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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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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舟至天明,入目皆是苍翠,看的多了,不觉赏心悦目,反而生出些无聊。
顾却月坐在篷舱里看水式图,一动不动;陆钦站在船头看山水,一动不动。
他在舱前站了半日,累了,直接在甲板盘腿而坐,感慨道:“这么好的山水,怎就叫了徒骇河,无回山。”
顾却月看一眼舱外,幽壑深潭,云蒸霞蔚,的确好风景。
第一次来的人,怎会想到
水漫青山,山里的山户,猎户像枯叶一样飘出来的场景。
水患面前,无分人兽。
这话,顾却月不会接,遂低头,用朱笔在图上圈了个圈。
“曾兆命王平准备的小船吃水浅,说明所到之处溪水在一尺半左右,无回山共有四个地方满足,分别是李庄、石坪、新寨以及沙坡。
但石坪多石壁,进山无路,可能性较低。沙坡是滩涂,易陷船。据王平所言,曾兆随船携带重物,大抵不会在此处上下。”
“那么只剩下两处,李庄与新寨。”
顾却月分析的头头是道,陆钦在侧静听。
往日,他只觉于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才能称之为将,今日见顾却月不过在尺素间圈圈点点,不费一兵一卒,却省下多少进山搜捕的兵马。
陆钦:“能定下这两处?”
“不能”,顾却月面上挂着淡淡的愁容,眉毛拧在一处,平添三分憔悴,“只是暂时能找到这两处。”
“瘴溪与徒骇河这等大河不一样,想要河床深一点,往下挖就是了,想要河床浅一点,填点土就是了。”
“下官仅能从图上找出这两处,至于其他,需现场勘验,再行计算。”
陆钦指着图上顾却月着重点下的几个点,这种画法他在延水见过,是需要测水深的测点。
“看过河口,测算这几个点就能确定整条河水深?”
“能,下官算的出来。”
所谓术业有专攻,此前陆钦从没想过有人擅算至此,便是杜孟,听到要计算徒骇河水深,抓耳挠腮的给出个期限——七日。
她这样的人,不应该冗杂的升迁体系中埋没。
“好,歇会儿吧。”
陆钦看着顾却月有些微红的双眼,从昨日卯时上值到现在,她闭眼的时间仅仅是靠在偏阁门上的那一小会儿而已。
“大人深恩,下官不敢不尽心。”
顾却月本说送陆钦一条青云路,陆钦又何尝不是在回
赠。
一纸调令,意味着顾却月正式成为查案的一员,二人命运已经紧紧捆绑在一起。
这等直达天听的要案,奏报上出现名字是普通人难以企及的。
“不必言谢,你替我算水,我助你升官,不办要案,怎么请赏。”
无回山,瘴溪,图上的一点一线,落在实处,是高耸如云的青山与宽逾数丈的长河。
至河口,两只小船分开,一船由承影带着,向李庄、新寨进发,另一组陆钦坐镇,沿河测水深。
顾却月命船夫在河口停下,掏出铅锤,但并未像在延水测水深一样绑上重物,反而把配重摘了,扔进河心,任由铅垂被水流裹挟着将红绳绷紧。
河口测闭,又上游五里,依序记下流速,追溯到上游,纸上已经密密麻麻记了陆钦看不懂的数字。
船靠在岸边抛了锚,水花拍过来,在岸边轻轻漾开,连带着小船轻摇。
墨条入水,一圈又一圈打着转。清亮墨汁在砚堂里徐徐晕开,变成浓重的黑。
陆钦默默磨着墨,时而偏头看看顾却月。
她专注的很,袖子上沾了墨汁都察觉不到。
四下寂静,唯有水声。
顾却月突然抬起头来,瞧了眼太阳的位置,拿起图册在绕着小船转了一圈,开口道:“起锚,顺流往下走。”
船锚收起,无人摇橹,小船时快时慢顺流而下,顾却月趴在船头看船底激起的水花,陆钦虽看不懂,也趴在船头往下看。
没人控制方向,小船像只跃出水面的欢快鱼儿,时而漂向河心,时而碰到岸边浅滩。
陆钦不知顾却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并不多问,他知她心里有数。
随着小船越漂越快,顾却月悬着的心放下来,回船舱取出方才演算的草纸对陆钦道:
“大人,回水湾,人为挖过河床。”
她指着地图上的回水湾,“从此处到此处,流速异常平缓。但两岸皆是山地,且距离河口较远,非自然形成河道。”
