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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10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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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山中燥气已褪。
日头偏西,陈默弯着腰,锄头起落,土块翻裂的声响闷闷的。
偶尔有风掠过,带着野菊的苦香。
西边的云渐渐红了,晚霞漫过来的时候,他正把最后一捧土压实。
新栽的菜苗蔫头耷脑的,在风里轻轻晃着。
将锄头往肩上一搭,陈默往溪边走去。
风簧的气生根已经伸到了水里,眸子亮晶晶的。
溪边有一种指甲盖大小的透明小虫,正刺入树皮中吸吮水分,吸饱后身体泛出青鳞色。
风簧瞥见后,眼中金纹流转,“咦?”了一声。
陈默的手刚浸入溪水之中,匆忙将手洗干净,走到风簧身边:“怎么了?”
空气中浮动着细密竹刺,陈默顺着风簧的视线看去,只见一种半透明小虫正在树根处吸吮。
“这是什么?”陈默话音刚落,风簧就将那虫子钉在了树干上,一缕黑色絮状物立刻在空气中消散。
“这虫子会在人类身上寄生。”风簧眉头微蹙。
陈默觉得头皮发麻,但又觉得有些眼熟:“这是……雨虱?”
家中藏书里似有这样一段:
雨虱从古井龙婆脱落的鳞片下孵化,幼体钻入潮湿的树洞或苔藓。
口器为锈蚀的针状,能刺入树皮或动物皮肤吮吸水分,吸饱后身体泛出青鳞色。
靠潮湿空气飘荡,雨后成群悬浮如雾,鳞光闪烁如碎镜,成熟后就会寻找恒温的动物寄生。
宿主会持续干渴,疯狂饮水直至胃部胀裂,死后尸体渗出的水又滋养新一代雨虱。
“古井龙婆……”陈默喃喃,“得先找到她才行。”不然,这里的生灵以及自己迟早遭殃。
雨虱的存在让山林潮湿处危机四伏,每一步水洼都可能藏着饥饿的虫群。
“好,我陪你。”
这山里的泉水大多藏于石罅之间,或隐于灌木丛中,古井……陈默印象中似乎只有一个。
他将锄头放在溪边,牵着风簧,循着记忆中的路线走去。
风簧警惕地将数道竹刺扬在空中,但凡有一丝风吹草动,都不曾掉以轻心。
脚边有水从岩缝中渗出,先是积成一小洼,继而溢出,顺着山势蜿蜒而下。
暮色已经染上了树梢,继而吞没了整座山林。
陈默手上的手串发着耀眼的绿光,几乎照亮小片林子。
山风掠过干涸的井口,发出空洞的呜咽。
月光笼罩下,井岩的青石泛出冷冷的白光。
“就是这里。”在风簧惊愕的目光中,陈默划破了手指,小心向前。
他将风簧留在原地:“我过去看看。”
“井枯了,山就死了;山死了,人还能活吗?”低哑的声音从井底传出,每个音节都带着锁链震颤的余韵。
不过瞬间,一个半人半蛇的女人便倚在井壁上,身形介于佝偻老妪与褪鳞龙蛇之间。
她青灰色的皮肤布满细密的裂纹,上半身勉强维持人形,腰腹以下却与井壁融为一体,化作布满青苔的蛇形锁链,一节节锈蚀的青铜环扣深深勒进血肉里。
她的鳞片大半脱落,露出下面蜂窝状的骨殖,每一个空洞里都续着一汪漆黑的死水。
陈默发现,那些缠绕她的青铜锁链并非死物,而是像活蛇一般缓缓蠕动,偶尔松开一节,露出下面腐烂的龙肉,但很快又勒紧,仿佛在阻止她彻底溃散。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眼前的老妪与他在书中见过的龙婆相差甚远。
干涸的井口突然喷出腥臭的黑水,水中浮着无数动物的尸骨。
龙婆讥笑出声:“你忘了自己是谁?”她的蛇尾则在井壁上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刮擦声。
“我也快忘了,自己是这镇井的龙,还是被困的灵?”
“陈渊创造了你?”陈默试探出声。
“陈渊……”她用用枯爪轻抚井壁,露出一种近乎温柔的神情,随即又暴怒地大吼,“你们都忘了!”
“忘了什么?”陈默追问。
龙婆浑浊的眼空洞地望着他,皮肤中渗出清冷的水滴,汇聚成珠,她青黑色的爪尖一点,水珠便朝陈默飘来。
“吃了它!”
