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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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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丁堡的秋天,风像浸透了冰水的绸缎,又冷又滑,贴着古老的石墙盘旋而上,钻进我们位于顶楼那间公寓的每一个缝隙。这栋维多利亚时期的老房子,楼梯踩上去会发出叹息般的呻吟,壁纸的暗纹里藏着几代租客留下的模糊印记。
我的室友,西奥·克拉克,像是从一幅色调过分明快的油画里直接走出来的角色。此刻他正斜倚在门框上,晨光穿过狭长的窗户,在他凌乱的金发上跳跃。衬衫领口照例敞开着两颗扣子,露出一段线条清晰的锁骨,嘴角噙着那种惯常的、仿佛随时准备邀请整个世界共舞的笑意。
“早啊,利亚姆。”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像粗糙的丝绒滑过耳膜,“昨晚的哲学论文,康德的绝对命令啃掉你的脑子了吗?”
我正把手里那份《泰晤士报》的折角抚平,视线没离开头版关于北海油田的新闻,语气平板无波:“啃掉了,但吐出来了。不像某些人,被廉价啤酒啃得连自己卧室门都找不着。” 目光精准地扫过他皱巴巴的格子衬衫下摆——那是昨夜狂欢的遗迹。
西奥夸张地捂住心口,踉跄一步:“利亚姆·布莱克伍德!你的刻薄简直比爱丁堡的风还要凛冽!” 他趿拉着拖鞋晃进狭小的厨房,目标明确地扑向水壶,“拯救我于干渴吧,仁慈的咖啡豆!”
我放下报纸,起身。在他即将粗暴对待我那套精挑细选的陶瓷咖啡杯前,不动声色地截住了他伸向橱柜的手。一套印着简约几何纹样的骨瓷杯碟已经整齐地摆放在流理台干燥的一角,旁边是磨好的咖啡粉。水壶里发出细微的嗡鸣,恰好达到最适宜冲泡的温度。
“用这个。”我把温热的牛奶壶推到他手边,动作流畅得如同排练过无数次,“除非你想继续用那个沾满你上周不明污渍的马克杯。”
西奥的动作顿了一下,那双总是盛着轻佻笑意的蓝眼睛,在氤氲的咖啡蒸汽里飞快地掠过我,像掠过水面的翠鸟,留下一点不易察觉的微光。他接过牛奶壶,指尖不经意擦过我的手背,留下一小片转瞬即逝的温热。“哦,谢谢。”他应了一声,声音低了些,专注地搅动着杯中的液体,金色的漩涡在深褐色的液体里缓缓沉没。
黄昏像一块巨大的、吸饱了水分的海绵,沉沉地压在爱丁堡灰蓝色的天空上。我站在玄关那个旧得发亮的橡木柜前,指尖清晰地感受到黄铜钥匙冰凉的重量。一天结束,将它挂回那个弯曲的、光洁的钩子,如同完成一个隐秘的仪式,是秩序对混乱无声的宣告。钥匙撞击黄铜钩,发出“叮”一声脆响,在骤然寂静下来的黄昏空气里异常清晰。
这脆响几乎成了西奥夜间归来的序曲。有时是午夜刚过,更多时候则踩着凌晨两三点清冷潮湿的雾气。沉重的、带着犹豫的敲门声笃笃响起,伴随着门外含糊不清的哼唱,或是鞋跟拖沓在老旧木地板上的刮擦声。
我从不立刻开门。总是等那敲门声带上一点困兽般的焦躁,才拧动冰凉的黄铜把手。门外的西奥,头发被夜露或雨水打湿,软软地贴在额角,昂贵的羊毛大衣敞开着,领带松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像一条鲜艳的蛇。他倚着门框,身上混合着烟味、威士忌的泥煤味,还有夜店甜腻的香水气息,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西奥·克拉克的颓靡味道。那双蓝眼睛在楼道昏暗的光线下努力聚焦,试图看清门内我的表情。
“钥匙呢?”他的声音总是含混,带着醉后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依赖的委屈,“备用钥匙……利亚姆,我发誓我把它放口袋里了……”
走廊尽头那扇布满灰尘的拱窗透进街灯微弱的光,将他摇摇欲坠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冷风从楼梯间盘旋而上,灌进单薄的睡衣领口,激起一阵寒意。
我的目光越过他微醺的脸,落在他身后空寂、幽深的楼梯拐角。喉咙里像是哽着一小块干燥的砂纸,磨得声音异常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冷淡:“丢了。” 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掌心似乎还残留着熨斗的微温——几个小时前,熨斗正平稳地滑过他明天要穿的那件牛津纺衬衫的领口,小心地避开那个他总也扣不上的第二颗纽扣的位置。
