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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合法抢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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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三月,天寒未散。
一贵族青年约莫二十左右,老式装扮,头戴一顶狐皮雪帽,揣着手炉,半只脚刚拐进敬王府大门前那条巷口,就抬手扯了辫子,胡乱扔到身后小厮的怀里。
“世道真是变了。”他呼一口热气,急匆匆地迈着步子,“现在连个轿夫也敢同我讨价还价!”
那小厮左手拎着鸟笼,右手提着一大摞捆得乱七八糟的行李,于艰难中努力跟进。假辫子兜头飞来挂在脸上,他也只能挤眉弄眼将它先滑到肩头挂着,一面气喘吁吁地应付道:“是……是啊,小爷,真够荒唐的。”
“十方,咱是昨夜离的家,还是前夜?我怎么记不清了?”
“小爷……”秦十方今年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还没完全长成,又瘦,看起来几乎是不堪重负,“你偷偷离家那都已经是七天前的事了……”
“七天?!”奂璟简直被自己吓了一跳。
他掰着手指头数起来:“这么说,我在卉红那又住了七天?”
七天之前,他是要求卉红同他私奔的。对方没有同意,只是情意绵绵地将自己留住了,于是他又在她那温柔乡里度过了不知日夜的一段时光——顶多一两天吧,他如此认定。他带着行李和十方过去,又带着行李和十方回家,只是去时钱包是鼓着的,回来时交完轿夫的辛苦费,已经是一文不剩了。
“是啊。”秦十方走着走着,忽然撞上奂璟的后背,手中行李稀里哗啦散了一地。他赶紧抱紧了鸟笼,又抬头去往前看,这才发现敬王府门口竟然已被兵马团团围住了。
娇生惯养的翠色绣眼鸟在笼子里扑棱抗议,叫声仍旧清脆可人如同唱曲儿,简直要把当兵的全招来才肯罢休。
好威风的官服,金领子黄马靴,宝蓝色洋军装,一眼看过去跟大海浪似的。
这是元将军的人?
两人刚想扭头折返,却已被另一队官兵堵住了后路。
“小王爷请回,褚座已在家中等您许久了。”
为首的副官看着跟秦十方一般年纪,然而官威不小,一只手扶着腰间佩枪,另一只手倒是颇有风度,做了个请的姿势,面上仍旧不苟言笑。
奂璟与秦十方对视一眼,在一队官兵的贴心护卫下,战战兢兢步入了自己家的大门。
这世道……奂璟刚在心里想了三个字,便被眼前空空荡荡的家宅所震撼了。
就连秦十方也瞪大了眼睛,与奂璟面面相觑:“小爷,这还是咱王府吗?”
“怎么都被搬空了?!”
空了……全空了……
就连树上的鸟蛋都长出翅膀自己飞走了……
奂璟两眼一黑,险些一头栽进冻硬了的荷花池里。
“十方……你扶着我。”奂璟靠在秦十方身上,还是滑倒在地,“你说……我爹……我娘……全家上下那么多人……他们都哪去了?”
秦十方也很想回答小王爷的这个问题,可是他和小王爷同进同出,在对眼前信息的掌握程度上,那是完全一致,没有半分出入的。
于是他笑了笑,笑得比哭得难看:“看样子……都是不在了。”
“不在了?”奂璟回过神来,又开始在原地来回踱步,“你说的不在了,是哪种不在了?”
秦十方赶紧捂嘴摇头。后悔失言。
这时远处走来一个穿着军服的高挑男人,同样是扎眼的蓝军服黑大氅,一双腿比王府的百年老树命长。
走近了打眼一瞧,还是个标致的美人。
要不是现在情势复杂,奂璟准愿意把他当成高配版小玉兰捧着。
至于小玉兰……他也在今年年初跟着某新派混蛋长官跑了。
念及伤心往事,奂璟不由仰头,红了眼眶。
“小王爷真让我一顿好等,差点就派兵去拿你了。”
美人张嘴了,声音也这么好听,只是语气怪冷酷的。
奂璟沉痛地注视着对方,颤颤问道:“我爹……”
“敬亲王已与前日带着家眷搬去了奉天。”
“跑了?”他的声调陡然升高,似乎是难以置信,“为何?”
