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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转(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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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霖的诊断结果,安冬不得而知。
门诊喊到方霖前一个号时,方霖突然喊饿,非要安冬去帮他买点吃的垫肚子。他说话的动静不小,闹得候诊室里一众人侧目。
安冬无法,只能去了一趟附近的包子铺,等他提着肉包回来,方霖已经拿着医嘱出来,准备去药房取药了。
“都和你说没什么大问题了,这不,医生也只是给我开了点消炎药。”
方霖朝着安冬舞了舞手上的病历本,龙飞凤舞的字迹在安冬眼底一闪而过,他没能看清具体的内容。
安冬对方霖的说辞表示怀疑。
“那你把病历本给我看看。”
“不行!”
方霖一口回绝,宝贝似的把自己的病历本收进书包。
“这可是我的个人隐私!公民个人隐私,神圣不可侵犯,知道不?”
方霖不愿和安冬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他抢过安冬手上的塑料袋,嬉皮笑脸地往自己和安冬的嘴里各塞一个包子,硬生生截断了安冬的未尽之语。
安冬憋着一肚子火离开医院,他在小区附近打包了一份快餐,让方霖替他把快餐带回家给母亲,随后一扭电动车把手,赶路去做兼职。
他压缩了烧菜吃饭的时间,艰难挤出空档带方霖去医院看病,没想到方霖不仅不领情,还在关键节点遮遮掩掩,刻意支开他。
盛夏的傍晚,金轮未熄,炽烈的阳光落在身上,依然如刀子般扎人,安冬驱车躲进树荫,心中隐隐堆积起委屈的情绪。
他告诫自己再也不要多管闲事,可下班后,他回家途中路过夜市,糊里糊涂就提回了一包银耳。
推开家门,他冷着脸把银耳丢给主动来迎接他的方霖。
“卖干货的摊位收摊前打折,你自己拿去泡水炖汤喝。”
方霖捧着意外之喜,懵了片刻,年轻的脸上不显病容,却徐徐升起一个比正午的太阳更耀眼的笑容。
他亦步亦趋地跟着安冬。
“小番茄结的果变红了,我摘几颗洗给你尝尝吧……虽然吃起来有点酸,但也算一种独特的风味嘛!”
相处日久,方霖慢慢摸清了安冬的脾气,嘴硬心软,还有些像一只戒备心重的猫,没混熟前,稍不顺着他心意就大概率被摆脸色,但若关系近了,哪怕惹得他不高兴,多说几句动听的软话也能哄好。
那天晚上,方霖作为病号,享受特殊待遇,终于告别他的老朋友地铺,久违睡到了床。
他与安冬一人睡半边,两个青春期的半大小子大眼瞪小眼,把一米五的床挤得满满当当。
安冬原意是把床让给方霖,他自己去打地铺,但方霖表示反对,说他一个吃白饭的借宿者独占一整张床实在倒反天罡。
安冬幽幽道:“你也知道你在吃白饭啊。”
方霖哈哈干笑一声。
“哇,你看窗外今晚的星星真亮啊,一闪一闪的看得我都困了,我先睡了晚安明天见。”
安冬忙碌了一整天,早已精疲力竭,懒得和方霖打嘴仗,准备等明天再与他算账。
他翻过身,就着窗外璀璨的星空,枕着老式风扇令人牙酸的咯吱声,闭眼沉沉睡去。
准高三生大多只能度过一个狗啃的暑假,安冬与方霖也不例外。
学校补课的前后夹击之下,他们只有八月初的一周半的休息日。
学校布置的作业将书包塞得满满当当,方霖坐在安冬的电动车后座,没好气地吐槽各科老师合起伙来用题海把他们淹没。
安冬冷笑一声,揭穿他:“说得跟你真的会写完作业一样。”
方霖被噎住,他趁着红灯,偷偷摸摸使坏,隔着校服掐了一把安冬的腰。
手感还挺好。
安冬冷不防挨了他一下,脊背紧绷,险些跳起来。
“你!”
他握着车把手,气急败坏地扭头,“你会不会看场合?知不知道我正在骑车?”
