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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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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冬没有向同学吐露方霖寄宿的事,也勒令方霖不得对外说起。
方霖无法理解他的刻意回避。
上学路上,他蹭着安冬二手电动车的后座,不依不饶地质问安冬,他这个盘靓条顺的青春美少年房客很拿不出手吗?为什么他们只能保持地下关系。
十字路口的绿灯转红,安冬拧动车把急刹车。方霖顺着惯性,冷不丁扑到安冬后背,鼻尖撞的生疼。
“你从哪学的这些怪话?”
安冬眼前一阵发黑。
“这你别管。”
方霖揉了揉鼻尖,委委屈屈地回正坐姿。
“反正你得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不然我待会儿到了班上逮谁都说。”
安冬深吸一口气,目光穿过被风吹乱的刘海,紧紧盯着红灯下倒数的数字。
“我们不是一路人,不适合走得太近。”
“会被人传闲话的。”
在他们就读的高中,许多人想成为方霖。
容貌出众,家境优渥,还可以随心所欲地不写作业甚至交白卷,从不会被老师追究。
上个月,学校狠抓仪容仪表,他顶风作案,染了一头深栗色碎盖招摇过市。教导主任愣是睁着眼睛装瞎,一次都没有把他揪出来说事。
容貌、金钱、自由,方霖几乎拥有了青少年渴望的一切,为人又大方开朗,身为班级的生活委员,多次自掏腰包帮大家垫活动经费,待人接物也没有架子,在校内广受欢迎,是当之无愧的风云人物。
可是安冬呢。
任何一个脑回路正常的人,应该都不想成为安冬。
抛妻弃子去追求梦想的父亲,因遗传性精神病失业的母亲,破旧的老房子,繁重的生活压力。
成绩优异又如何?现在的高中生都早熟得很,一听就明白安冬面临着怎样严峻的现实问题。
安冬不想让周围人知道他的困境。
他起初瞒得很好。走读生不强制晚自习,只要他不说,谁知道他放学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跑去做了两个多小时的兼职?
直到高二上学期,他母亲发病时不慎摔伤,他请了一周的假去陪护。
安冬陪床的第三天,班主任没打招呼,直接带着班长和生活委员去住院部探望他和他母亲。
除了果篮,班主任还带来了一个信封,里面装着班上同学一起募捐的一千元钱。
安冬打开信封,看到善款的一瞬间,脑子猛然轰得一声,仿佛榴弹爆开,正中目标,炸得他血肉模糊,只想丢盔弃甲,不管不顾地逃离现场。
募捐要师出有名——所以,同学们都知道了。
他长期以来,小心翼翼粉饰的窘迫,就这样以他意想不到的方式,被动地暴露在人前。
他的自尊心摇摇欲坠,感到一种近乎衣不蔽体的羞耻。
如果说方霖是生长于阳光下,每片树叶都熠熠生辉的乔木,那安冬就是在阴寒处顽强求生的苔藓,有着云泥之别。
方霖端详着安冬校服领口露出的一截白皙后颈,若有所思地闭了嘴,没再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下去。
安冬听他不语,以为对方把他说的话听了进去,心下稍安。
他把方霖放在距离学校三站远的公交车站,让方霖自己搭车过去,不要和他一起进校门。
一整个白天,方霖都没有和安冬搭话。
傍晚时分,安冬做完值日,没有在食堂用餐。
他急匆匆地去往停车棚,照例准备先回家做饭,再赶在七点前去兼职的托管机构上班。
托管机构的老板曾是安冬楼下的邻居,知道安冬和他母亲过得艰难,特地让他来自己的机构上晚班,辅导小学生做功课。
这份兼职的薪水不算高,但胜在稳定,还可以抽空写一会儿自己的作业,减轻回家后的学业压力。
安冬因而很感谢老板,也很珍惜这份难得的工作机会,连着上了两年多的班,除去他母亲住院期间,从来没有迟到早退过一次
然而今天,安冬来到停车棚后,发现他的车边正站着一名不速之客。
夕阳西下,不参加晚自习的走读生们早已打道回府,车棚空出大半,他那掉了漆的电动车仍孤独地留守原位,和吊儿郎当的方霖一起苦等他的到来。
安冬微微蹙眉。
“你在这干嘛?”
“等你一起回家呀。”
方霖先一步跨坐到电动车后座,嚷嚷着催促安冬发车。
“为了多蹭一顿晚饭,我专程老班申请退出晚自习了,一天二十块的伙食费可不能白交。”
安冬面色愈沉。
“你还记得我早上和你说过什么吗?”
方霖摆了摆手,“哎呀,没事的,现在校门口和放学路上都没几个同学了,我戴个口罩和安全帽,又穿着校服,谁认得出来我是谁?”
“走呗,捎我一程嘛。”
与安冬略显阴柔的五官不同,方霖的长相是极其标准的阳光帅气,英气十足。
此刻,他公然顶着一张璨若骄阳的帅脸,巧言令色地安冬卖乖。
安冬和他扯了几次皮,最终不知怎的,脑筋一抽,稀里糊涂地带他骑车上路了。
六点一刻,天际的晚霞只剩一线彤紫的余韵,清冷的残月已然挂在半空。
春末料峭的风拂过树枝新生的叶芽,将街边枯黄的爬山虎吹得微微打转。
方霖坐在电动车后座,看着路灯下昏黄的街景,突然向安冬搭话。
他的话音被呼啸的风声搅得七零八落。
“我昨天晚上看到你家阳台除了种的葱和小青菜,还垒着几个空花盆,你之前养过花吗?”