合着这是预谋?那他呢,一大家子人都走光了,为什么独独落下了他?
他一个独子,从小就是家里的宝贝,原本头顶还有四个姐姐宠着他,如今也都离家了。老东西是个口风紧的,这么大个事愣是一个字没透露过!
“小王爷还不知道吧,皇帝已于日前驾崩,您的亲姑姑,当今皇太后,对内阁提议要扶您继位,您猜猜谁不答应?”
奂璟简直要被他绕晕了。
“谁不答应?”
“自然是你爹。”
奂璟叹一口气,伸手打开了鸟笼,那只花色稀奇的绣眼鸟却并没有随之飞去,仍旧守着它那根精美的栏杆一动不动。
他就算再不学无术,也明白如今这个时局,做皇帝算不上一门绝好差事……可是要到举家逃跑的程度,那也不至于吧?
他一家子皇亲国戚,就算跑了,还能跑到哪去呢。
他那娇生惯养的爹娘,怕不是走个五里路都要磨得满脚水泡。
于是他一摆手:“别说了,我愿意,带我进宫吧。”
美人纹丝不动,只是笑得露出了一口白牙。
“小王爷,您这是不明白?”
奂璟不说话了,照他这意思,自己方才是招笑了?
他有些恼火,背挺直了些,俯视起对方:“我不明白,你就这么跟储君讲话?”
这回美人是直接笑出了声:“新帝已经登基了,您还在做梦呢?”
奂璟站得又没那么直了。
“是谁?”
“是谁您就别管了,总之我不是来害你,也不是来杀你的。”
奂璟放下一颗心,随即却又立刻警惕起来:“那我王府的财物呢?”
美人便幽幽地叹一口长气,解释道:“在我到来之前,你这王府就已经被搬空了。敬亲王的行为,完全属于背叛朝廷,我也是奉元大人的命令前来抄查。”
美人展开一封已拆封的信件,递给奂璟。
“你看看,你爹留下的信,还有什么问题吗?”
奂璟半信半疑地展开信纸,字迹确实是他爹的字迹,内容却是一派胡言,狗屁不通。
整封信内容大半都是在讲奂璟,讲他如何废物,既无野心也无谋略,情真意切地向褚既白军长求情,望他饶过儿子一命。后半段则是提到一笔丰厚的嫁妆,乃是为了两家联姻所备。
他读着信,嗓音不由得是越扯越大了。
荒唐至极,闻所未闻!
他一共有四个姐姐,三个都早已嫁人,还有一个十五岁那年跟野小子跑了,至今下落不明。
这是什么暗号吗?
他不信在他爹眼里,他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更何况……图尔赫家哪还有能嫁人的女儿?
奂璟把那张信纸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没有找到一丝异常。
于是他气得将信纸揉做一团,掷进结了冰的荷花池。纸团在冰面上滚过几圈,停下来不动了。
褚既白……奂璟死死盯著眼前这个年轻人,原来他就是元大人身边炙手可热的新任督办,兼大内特使。
年轻轻轻大权在握,他到底凭的什么……
“小王爷,我是来履行婚约的。”褚既白摘了手套,向他伸出一只手来,“自然,也是要拿到我该拿的那笔嫁妆。”
奂璟冷笑一声,拒绝交流:“这封信不是我爹写的。”
“既然如此,让你姐姐出来交代。”
奂璟立刻火了,这话怎么听起来跟和亲似的屈辱:“这里再怎么也是我家,轮得到你在这犬吠?”
