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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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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署令?心急了点吧。”
陆钦盯着顾却月看,顾却月也丝毫不闪躲,汇聚在一处的,是谋算,是野心,是心照不宣的相互利用。
署令,即河渠署令,一河之长也。与主事所负责的文书事务不同,是真正步入了实权层,属于七品下。从主事到署令,连升六阶。
大燕升迁体系中,一次通常升一阶或两阶,属于平迁。而连升六阶,是为超擢,乃不次之赏。
“若不急,我找大人做什么?”
“步子是大了些,但有当初延水的事,大人再想想办法,不难成事。”
“况且到年末考课还有大半年。”
轻巧几句,棋子变棋手。
寂静又笼罩上来,但顾却月心下并无慌乱,她知道他在权衡。
但他会答应的,不答应,在督水监便失了枚棋子。
“大燕善水又善算的算者都在水部司,水部司最好的算者都在江州,在督水监,而督水监最好的算者,在大人跟前坐着。
“徒骸河,亦或者说是澧水,水下有什么秘密,直官不一定算的出来,下官能。”
“届时,下官送大人一条青云路。”
博弈,退亦是进,停在该停的地方,为彼此留出思忖空间。
说罢,不欲与陆钦多言,从荷包里掏出个小元宝拍在桌子上。
想了一下,本要说菱粉糕,栗子酥各三包,又怕银子有余,太浪费了些。
便道:“伙计,换成菱粉糕跟栗子酥。”
饮尽杯中茶水,起身告辞,“下官今日有事,便不与大人多聊了。”
伙计托着茶盘进来,将小元宝放在一角,“得嘞,客官。”
“等等。”
陆钦的声音传来,顾却月与伙计同时顿住脚步。
“大人还有事?”
“无事”,他看过来。
晨光熹微,桌上,茶盏上,以及陆钦的身上,都罩了一层浅浅的淡金色的光。
伙计反应过来,躬身道:“客官,您有何吩咐?”
陆钦生的俊俏,朗目疏眉,是一种不同于寻常郎君的好看。
他不紧不慢道:“按楼下的价钱。”
沾陆钦的光,省了排队这遭,伙计左一提溜,右一提溜拎着油纸包把顾却月送上马车,直到马车辘辘走远才直起身来。
楼上,陆钦望着楼下熙攘的人,闹中取静,一片静好。
元九不知什么时候挪到他身后,以他视角看去,正是方在顾却月站的,卖伞的铺子。
“少爷,人都走了你还看,是不是喜欢顾大人?”
元九素日里话太多,陆钦正盘算着顾却月的话,不想听他聒噪,话不过脑子无意识嗯了一声。
谁知这一下元九不仅没闭嘴,跟鍑里煮开的水一样炸开,“那真是太好了!临行前老夫人还要给少爷张罗婚事,她老人家知道了指不定有多高兴。”
“少爷,我回府送信,老夫人那儿指定有赏钱拿。”
一颗糖渍梅子砸在元九脑门儿,“少胡说八道。”
“那少爷看人家做什么?”
“那叫欣赏。”
“哦”,元九把梅子塞进嘴里,刚想问陆钦欣赏是什么,忽然记起一桩事来,“那晏三小姐怎么办?”
“什么晏三小姐?”
“晏太傅的孙女儿,晏家三小姐啊,老夫人甚是中意,说过了年要请媒人呢。”
陆钦一愣,这事,祖母从未与他提及。
他放下茶盏,目不转睛的瞪着元九。
元九丝毫没察觉,正风卷残云的清理桌上点心,半天没听见陆钦说话,一抬头,正对上冷锋。
他忙不迭拿茶水顺了顺,道:“少爷,这是在‘欣赏’我吗?”
陆钦轻叹一口气,问自己为什么要把他带在身边。
“下个月月钱扣了,想想自己做错什么。”
元九哭丧个脸,像霜打的茄子。
陆钦:“不准议论未出阁女子,空口白牙毁人清誉。”
“是,元九知错。”
陆钦脸色稍有缓和,元九想着子路问死的典故,低声问一句,“少爷说的是谁?晏三小姐还是顾大人?”