“丢了?” 西奥重复着,眉头困惑地拧起,仿佛在努力理解一个复杂的哲学命题。他摇摇晃晃地向前迈了一步,试图看清我脸上是否有玩笑的痕迹。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
我微微侧身,让开通道,也避开那过于直接的气息。“嗯。” 鼻腔里轻轻应了一声,不再看他踉跄着扑向沙发的背影,转身走向自己紧闭的房门。关门落锁,咔哒一声,将客厅里他沉重的呼吸和衣料摩擦的窸窣声隔绝在外。后背抵着冰凉的门板,清晰地听到客厅里传来一声沉闷的坠地声——大概是他的皮鞋,紧接着是外套被随意甩在扶手椅上的窸窣。世界被一道薄薄的门板切割成两半。
深秋的寒潮像一头潜伏已久的巨兽,裹挟着北海的湿冷,猛地扑向爱丁堡。老房子的供暖系统发出苟延残喘的嘶鸣,奋力喷吐出的暖气也带着力不从心的虚弱。一场毫无预兆的急雨在午夜骤然降临,密集的雨点凶狠地砸在阁楼倾斜的窗玻璃上,噼啪作响,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在疯狂拍打。
意识在灼热和冰寒的交替撕扯中沉浮。骨头缝里钻出的酸痛蔓延到每一寸肌肉,喉咙如同被砂纸反复打磨,每一次吞咽都带来尖锐的痛楚。高烧像一张湿透的羊毛毯,沉重地裹住全身,隔绝了窗外呼啸的风雨声,只剩下自己粗重、滚烫的呼吸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额头的温度烫得惊人,指尖却冰凉。窗外,风雨正猛烈摇撼着老旧的窗棂。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在烧灼的混沌边缘挣扎。一阵突兀的、极其刺耳的刮擦声穿透了高烧的迷雾和风雨的喧嚣,顽强地钻进耳膜——不是敲门,不是呼喊,是金属与木头粗暴摩擦、撬动的声音,尖锐得令人牙酸。
心脏在滚烫的胸腔里猛地一缩,随即失速狂跳。
声音来自窗的方向!
勉强撑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视野被高热蒸腾得扭曲晃动。只看到那扇紧闭的、布满雨痕的窗户猛地向内弹开!冰冷潮湿、裹挟着雨腥味的风瞬间灌满了狭小的房间,掀起了书桌上散乱的纸张。一个黑影,带着一身浓重的水汽和寒气,极其狼狈地翻爬了进来,笨拙地摔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是西奥。他浑身湿透,昂贵的羊绒大衣吸饱了雨水,沉重地贴在身上,金发湿淋淋地黏在苍白的额角,像被暴风雨打蔫的金色水草。他喘息着,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狼狈不堪,却像一头刚刚成功狩猎归来的年轻雄狮,带着一种近乎凶悍的得意和不顾一切的光芒。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被雨水打湿了大半的纸袋。
“见鬼的天气!还有你这该死的、比苏格兰高地堡垒还难爬的破窗!” 他喘着粗气,声音被风雨和寒冷割得破碎,却异常清晰。他挣扎着站起来,顾不上拧干滴水的衣角,几步就跨到床边,带进来一阵冰冷的风雨气息。
那冰冷的、带着雨水腥味的气息迫近。一只同样冰凉、还微微颤抖着的手突然覆上我的额头。那突如其来的低温激得我浑身一颤,混沌的意识被这冰火交加的触感刺开一道缝隙。他的指尖粗糙,带着室外风雨的寒意,笨拙地擦过我滚烫的耳廓边缘,留下一点突兀的、令人心悸的冰凉轨迹。
“上帝……” 西奥倒抽一口冷气,声音里的轻佻和戏谑瞬间蒸发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纯粹的惊骇,“你烧得能煎鸡蛋了,利亚姆!” 他迅速收回手,动作变得急切,粗暴地撕扯开那个湿漉漉的纸袋,里面的东西哗啦啦散落在我的被子上。
退烧药片,锡纸包装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微弱的光。一盒印着药剂师标记的止咳糖浆。还有……几包散落的、深棕色包装的甘草糖——那种味道强烈、带着古怪药味的糖果,是我明确表示过深恶痛绝的东西。
“只有这个了,24小时便利店该死的库存!” 西奥抓起一包甘草糖,在我眼前晃了晃,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霸道,眼神却焦灼地锁在我烧得通红的脸上,“病人没资格挑挑拣拣!补充点糖分,然后吃药!”
