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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4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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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柏的手指无意识地、极轻地抚过那些微红,指尖传来的微热温度让他心尖发颤。一种陌生的、汹涌的支配感和被需要感,混合着深重的负罪感与怜惜,在他胸腔里疯狂冲撞。
他忽然想起邺公书刚才的话——“享受你愧疚后的安慰”。
的确,他此刻充满了愧疚,但邺公书似乎算准了,这愧疚非但不会让他退缩,反而会催生出一种更强烈、更复杂的占有欲和责任感——既然这是我造成的,那么……这便是我的了。由我负责,归我所有。
“缺爱又不是你的错。”原柏的思考似乎在此刻才完成,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种同样经历过漫长荒芜的人才有的了然,“我们只是……用自己能想到的方式,拼命去抓一点实在的东西,确认自己还存在,还被需要罢了。”
“你靠索取我的愧疚和疼痛来确认,”原柏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重重地落在邺公书的心上,“而我……靠承受和制造疼痛来感知存在。说起来,我们用的方式不同,但底子里的东西,没什么不一样。”
他低下头,额头抵在邺公书的发顶,呼吸交融间,仿佛将彼此最不堪的隐秘也共享了。
“所以,别说什么缺爱到这种程度……”原柏的声音里终于染上一丝极淡的、却毋庸置疑的坚定,“邺公书……我本来觉得,渡爱河并不是每个人的必修课,但是因为你,我愿意成为一名偷渡者。”
“以后,爱给你,愧疚也给你,疼痛……也分给你。你要的,只要我有,都给你。”
这不是一句甜蜜的情话,更像是一道黑暗中的誓言,沉重而真实,将他们两人更紧地捆绑在一起,坠向更深的地方,却也奇异地……让人安心。
这是邺公书第一次听原柏谈及“爱”这一个字,而话语的对象竟然是他。幼年从来没有被重视过情感第一次得到回应,他本以为他会喜极而泣、或是有什么别的反应,但很奇异地,他内心一片平静,甚至有一种“本该如此”的确定感。
他抬起头看向原柏,目光灼灼,眼睛里闪烁着鼓励的光芒:“那我还想要更多。我想要你不再对我小心翼翼。我说过,我可以承受。我需要你……更真实一点。”
他抓住原柏的手,再次引导着,覆上自己刚刚被捶打过的、微微发烫的腹部皮肤,他像是在引导一个初学者,如何正确地使用一把危险的武器——而这把武器,是他自己主动递到对方手中的。
“看着我,原柏。”邺公书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你答应了我的。下一次…….请彻底一点。”
原柏收紧了环住邺公书的手臂,将对方更深地拥入自己怀中。两人的身体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邺公书平稳的心跳和温热的体温,正一点点驱散自己身上挥之不去的寒意。
*
时间飞逝,原柏手臂上狰狞的缝合痕迹,终于褪去了刺目的红肿,收敛成一道深粉色的、略显扭曲的新肉。
身体的愈合像是一个信号,预示着某些悬而未决的事情也必须有一个了结。
不久后,负责案件的检察官联系了原柏。那位货车司机的妻子,行凶者的母亲,通过律师提出了和解的请求,希望能为儿子争取缓刑或减刑。
会面安排在检察院的一间调解室,在邺公书的强烈要求下,他得以陪在原柏身边。
那位母亲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衣着朴素,双手因长期劳作而粗糙不堪,脸上写满了惶恐与哀求。她一见面就几乎要跪下,被工作人员拦住后,便泣不成声地重复着道歉和求情。
她声泪俱下地诉说家庭的困境:丈夫去世后,她独自一人辛苦拉扯儿子,儿子是因父亲死于那场车祸而长期抑郁偏激,才做出如此极端之事,如今悔恨不已。
原柏安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放在桌下的手,指尖微微蜷缩起来。邺公书的手无声地覆盖上去,带来一丝坚定的暖意。
等到对方情绪稍微平复,原柏才开口,声音平静得出奇,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您家里的困难,我大致了解。事故谁也不想发生,您失去了丈夫,我失去了父母。”
他顿了顿,目光清冽地看着对方,继续道:“但这不是您儿子持刀伤人的理由,更不是可以拿来要求减轻惩罚的借口。您丈夫的去世,并非因我而起,罪魁祸首还是他本人。我的生活,也曾因为五年前那场车祸彻底毁灭,但我没有选择伤害你们。”
“做错了事,就必须接受惩罚,这是最基本的道理。五年前做错的是您的丈夫,现在是您儿子。如果因为‘困难’和‘后悔’就能轻易获得宽恕,那对遵守规则的人不公平,对……我这些年每一次的挣扎求生,也不尊重。”