陆钦瞪他一眼,“两个都是。”
太好问不一定是好事,本来罚月钱了事,现在又要抄十遍《论语》。
……
一日毕,顾却月回西三巷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与柳湾的喧闹相比,院中实在是太静了,静到可以听见几条巷子外码头的吆喝声。
她上京三年余,院子也空了三年余,枣树久无人打理,刚回来的时候还是一树枯枝,暖风一吹,竟在要结果的八月份生出几枝嫩芽。
倔强的彰示着它脆弱而又顽强的生命力。
顾却月拴上门,靠着门板看了好一会儿枝丫上的新芽,时至夏末,澧水防汛压力由中段断锋江流经的江州、荆州、郴州一带东移,转到青江、汉江流经的台州、泉州、湖州一带。
出神的看了一会儿,顾却月推开西厢房的门,房内布置简单,一张榆木方桌,一把半旧椅皆靠西墙放着,西挂着一幅几乎与墙等大的水系图,其上密密麻麻标注了澧水主要支流形态,流经州县,以及自兴平二十一年后河流改道记录。
澧水防汛大抵分作三段,上段,起自太阿山,包含丹、明两江,至明江下游清川渡止,山高谷深,河道比降大,水流湍急,暴雨多引发山洪、泥石流。中段以断锋江、幽江、徒骇河为主,流经江州,荆州,郴州等六州。
从六月开始,连续降水与上游来水构成澧水第一个汛期。
一月后,由于降水线西移,防汛压力转至下段,即以青江、汉江流经为主的台州、泉州、湖州地区。地势愈加低洼,汇聚澧水全部支流水量,常有冲出河床,河流改道,海水倒灌之患。
良久,她提朱笔在徒骇河流经的无回山上圈出一个圈。
一笔落下,墨着三处。
清漪园,曾府,杜孟收了笔,曾兆也合上册子,各自在或大或小的水系图上圈下徒骇河三个字。
……
接连两夜,顾却月借故支开巡哨,从角门接三个黑衣人进籍库。
仍是一盏油灯,却多了两个算盘,三人各自算着,陆钦则抱臂倚在窗上,透过窗缝观察巡哨动静。
拨算盘的手突然悬在半空中,思索片刻顾却月在纸上写下个数,一丈二。
“别算了”,她放下笔,“问题不在江底。”
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把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包括陆钦。他本怀疑江底藏了什么,苦于毫无思路,因此大海捞针,调直官验证。
顾却月将算盘竖起来,算珠“哗”的一声齐刷刷落下,她看向正在掩窗缝的陆钦,陆钦道:“无妨,自己人。”
于是,顾却月开口,说出三个字,“在山上。”
大家俱是一愣,在山上,与水有什么干系?
天大的秘密,便是听的人都掩不住心脏狂跳,何况发现它的人。
顾却月显然是激动的,翻找草纸的手轻微颤抖,被她强压下,言语并无磕绊。
“在这儿,无回山”,她抽出一张草纸,籍库的水系图在中厅挂着,一行人到中厅动静太大,顾却月干脆画了个草图。
“断锋、幽江、徒骇河三江贯通,水量互补,是以牵一发而动全身。”
杜孟在水部任职逾二十年,怎会不知如此浅显的道理,便问:“可三江水量稳定的很,不曾有一年异样。”
“不”,顾却月在草图上标出近年三江水深,“杜大人请看,近五年,断锋、幽江主河道水深时高时低,总归维持在三丈左右,而徒骇河……”
“徒骇河亦有浮动”,杜孟翻出他的草纸,还没算完,但大小不一的几个数无疑表明徒骇河的水位的确随着季节枯盈。
“杜大人,不是徒骇河,是无回山的一条小水路,瘴溪。”
三江互为补给,但景明元年,幽江水位将至二丈,而同一时间徒骇河却较之高出五尺。
寻常测算不会在意五尺的水差,而今日,顾却月把这五尺算进整个中段澧水里,竟发现这微不足道的五尺使瘴溪水量得以平稳在一丈二上。
瘴溪,澧水众多支流中小的不能入眼的一条水路,在图上看,仅用叶筋笔弯曲勾出细细的墨痕。
“确实如此”,杜孟对比两份数据,仍有一事不解,便问:“可徒骇河在幽江以东,在下游,怎会东枯西盈?”
“延水堤,他们用延水堤蓄水了。”
杜孟本是水部员外郎,水部与督水监各司其职,前者负责湖泊政令颁发,河银的审核预算,后者多负责工程营造,因此杜孟能将顾却月的话听个大差不差。
顾却月接下来的话,是专门说给陆钦听的。
“大人可记得当日在荆南山上,下官同大人说过什么?”
陆钦几乎没想,“你说所有测点你亲自测过,不该二次溃决。”
“是,打桩测点下官并未假手于人,但库容计算是按籍库所记,而库容水量又会影响流速,因此错判溃口流速,导致基底蛀空,二次受灾。”
想是天灾,竟是人祸。
众人一时沉默,依山,傍水,甚至为维持水量处心积虑蓄水,无回山中的秘密,似乎比想的还要幽邃。
书案边围着的都是聪明人,山里藏着什么,都猜的大差不离,却无人将此宣之于口。
烛火明灭间,顾却月突兀的来一句,“大人,一样的招数再来一遍,可就没意思了。”
子路问死: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
叶筋笔:传统绘画中用于勾线的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