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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4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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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定告别BJD制作后,原柏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但过去依然在他身上留有无法忽视的印记——腰部旧伤和经年累月的胃病,以及右手满臂的新伤旧伤,时刻提醒着他失去的一切和持续的痛苦。
邺公书唯一能做的只有陪伴和与原柏一起积极面对治疗,到这个时候,他才觉得自己能做的实在太少,他缓解不了原柏的疼痛,只有递上一杯热水、送去一个拥抱或是带来满屋中药味。
原柏配合得令邺公书难以置信,他总觉得这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事,原柏身上的心气儿仿佛也在顺从中被磨灭了。
邺公书不知道的是,原柏只是在思考中积蓄力量。
天气一天天热了起来,邺公书着手准备更换冬天的被褥,他翻遍原柏的家中都没找到一件凉席,忍不住问:“家里凉席在哪?”
原柏正低头翻看文件,闻言头也没抬地答:“我不用凉席,太硌,睡不着。你要用去买一件。”
他的语气太过自然,没有抱怨,没有解释,就像在说“我不吃辣”一样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但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却在邺公书的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
他还站在椅子上,却不由得回头再次将目光投向原柏——他已经换上短袖了,而原柏还没有,即使在宽松的睡衣下,也掩盖不住对方过分单薄的身形。
他几乎能立刻在脑海中勾勒出,如果原柏躺在那硬邦邦、布满竹节或草梗的凉席上,那些凸起的纹路会如何直接、毫无缓冲地硌在他缺乏脂肪和肌肉保护的骨头上——肩胛骨、脊椎、髋骨、膝盖……每一处骨骼突出的地方都会被坚硬冰冷的席面顶得生疼,留下清晰的红痕,根本谈不上任何舒适和清凉,只会是另一种彻夜难眠的折磨。
原来,连夏日里寻常人求之不得的一点清凉,对这个人而言,都是身体无法承受的负担。
邺公书以为原柏只是随口一答,原柏也只当邺公书不过随口一问,但隔天下午邺公书下班时,一床崭新的凉席已经铺在了他们床上。
邺公书看到后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在原柏睡的位置上,往凉席上又铺了一层天丝四件套。
但这显然没什么作用,睡醒后原柏裸露的皮肤上依旧是纵横交错的印子,邺公书还没酝酿好怜惜之心,原柏忽然没头没尾地说:“我想去掉它。”
邺公书瞬间就明白了“它”指的是什么。他没有问“为什么”或者“会不会疼”,只是握住原柏的手,点头说:“好,我陪你去。”
决定一旦做出,原柏便迅速预约了治疗。
第一次治疗那天,天气有些阴郁。邺公书全程陪同,沉默地坐在治疗室外的等候区,目光却始终紧盯着那扇紧闭的门。
治疗室内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氛围,明亮的无影灯,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一种冰冷的、属于精密仪器的金属感。
原柏躺在治疗床上,伸出右臂,将纵横交错的狰狞的疤痕暴露在灯光下。疤痕组织微微凸起,颜色比周围皮肤深,像一条僵死的蜈蚣,盘踞在他原本光洁的皮肤上。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语气专业而冷静,一边准备仪器一边叮嘱:“过程会痛,稍微忍一下。”
原柏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平静地看着天花板。疼痛于他,早已是熟悉的“朋友”。
冰冷的凝胶涂抹在疤痕处,带来一阵轻微的瑟缩。医生戴上了护目镜,也示意原柏闭上眼睛或戴上眼罩。
“我们开始了。”
仪器启动,发出细微的嗡鸣。紧接着,一束集中而炽热的光点精准地落在了他的疤痕上。
“嗤——”
一种尖锐的、瞬间穿透皮肉的刺痛猛地炸开,像是一根烧红的细针,以极快的频率反复刺入同一个点,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一种微弱的、皮肤被灼烧的焦糊气味。
原柏的呼吸骤然一窒,搭在身侧的左手瞬间攥紧。
激光头在他的疤痕上缓慢而稳定地移动着,所过之处,留下一片火辣辣的剧痛。疤痕组织因为密度和血液循环与正常皮肤不同,对激光的能量吸收更为敏感,痛感也格外集中和深刻。