安冬不想被灌一嘴巴风,懒得开口。
“如果那些花盆,你暂时用不到了话,可以借两个给我吗?”
“我想种一盆小番茄,和一支牵牛花。”
安冬握着车把,熟练地穿行在拥挤的车流间,游刃有余地用车轮劈出一条蜿蜒的通路。
“随便你。”他终于开口作答。
十点半,安冬下班回家,发现方霖行动力满分,说到做到。才从他这边得到许可,四个多小时内,已经把肥料喷水壶和带土的小苗悉数搬回家,如火如荼地开展了他的盆栽大业。
阳台上,方霖灰头土脸地蹲在两盆刚栽好幼苗边,傻呵呵地朝安冬展示他的成果。
“当当当,你看!我查过了,小番茄两到三个月就能结果,等到夏天,我们就能尝到自己的劳动成果了。”
安冬垂着眼看一地狼籍。
“你现在还剩多少钱?”
“嗯?你不用担心我,我手上的钱够买这些东西的。”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
安冬转开视线,冷漠无情道:“我早上已经说过了,一天房费三十,你剩的钱应该只够在我家住到周末,不用考虑夏天那么遥远的事。”
方霖呆呆眨了三次眼。
他霍地一下站起,张了张嘴,没来及说什么,安冬已扭头回屋,还顺手带上了纱门。
安冬以为,他把话说到这份上,方霖也该知难而退了。
不论方霖是哪根筋搭错,放着好好的富足生活不过,跑来他家的老破小打地铺受苦,这场闹剧都该尽快迎来尾声。
大少爷生活宽裕,有堆成山的钞票托底,可以把离家出走当成一次伟大的冒险,但安冬不想继续陪方霖玩过家家了。
他已经算好了,最迟到这周六,方霖带的钱就会花完。
到时候,方霖一个没有经济来源的高中生,心里再不情愿,也只能捏着鼻子,灰溜溜回家。
安冬打定主意,如果方霖离开前,对盆栽的三分钟热度还未消磨殆尽,就随他把花和小番茄带走。
反正自从十岁那年,他的父亲不告而别,母亲精神病发,家中再没有人照料那些除了好看一无是处的娇气花卉,任由它们一盆接着一盆的枯死,闲置的花盆堆在阳台,不过白白占地方。
然而安冬没想到,次日晚间,当他一如既往地披着疲惫的月光下班归来,竟在小区门口撞见了方霖新摆的小摊。
也不知方霖是从哪儿看的创业宝典,一整套经典出装,塑料垫、充电灯配小马扎,摊位上整整齐齐码着三十来个义乌出品的塑料发卡头箍,边上立了个纸板,用马克笔写着发卡五元两对,头箍十元三个,买三个头箍送一对发夹。
方霖见安冬归来,从小马扎一溜爬起来,三下五除二收拾好摊位,屁颠屁颠跟着安冬回家。
他喜气洋洋地告诉安冬,他今天已经卖出去了十五元钱的小玩意,虽然还没回本,但他有十足的信心能在周日前拉高营业额,赚够自己的房费。
安冬不应声,自顾自地往回走。
他走进楼道,喊了一声,眼瞧灯没亮,见怪不怪地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照明。
居民楼建成十几年,配套设施老化,声控灯时灵时不灵,物业光收钱不干活,从不找人维修,但时至今日,仍然滞留楼内的住户要么经济拮据,要么老弱病残,甚至兼而有之,实在没条件联合起来找物业讨说法。
明亮的光柱打在台阶上,将漂浮的微尘也照得闪烁,仿佛蝴蝶翅上的磷粉,轻轻洒落空中。
安冬沉默地拾级而上。
他的目光扫过楼道堆放的杂物,和墙上黏贴的牛皮藓广告,忽而开口质问方霖。
“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的大半张面容隐藏在黑暗里,语气颇不耐烦。
“就算你真的下定决心,打死不肯向家里低头,你有没有算过一笔账?一天三十,一个月九百,根本不便宜,这个价位,你出去住青旅也好租单间也罢,哪个不比在我家打地铺划算?”
他骤然停住脚步,掐灭手机的光源,回过身,站在高一级的台阶上俯视方霖。
楼道混浊的空气在二人间缓慢流动。安冬听见方霖不算平稳的呼吸声。
“那你呢?”
“你不是缺钱吗?这么好的赚钱机会,你又为什么非得赶我走?”
安冬好像刹那被扼住脖颈,一口气堵在嗓子里。鸦青长睫剧烈地颤了颤,他下意识攥紧了拳头。
“……与你无关。”
少年人一文不值又尊贵无比的自尊心在对话中急速膨胀,几乎将他单薄的身躯填得满满当当,没留下半点喘息的空间。
安冬害怕方霖再吐出一句尖锐的话语,就会把他心脏脆弱的外壳戳破。
他逃也似的转身,快步爬上六楼躲回家中,却没把大门关死,给落在后头的方霖留了一条门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