五年前,也是这位母亲向原柏哭诉,因为家庭困难,请求原柏减少事故赔偿,原柏一时心软,减免了部分赔偿款。
“况且,我五年前的心软换来了什么?”原柏撩开袖子,好让所有人看到上面刚愈合的狰狞伤痕,“我不认为我再原谅能有好结果。”
这个动作让邺公书心头一紧,他注意到原柏撩起袖子的手腕上是空的。
那个常年遮掩的护腕,今天没有戴。
狰狞的疤痕暴露在阳光下,暴露在众人的视线里。原柏似乎顿了一下,但也只是极短暂的一瞬,随即恢复了自然。他没有试图遮掩,也没有解释。
原柏顺着邺公书的目光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很轻地朝邺公书勾了勾嘴角,仿佛那只是一处普通的皮肤。
原柏的语气更加坚定:“看到了吗?这一手臂的伤,都是你们带来的,我全无过错。我不接受和解。法律该怎么判,就怎么判。至于民事赔偿部分……”
他停顿了一下:“我知道你们困难,我不会向你们索要大额赔偿。但已经产生的医疗费,我希望你们能尽力承担。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是责任。”
原柏最终还是心软了,他没提误工费和精神损失费,从始至终,他想要的只是一个态度。
那位母亲愣在原地,脸上的哀求渐渐被一种绝望的灰败取代。她大概以为原柏这样的“有钱人”会不屑于计较赔偿,或者会像五年前出于同情而心软。她没想到对方如此清晰地将“惩罚”与“责任”分开,态度冷静却毫无转圜余地。
最终,赔偿款被原柏添了一些后作为医药费打给了邺公书,行凶者也因故意伤害罪,被判处实刑。
从法院出来时,原柏甚至有几分庆幸,如果不是这次意外事故,他甚至找不到理由在经济上稍微补偿一下邺公书。
好消息不止一件,高志远的调查结果也出来了,他将以受贿罪被立案调查。
这个消息是王总告诉原柏的,他在电话里向原柏承认了错误,他告诉原柏,他就要外调了,想在离开前再见原柏一面当面表达歉意。
原柏拒绝了这个请求,这是他为数不多的拒绝。
邺公书下班后,原柏与他分享了这两个消息。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邺公书看着原柏依旧苍白的侧脸,忍不住问:“心里难受吗?”
原柏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摇头:“只是觉得不适应。虽然事情都有了不错的结果,但错误不该这么轻易揭过。我心里还没放下,已经不想逼着自己去原谅了。”
雁过留痕,世界上真正的原谅是少数,多数时候的原谅带着无可奈何,但原柏已经不想再委屈自己将不痛快咽下去了。
他看着窗外掠过的鸟儿,轻声道,“只是觉得……终于了结了一些事。”
他顿了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邺公书解释:“宽容是美德,但没有原则的宽容,是纵容。我以前……大概就是对别人、也对自己太‘宽容’了。”
他用的是“宽容”这个词,但邺公书听懂了,原柏是在说,他过去一直在纵容自己的沉沦和自毁,也在一直将外部的压力转换在自身身上。
而现在,他开始学着划清界限——对外界,也对自己。拒绝和解,是他为自己划下的第一条清晰的、坚硬的界线。这不是冷硬和冷酷,而是一种重生后必须建立的秩序。
邺公书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原柏微凉的手指,他问:“你接下来怎么打算?”
原柏的眼神有些迷茫,悬而未决的事一件件被解决,他却好像在沙漠中行走的人,虽然获得了水源,却仍不知行进的方向。
沉默的时间太长,邺公书敏锐地发现不对劲,他蹲下身去,趴在原柏膝盖上,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神看着原柏:“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原柏没有焦点的眼神终于落在邺公书脸上,他抬起右手,摸了摸邺公书毛茸茸的头顶,青年的头发十分茂密,因为长得有些长,所以并不显扎手。
邺公书注意到,自原柏被捅伤以来,对方就再也没有戴过护腕或往手上缠肌肉贴,原柏的手伸过来,他便顺势低下头去,还是一如既往地温顺。
原柏淡然开口:“小邺,我会尽快找到继续的方向的。”
邺公书抬起头,眼神中已经不再有求爱的柔软,转而变得坚定:“学长,不要再逼自己了,你要学会停下来,歇一歇。你还有我。”
“嗯。”原柏朝邺公书招了招手,“有你。那你要不要表示一下?”
邺公书读懂了原柏的意思,他紧张得耳朵飞红,但还是凑上前去,吻住了原柏。
这是他们第一次深吻。
这种事他们谁也没做过,一个假装娴熟,一个佯作平静。
原柏用那只满是伤疤的手托着邺公书的后脑勺,雨季已经过去了,此时阳光正好,温暖地洒在两人身上,也落在那道曾经见不得光、如今却坦然暴露于世的伤痕上。
它还在那里,诉说着痛苦,但已经不再需要被隐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