冷汗几乎是立刻就从他的额角渗了出来,他紧闭着眼,咬紧牙关牙关,全部的意志力都用来对抗激光处一波接一波、毫无间歇的灼热刺痛。
疼痛是外来的、强加的,带着明确的修复目的,但它引发的生理反应同样剧烈。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疤痕在激光下细微收缩,仿佛那顽固的、代表了过去伤痛的物质正在被强行分解、气化。每一次脉冲,都像是在一寸寸地焚烧掉一部分不堪回首的过往。
治疗仪有节奏的“嘀嗒”声和激光脉冲的“滋滋”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伴随着一次新的刺痛。
门外的邺公书,听不到里面的声音,只能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想象着里面的情景,眉头紧锁,双手不自觉地交握在一起,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深知原柏对疼痛的耐受度极高,但这并不代表着痛苦会减轻。
不知过了多久,里面的嗡鸣声终于停止了。
医生的声音响起:“好了,第一次治疗结束。效果需要几次后才能慢慢显现。现在会有些红肿灼热,这是正常现象。记得冰敷,注意防晒,保持创面清洁干燥……”
原柏缓缓睁开眼,眼前有些发花,他松开了攥得发白的左手,左手下的白色床单皱成一团。
手腕处,传来一阵阵持续而剧烈的灼痛感,仿佛刚被烙铁烫过。原本深色的疤痕变得一片通红肿胀,边缘的皮肤也泛着粉色,摸上去滚烫。
护士拿来冰袋,小心翼翼地敷在上面。冰冷的刺激暂时压下了那灼热的痛感,带来一丝短暂的缓解。
原柏撑着坐起身,脸色比进去时更加苍白,唇上没什么血色,但眼神却异常清亮,甚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
他走了出来,邺公书立刻迎上,目光急切地落在他敷着冰袋的手腕上,然后又看向他的脸。
“怎么样?”邺公书的声音有些发紧。
原柏摇了摇头,声音带着一点脱力后的沙哑:“没事。”
他把冰袋稍微拿开一些,让邺公书看了一眼那红肿一片的手腕。邺公书的瞳孔微缩,下意识地想伸手去碰,又怕弄疼他,手指在空中顿住了。
“看着比之前还吓人。”邺公书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难以掩饰的心疼。
“嗯,医生说会这样。”原柏重新把冰袋敷上,冰冷的感觉让他轻轻吸了口气,“一次会比一次淡的。”
回去的路上,原柏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手腕处的灼痛感依旧鲜明,提醒着他刚刚经历的过程。
这样的疼痛,与他过去五年所承受的那些漫无目的、自我放逐的痛苦截然不同。这是一种带有明确指向性的、蕴含着“清除”与“重建”希望的疼痛。
他正在主动地、有计划地,将过去烙印在他身上的痕迹,一点点亲手抹去。每一次治疗带来的短暂加剧的痛苦,都是为了最终的长久平复。
他感受着那脉搏跳动处传来的、与灼痛交织在一起的鲜活跳动,第一次觉得,过往的惩罚已经足够,或许他可以重新为自己活一次。
伤痕会越来越模糊,直至最终消失,但他的未来却将是明了的、可预见的。
而祛除疤痕的过程本身,就是他给予自己的一场最沉默、也最坚定的告别仪式。
最后一次治疗后,两人结伴回家,原柏坐在副驾上,忽然开口:“小邺,我想开一个工作室。”
邺公书闻言,立刻坐直了些,专注地看向他:“建筑设计工作室?你想自己单干?那很好啊!以你的能力和名气,肯定……”
原柏轻轻摇头,打断了他:“不完全是。我不想再做那种地标性的、追求炫技的商业建筑了。”
他的目光投向远方,仿佛在勾勒未来的蓝图:“我想做一个……主要服务于特殊人群的工作室。”
“特殊人群?”
“嗯。”原柏的目光转回,落在邺公书身上,眼神清亮而坚定,“比如自闭症儿童机构、残疾人康复中心、阿尔茨海默症疗养院……还有像你工作的那种特教学校。专注于无障碍设计、感官友好设计、疗愈性空间设计。”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经历过漫长的身体不适和精神痛苦,我比很多建筑师都更理解,一个空间如果能考虑到使用者的脆弱、不安和特殊需求,意味着什么。那不是简单的‘无障碍通道’就够的,那是一种更深层的共情和设计。”
“而且,”他看向邺公书,眼中带着一丝温柔的笑意,“你不是最了解他们的需求吗?你可以做我的首席顾问。我们一起。”
邺公书怔住了,巨大的惊喜和感动冲击着他。他瞬间明白了,原柏这不仅是在为自己寻找新的事业支点,更是将他们的命运更深地缠绕在一起,用一种积极而充满力量的方式。他将自己的伤痛化为了理解他人的源泉,并将邺公书的专业和热情也完美地纳入了未来规划。
“好!”邺公书毫不犹豫地重重点头,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我们一起!”
“我还想做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