方霖笑嘻嘻的打岔:“但现在不是红灯吗?再说了,这才显得你临危不乱,车技高超呀。”
若非念着方霖大病初愈,安冬实在想就近把方霖轰下车,让他徒步走回家。
他忍了又忍,直到忍无可忍。
绿灯转亮的刹那,安冬平静的声音凉凉响起。
“今晚吃葱油面。”
他无视方霖吱哇乱叫的抗议,冷酷无情地一拧车把手,小电驴风驰电掣地窜了出去。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他们终究没吃上说好的葱油面。
小电驴驶入小区,转过两道弯,即将抵达目的地时,一辆陌生的宾利陡然闯入安冬的眼帘。
这辆车停在他们回家的必经之路,守株待兔般等在安冬家楼下。豪车的车身线条流畅,漆面光洁,几乎能映照出老旧楼房斑驳的外墙。
随着他们走近,宾利的后车窗缓缓降下,露出一张略显不耐的中年男人面庞。
方霖见此,下意识皱了皱眉。他上前一步挡在安冬身前,少见地明确表现出警惕与反感。
“你来这里做什么?”
不速之客的面部骨骼与方霖有六分相似,年轻时约莫称得上俊美,但如今的他微微发福,眼角眉梢又堆积了岁月的痕迹,几乎换了副皮相。安冬瞧了片刻,才勉强看出两人有血缘关系。
中年人对方霖疏远的态度视若无睹,傲慢地抬了抬下巴。
“你妈说你的生日快到了,让我带你回家吃个饭。我刚去了一趟悦景湾,发现你不在那,打听了一圈才找到这里。”
他自顾自替方霖做好了决定。“我之后会给你同学一笔钱,当做你这段时间给别人添麻烦的补偿。现在,上车,和我回去陪你妈吃饭——”
方霖忽而厉声打断他:“那不是我妈!我妈早就死了。”
中年人不虞地拧起眉心,呵斥道:“注意你的措辞!雪珍早就和我结婚了,我是你爸,她理所当然就是你妈!”
方霖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地反驳:“你和她的孩子不是两年前就出生了吗?想表演其乐融融的合家欢剧情,你们一家三口自己玩去,别来烦我!”
话音未落,方霖扭头就走。安冬站在原地观察了会儿,见方霖的父亲没有要去追的意思,匆忙抬脚,朝方霖离开的方向跟了上去。
安冬的心因不安而急促跳动。
在他的印象中,方霖向来是个无忧无虑的乐天派。
这是他第一回看见方霖的情绪这么糟糕。
流火般的夕阳下,安冬一阵小跑才追上大步离去的方霖。
方霖的眼底泛着血丝,双拳紧握,连安冬与他并肩也不理,一言不发地闷头往前走。
安冬见此,当即给兼职的机构发了一条请假短信。随后,他也不与方霖搭话,触他的霉头,只耐着性子陪他一条街又一条街地乱走,走到大汗淋漓,日落西山。
天边最后一缕晚霞消散之际,方霖走到一座桥的中央,猛地停下脚步。
他趴在护栏边,默默眺望着奔腾不息的江水。
夜风吹过方霖脸侧的乱发。安冬站在他身边,看见他此刻的神情出奇的平静,既不愤慨,也不悲伤。
不知过去多久,方霖吸了吸鼻子,不带感情地开口。
“二十三年前,我妈不顾家人反对,为爱下嫁一个穷小子。五年后,她因为丈夫想要小孩,豁出半条命生下了我。又过去八年,她抓到丈夫出轨,跳江自尽。”
他拍了拍身下的护栏。
“就在这个位置。”
“我妈去世的时候,那个人已经靠做生意发了大财,他抛下曾经和我妈一起生活的别墅,带着公司搬到省会,不到半年又大张旗鼓地娶新欢进门。我和他闹,他就请了个保姆,把我丢回老房子里。”
“第一个保姆在我家待了两年,把买菜的钱都拿走自己花,我一周才能吃上一次肉菜;第二个保姆耳背还喜欢看苦情剧,她把控着电视的遥控器,总是把音量调得特别、特别高,我每天从学校回到家,都要被哭哭啼啼的对白声吵到凌晨一点多才能入睡;初二那年,我忍无可忍,打电话告诉那个人,如果他再不换保姆,我就跑到他公司大楼的最顶层跳下去,然后,我家终于换了第三个保姆,也就是现在这个,虽然她从来记不住我的忌口,更不在乎我放学后是否回家,但好歹她耳朵好使,手脚干净。”