无回山太大,搜山难免打草惊蛇。陆钦要的就是一个地点,只要小范围确定,把人撒下去,一草一木都摸得清。
正要派人,顾却月又道,
“东岸水深从一丈二骤降到八尺,可谓轻舟易上,重船难行,如果不想被人发现行踪,定会在此处靠岸。”
说话间小船的速度逐渐减慢,所停之处,正式顾却月所说的回水湾。
几人下船,一头扎进密林中。
自兴平年间大水漫过徒骇河两侧群山后,徒骇河两岸人口锐减。
人少了,树木愈加茂盛。抬头,树冠与树冠之间仅剩一点缝隙;低头,杂草几乎没过膝盖。
有些清脆的草叶被拦腰折断,从还新鲜的断口看,折断时间不会太久。
东侧上岸,一路向西,约行三里,豁然开朗。
无尽的密林像被一双手撕开个巨大的口子,大片光秃秃的空地裸露在日光下。
空地一眼望不到头,中间有一水路穿过,水量丰、落差大,便是对方绞尽脑汁维持的,徒骇河,瘴溪,东支流。
溪边水排的骨架已被拆走,在岸边留下一排深嵌的基底痕迹。
旁边土地已经被烧的板结,寸草不生。
“他们,在开矿?”顾却月问。
虽然一早便猜到,但亲眼看见这等规模的私矿终归是震惊了一下。
“在冶铁”,陆钦回道。
死寂的风声无不再提醒在场的每一个人,他们来晚了。
竖炉、水排、铸范,凡是能留作证据的,全部都被带走。
天色渐晚,一行人就近找了个山洞过夜。
洞口轮廓工整,洞内满是密集而规整的凿痕。这不是天然洞室,而是后期人为开凿的。
陆钦捡了枯枝,在洞中生了火,二人对坐无言,火星爆裂的声响格外清晰。
顾却月捡起根枯枝撑了撑柴堆,火苗噌一下窜上来。
“大人,下官有个思路,可能有些偏差,或许全都是错的,但确实可以把眼下残局都笼在一处。”
说着她拿起方才拨弄火的枯枝,在沙土地上画起来。
“这是回水湾,他们利用瘴溪设水排,就地冶炼,洗矿、淬火的废水会直接排进河水里。”
“而无回山,虽距离三河近百里,但此地降水充沛,或有地下水路相通。”
陆钦想了想,问道:“什么意思?”
现下看来,常乐山发现私矿已是板上钉钉的事,至于通过什么途径发现,陆钦没法将此与常乐山身故直接联系起来。。
“下官的意思,常大人在三河饮用过源自瘴溪的水,因此诱发喘症。”
瘴溪的水,陆钦一下想起在三河探过的枯井,其井壁,覆盖一层稀碎结晶。
他道:“三河狱后确有一枯井,自乐山暴毙后有狱卒坠井,废用。我去探过,井壁有结晶,当时不解,现下已明了。如顾主事所说,应当有地下水路与瘴溪相通。”
顾却月在“常”字上画上一圈,又提笔写一“王”字。
“再说王阿牛,下官不觉得他是一个与本案无关,恰巧出现在河神庙的人。”
“河神庙废弃多年,又逢雨夜,他就是附近村民,跑到河神庙,一定不是为避雨。”
“那么他去做什么?又或者说凶手张石,用什么办法将他引诱到河神庙。”
“我想,是它。”
顾却月看向陆钦竖在身后的环首刀,“一把与常大人一模一样的刀。”
“如果作此假设,那便不得不承认一个非常不利的事实——他们,杀了一个重要知情人。”
至此,陆钦百思不得其解的三张药方变得合乎常理。
案发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当日常乐山喝的那半碗药上,查了又查,验了再验,最终只证明一件事,那便是汤药无毒,病重不治。
可若他们端去的不是毒药,而是解药呢?
毒,并非是一触即死,慢性中毒更能把控死亡时间。若把常乐山真正毒发的时间推迟到就任后,便是燕京,便是陛下,都只会认为一朝大员操劳过度,旧疾复发。
所以,他们出了岔子,青云驿那一夜完全是意外。
说着说着,顾却月手里的枯枝又转向“常”字。
“不对,下官漏了一点。”
“三河狱后的水井,是为狱吏取水方便,那么狱中所押人犯,当值狱吏都会引用井水。”
“且据大人所说,井壁已经析出结晶,这说明污染日久。然喘症并非罕见,此前却并无相似惨剧。”
顾却月顿了顿,“说明……”
陆钦接住她的话头,“说明,乐山早就中毒了。”
“经手案子的人都被青云驿那一夜障了眼。”
石影参差,一室幽明。
常乐山身故后,原督水丞曾兆迁任。
顾却月是燕京直派,又因陆钦的缘故深涉水督身故案,无疑处在风口浪尖上。
私开铁矿与谋逆无异,为求保险,难免不对熟悉水务的顾却月起心思。
陆钦想了想,最终问道:“顾主事,若是误了署衙饭食,在哪里用饭?”
水排:水利鼓风装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