客,我的不远处有个小码头,是个不错的观景点,很多游客会坐在草地上解决午餐,顺便享受风景。

      一阵汽车引擎的声音传来,我的余光里看见一辆亮眼的大红色跑车停在路边,跑车上下来一个穿着精致套装的白人女性,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大的女孩看上去十三四岁,和晓宁的年纪差不多,小一些的男孩应该只有六七岁,手里还拿着一个汽车模型,活蹦乱跳的围着妈妈和姐姐跑。

      看着这明显是妈妈带着两个孩子出来玩的景象,我只看了一眼就转过头去看向别处。

      有钱有闲还有妈妈陪在身边,我心里默默的想着,真是幸福的有点让人嫉妒了。

      我坐在角落里吃着从附近咖啡厅买的三明治,索然无味的白人饭就算是就着风景,也吃得我有点想上吊,我正想着要不要把剩下一半扔了,脚边突然有点感觉,像是什么东西撞了上来。

      我低头一看,是一辆玩具汽车模型,大概是电动的那种。

      刚才看见的那一家三口中的小男孩跑过来,他手里拿着一个遥控器,看着我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很有礼貌的小孩。

      我弯腰捡起玩具车递给他:“小心点。”

      这个小小的码头平台上只有几根麻绳作为围栏,男孩的电动玩具车一不小心就有可能会冲进河里。

      大概是我帮小男孩捡玩具车释放了善意,过了一会儿,他那个打扮精致踩着高跟鞋的妈妈就面带微笑的来邀请我和她们一起吃午餐。

      我本来想拒绝,一个三明治就已经让我没心情下口了,真的没心情受邀吃更多的“健康有机食品”。

      但我拒绝的话刚说了一半,就又咽了回去,主要是因为她们邀请我吃的并不是想象中的三明治沙拉,而是用保温盒装着的炒菜和米饭,米饭甚至不是印度长米,而是只有华人超市才能买到的稻米。

      自从离开法拉盛后,我就再没吃到过这么正宗的中餐了。

      我坐下来,和这一家子一起吃完了一顿午餐,妆容精致的女人和我聊天。

      “我丈夫也是中国人,他在家里经常给我们做中餐……我们就住在波士顿,你可以叫我凯琪,这是我的女儿安娜,还有刚才打扰到你的那个小捣蛋鬼,他叫托尼。”

      我看着对面朝我微笑地女孩,也礼貌的笑了笑,至于托尼,他吃完饭就坐不住,拿着自己的玩具车自己玩去了。

      我说:“您的丈夫一定是个很好的人,这么顾家的男人在中国很少见,我就从来没有吃过父亲做的饭。”

      “我的丈夫确实很不错,”凯琪脸上幸福的微笑里带着一丝忧愁:“我从前经历过一段不算愉快的婚姻,前夫对我和安娜都带来了很大的伤害,能遇见现在的丈夫是我的幸运……唯一的遗憾是托尼,我们试管婴儿才有的小天使,他去年查出患了骨癌。”

      我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为了确保自己没有理解错,我又特意问了一遍:“骨癌吗?在什么部位?”

      “腰椎,”凯琪叹了口气:“我们每周都要去医院接受化疗治疗。”

      自从妈妈2006年离开到现在,已经有十二年了,时隔多年再次听到这个熟悉的病,曾经那些守在医院病房里担惊受怕的夜晚似乎再次席卷而来。

      我的心情瞬间变得复杂,想说两句安慰的话,却不知道怎样开口。

      就在我绞尽脑汁想挤出几个安慰人的单词时,听见身后传来什么东西掉进水里的“噗通”一声,旁边的安娜大声叫起来。

      “托尼掉进水里了!救命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波士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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