“你还看不懂状况吗?你家现在是我做主了。”
褚既白见他不识时务,便也不再跟他客气,直接抬手一耳光将奂璟扇倒在地,一只锃亮的马靴紧接着踩上他的胸口:“小王爷,你爹在革新的这十年里,贪污了多少军饷,这事早已经被告到皇上太后那去了。现在不过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你再不把钱交出来,这笔账可就不是这么算了。”
这人下手真狠,奂璟从小到大,哪里被人打过,此时痛得简直呼不出声来。
他捂着脸撑住上半身,还坐在地上,就这么睁大眼睛看对方,已经是全然地呆住了。
这世道究竟是怎么了,居然能叫一个偷穿大人军装的毛头小子在自己家里,欺负到自己头上!
褚既白打人打得优雅,手也不脏。眼看着那只手又要举起来往自己脸上扇,奂璟吓得一骨碌站直起来,做出毫无意义的防御姿态。
“想到了吗?这笔钱在哪?”
奂璟欲哭无泪。不是他不想说,他是真不知道啊!
他眉头一拧,撇着嘴角反问褚既白:“那你跟我说实话,我爹他们……真是走了?不是死了?”
“我没必要骗你。”褚既白又对他温柔地笑了笑,十分笑容里带着十二分寒意,“你爹这个人狡猾,一边办革新敛财,一边私下投资叛军,狡兔三窟,可不是跑得比兔子还快。”
奂璟这就想不通了,他爹可是跟皇上太后同生共死的身份,为何要支持叛军?
于是他只能一个劲的摇头:“我算是明白了,你这就是抢劫!”
褚既白自然不跟他啰嗦,又是当胸一脚给他踹得人仰马翻:“我就是真的抢劫,你又能奈我何?”
奂璟这一摔,雪帽也跟着滚落,露出一头茂密的毛发。
褚既白像是看见什么趣事一般,呦了一声:“小王爷真赶时髦,辫子是自己剪的?”
奂璟只是神色痛苦地捂住胸口,没有理会。这回他一时半会竟是爬都爬不起来了。
“我再跟你说明白一点吧,你爹不傻,他能看明白局势,可是他没法改自己的姓,砍自己的头……所以只能花钱投诚,花钱买命。在元大人那里,资助叛军倒也算不上死罪,哪天要是新皇夭折,或许你还能再做一回储君呢。”
奂璟又听愣了。
“但要是没这笔钱……”
褚既白忽然将手搭上腰间的佩枪。
奂璟吓得哆嗦两下,一颗脑袋瞬间清醒过来。
他确实只有一颗脑袋,此时不清醒更待何时?
“我好像是记得我爹说过,他有一笔应急的款子……”奂璟打量着褚既白的脸色,一边说一边扭头看向十方。方才他被褚既白手下的士兵胖揍一顿,塞住了口舌,现下也是惨兮兮地在地上躺着,起不了一点用处。
只能叹口气:“再给我一点时间,或许我就能想起来了。”
随后却又两手一摊:“只是如你所见……图尔赫家如今确实只剩我一个人,并非我不愿将姐姐嫁与褚大人,实在是家中无人可嫁。”
奂璟自从刚刚被褚既白一脚踹倒,干脆就躺在地上跟他讲话,一直没有再站起来。
褚既白讲他上下打量过两轮,再次露出一个标致的微笑:“那就你嫁。”
奂璟干笑两声:“别闹。”
“如今朝廷正推行新政,元大人可是关注着紧,特意叮嘱我们这些年轻军官做好榜样,上行下效。”顿一顿,“说起来有趣,《新民共融法》还是你爹最先提出的。”
奂璟这回是真听明白了,他果然没有说错,这还真是合法抢劫!
什么新民共融,两族通婚,他不就是想扶持自己手下的年轻军官,吸收贵族的资产吗?
奂璟眨眨眼睛,心里头早已将褚既白凌迟过几千回了,抬眼看见对方锃亮的马靴和佩枪,却又连声大气也不敢出。
褚既白拎着奂璟的后脖颈儿给他扔到马背上挂着,自己随之翻身上马,一夹双腿,抬手在他屁股上一拍。
“走吧夫人,跟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