“陈默!”风簧焦急制止,他周身围着的雨虱蓄势待发。
“别伤他。”
陈默咽了咽口水,张嘴吞下了那颗水珠。味道像是咬破一枚泡在与雨水里的古钉,后槽牙立刻泛起青铜出出土的绿锈味。舌根发木,仿佛被锁链缓缓绞紧。
他转头去看风簧。
然而,下一瞬,斗转星移,几百年的光阴在他眸中流转。
意念在虚无中回荡。
山脉的轮廓开始显现。主峰隆起,山脊展开,山腰自然凹陷,山腰铺展开来。
山体内部出现众恒交错的通道。某处有清澈的液体在其中缓缓流动,在某些地方渗出地表,形成瀑布与溪流。
山体开始出现皮肤——土壤。
树木从土壤中“醒来”。
走兽,贪嗔所化;飞禽,残念所寄;虫豸,秽气凝结;
草木,遗忘之物;而精怪则是意外产物。
似是亲身经历了这漫长岁月一般,陈默静静地站在山巅,见证了几百年间这山林从诞生到繁荣的每一个细微变化。
这座看似广袤的山林,不过是此间世界的一个独立空间。
陈默豁然开朗,他将视线移向龙婆,淡淡道:“你不是精怪,是□□着的古井。”雨虱也不过是她的怨气罢了。
陈默将血液滴在枯井之中,锁链顷刻间断裂,整座山似乎都被狠狠抽动,连地底深处都在共鸣颤抖。
青铜锁链褪去锈垢,裂缝里钻出银丝般的月光草,链环间隙开出米粒大的蓝花。
井沿青苔突然疯长,苔下浮现出古老的祈雨纹,像是被擦亮的铜镜般反照天光。
井底先涌出浑浊黑水,后水色渐清,俯看可见水下龙形虹影盘旋,搅动时泛起带着莲香的涟漪。
“你还在等什么?”陈默严肃地看着她。
龙婆已然换了模样,青丝垂瀑,额生一对玉色小龙角,眉眼含初生龙族特有的稚气,眼尾曳着两道淡水青色细鳞;鳞裳曳月,随动作飘散细小水珠,落地即生蓝铃花。
她轻轻抬手,雨虱失去怨气载体,集体僵化如盐雕,遇风散作山雾。
数百年,渐渐被人遗忘的怨气,让她有了枯死之象。
“只要心泉不涸,这口井就永远死不了。”陈默提点道。
十五六岁的龙女,赤足坐在井台边,脚踝还留着一道浅淡的锁链痕。她轻声问:“你想起来了吗?陈渊。”
陈默浑身一僵,半晌,才应了声:“嗯。”
没错,陈渊是他,陈默也是他。
所谓的家人不过是他意识的投影,他是这方世界的囚徒,也是它的神。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没有真正的“他者”能回应他的存在。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
他转身看向风簧。
“回家吗?”风簧问他。
眼前的人从不介意“他是谁”。
月光如霜,浸透了整座山林。
山风掠过树梢,沙沙作响。
陈默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特殊的,他感觉自己没有任何灵力,和这个世界的普通人一般无二。
创造似源自意念?可现在也起不了任何作用。
“你不高兴吗?”风簧问道。
“我……我感觉自己是个普通人。”
他知道这话有些奇怪。他想说的是,过去自己似乎无所不能,而现在,那种感觉很割裂,就像是两个人。
风簧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伸手抚上他的脸颊,拇指轻轻擦过他微蹙的眉间。
“普通人?”他低声重复,像是在品味这个词,“那什么是‘不普通’?是移山填海的灵力,还是永生不灭的魂魄?”
陈默垂下眼:“现在的我,连保护你都……”
“我可以保护你。”风簧的指尖滑落到他心口,“陈默,这里澎湃的生命力,比任何神迹都让我震撼。”
陈默没想到风簧会这样说,一直以来,风簧都是一个纯粹懵懂的存在,他漂亮、单纯,很依赖自己,就连不经意间展露的智慧也令人心动。
陈默拥住他,吻了吻他的银发。
“风簧——!”
金小钱在家等了半天不见两人回来已经出来寻人了。
夜枭被它惊得突然从阴影里腾起,翅膀拍碎了凝滞的光线。
山雾渐渐浮起,缠绕林间,将月色滤得愈发清透。
“陈默——!”
陈默一愣:“有人在叫我名字,你听见了吗?”
风簧凝神细听,道:“是金小钱。”
月光透过树叶的间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金小钱竖起耳朵,捕捉着山林中的每一个声响。
“陈默——!”
“……”
一阵山风吹来,带着深秋的寒意,它不禁打了个哆嗦。
作为一只松鼠,夜间活动本不是它的天性。但此刻,对陈默两人的担忧压过了它本能中的恐惧。
它跳下树枝,轻盈地落在地面上,沿着陈默常走的小径前进,灵敏的鼻子捕捉着空气中熟悉的气味——
陈默是那种混合了松木烟和草药的特殊味道,大扫帚是竹子清香。
但随着深入山林,气味变得越来越淡,最后完全消散在一处溪水旁。
“咦?这不是陈默锄地的农具吗?”
金小钱借着月光,眼尖地发现了陈默放在溪边的锄头。
它有些犹豫不决。
左边的小路通向山顶;右边的岔路蜿蜒向下,通往一个有古枫树山谷;而中间的路则通向更深的山林。
正当金小钱踌躇时,一阵奇异的沙沙声从右边的岔路传来,不像是风吹树叶的声音,倒像是有人在低声吟诵。
它竖起耳朵,隐约捕捉到几个断断续续的词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