“每次换保姆前,我都要和他打好久的拉锯战。他要么说我身在福中不知福,又娇气又不识好歹,花他的钱还要给他摆臭脸;要么说那些保姆只是有一点小毛病,耽误不了大事,他工作已经很忙了,叫我别总拿鸡毛蒜皮的琐事烦他。”
安冬伸出的手顿了顿,没能落到方霖的肩上。
他不确定自己该说些什么。
银色的月光涓涓流淌在他们之间,宛如一道孱弱得近乎干涸的溪涧。
方霖苦笑一声。
“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了。”
他佝偻着腰,两只胳膊交叠重在护栏上,下巴抵着自己的小臂。
“我本来不想拿这些不开心的事来烦你。”
晚风如诉,他们背对着晚高峰的车流,蒸笼似的暑气中,少年人苦闷的心事如野草般悄无声息地泛滥成灾。
如果今天那个人没有抽风跑过来就好了。
如果今天那个人没有出现,他一定不会在安冬面前不慎暴露出最难堪的一面。
方霖把脸埋进臂弯,鸵鸟似的,不敢看安冬的表情。
同学们误以为他拥有优越的家境和美好的家庭,才成日众星捧月地围着他打转,可如果他们有朝一日了解真相,得知他生父的大部分财产都与他无关,还会对他这样友善吗,还会用艳羡的目光追随他的一举一动吗?
他有些后悔,心说不该把自己的家底倒豆子似的说个精光。
哪怕他信任安冬的品行,笃定他会对自己的秘密守口如瓶,但他还是胆怯,害怕安冬的脸上出现类似怜悯的情绪。
一些话在心里憋了太久,几乎要腐烂生霉。他迫切想与安冬倾述,又不愿安冬可怜他。
安冬静静听完他的讲述。
从他家的窘境被方霖撞破之日起,他头一次感到奇异的放松,仿佛挣脱魂魄的枷锁,心灵乘风而起,仿佛一只羽翼矫健的白鸟,自由自在地于云层间飞行。
冥冥之中,他灵魂中残缺的部分被短暂地修补完整。
沉默的月光下,他凑上前,附在方霖的耳边轻声道:
“没关系……作为交换,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你知道吧,我的母亲病情最严重的时候,我向学校请了长假,在医院和家之间奔波。”
“那时的我每天都会经过这座桥。我向下望,看着自由的江流,无数次想到死。”
“但随后,我又总会想起我的母亲。如果我死了,她怎么办?她没有朋友,亲人远在他乡,我中午出事,她晚上的饭就没人送,只能孤独地困在病床上挨饿。”
“我知道你此刻在想什么,可我要告诉你。许多时候支撑人渡过难关的,并非依靠,而是负累。”
安冬说话时,双唇离方霖的耳廓只有不到五厘米,这是一个极尽亲密又极尽危险的距离。太近了,近到方霖的心脏因慌乱而抽搐,近到他错以为即将与安冬分享同一份体温。
鼓噪的心跳声中,方霖忽而攥住自己的衣襟。难以言说的痛楚从他的心脏迸发,随奔流的血液涌向四肢百骸,仿佛暴雨过后,洪水湍急地泛滥在荒芜的平原。
此时此刻,钢筋铁索连成的大桥上,永不止息的汽车鸣笛声里,安冬的声音落在他耳畔,比天上拂过满月的残云更轻,比江心破碎的月影更明澈。
“如果你感到痛苦,认为生活难以为继……”
他说:“那就把我当成你的负累吧。”
就像曾经一同咽下酸涩的果实,正式担起我的寄托,作为我生活的支点,在这个世界上继续痛苦而煎熬地活下去——和我一起。
方霖沉默片刻,缓缓转过身,旋即一把抱住安冬。这是一个过分用力的拥抱,方霖的双臂死死箍住安冬,以此迫使他品尝类似的痛感。
少年人拖在身后的影子彼此交叠。
方霖把脑袋埋进安冬的肩窝。
他们前时出的汗早已被夜风吹干,此刻安冬肩头濡湿的触感,源于另一人温热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