窗外,急雨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豆大的雨点疯狂地、持续不断地敲打在古老的窗玻璃上,发出密集而沉闷的撞击声。这栋历经百年风雨的老房子,在深夜的暴风雨中发出微弱的、承重般的呻吟。阁楼里唯一的光源是床头那盏旧台灯,灯泡瓦数不高,昏黄的光晕在潮湿的空气中晕染开来,勉强驱散一小片浓稠的黑暗。
这昏黄的光,恰好照亮了西奥俯身靠近的脸。他离得太近了,近得我能看清他金色睫毛上凝结的细小水珠,随着他急促的呼吸微微颤动。湿透的衬衫领口敞开着,水珠顺着脖颈滑下,没入阴影里。那双惯常盛着漫不经心笑意的蓝眼睛,此刻像暴风雨后动荡不安的海面,清晰地倒映着小小的、被高烧折磨得狼狈不堪的我。
滚烫、混乱、脆弱……一个被病痛完全卸下所有防备和伪装的利亚姆·布莱克伍德,如此清晰地囚禁在他虹膜的深蓝之中。
就在这一刻,仿佛一道无声的闪电劈开了高烧的混沌和窗外震耳欲聋的雨声。一个念头,带着冰锥般的锐利和迟来的顿悟,毫无预兆地刺穿了我被烧得浑噩的意识。
备用钥匙……从未丢失。
它一直就攥在他的掌心。带着他的体温,被他有意或无意地紧握着。每一次深夜醉醺醺的敲门,每一次在门外带着委屈的询问,都是他选择伸出的手。而我固执地守在门内,用冷淡的谎言筑起高墙,任由锁孔在漫长的等待和刻意的忽视里,悄然锈蚀。
喉咙深处猛地一哽,像是被那迟来的真相狠狠呛住。烧灼的视线无法从他虹膜里那个小小的倒影上移开。窗外百年老窗在风雨中震颤,发出持续的、令人心悸的嗡鸣。
“甘草糖……” 声音嘶哑得厉害,几乎不成调,每一个音节都像砂砾摩擦着灼痛的喉咙。我费力地抬起沉重如灌铅的手臂,手指指向散落在被子上的深棕色糖袋,指尖因为高热和虚弱而微微颤抖,“……还有吗?”
昏黄的光线下,西奥的动作骤然凝固。他正准备撕开甘草糖包装的手指停在半空,像一帧被突然定格的画面。几秒钟的绝对寂静,只有窗外的雨声疯狂敲打着玻璃,以及我们两人交织在一起、同样不稳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里起伏。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蓝眼睛里的风暴瞬间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近乎惊愕的光芒,像是被突如其来的探照灯刺穿。他直直地看向我,目光锐利得仿佛要穿透高烧在我眼前布下的迷障,看清我眼底最深处那一点狼狈的、褪去所有伪装的松动。
一抹极其复杂的神色飞快地掠过他的脸庞——困惑、探究、一丝微弱的、几乎不敢确定的希望,最终沉淀为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他缓缓地、几乎是小心翼翼地,将手里那包还没拆开的甘草糖递了过来,深棕色的包装纸在他湿漉漉的掌心显得格外刺眼。
“有。” 他回答,声音低沉沙哑,像被雨水浸透的砂纸,却异常清晰,每一个音节都敲打在雨声的间隙里,“多得足够让你后悔一辈子。”
他并没有把糖直接放在我手上。那包甘草糖被轻轻搁在了我们之间窄窄的床沿上,像一道微型的界碑。昏黄的灯光下,糖袋深棕色的棱角在白色床单上投下一个小小的、形状模糊的阴影。
我盯着那包糖,灼烫的视线仿佛要将包装纸烧穿。喉咙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吞咽都如同酷刑。指尖动了动,却终究没有伸向它。高烧带来的眩晕感如同潮水,一波波冲击着摇摇欲坠的意识堤岸。
西奥沉默地拧开止咳糖浆的瓶盖,深琥珀色的液体在瓶子里晃动。他倒了精确的一勺,金属勺子在昏黄光线下反射着微光。然后,他拿起一杯不知何时倒好的、温度正好的水,连同药片一起递过来。
没有言语。只有药片在塑料板上被剥下的轻微脆响,以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的磕碰声。他做完这一切,没有离开,也没有再靠近。只是拖过书桌旁那把吱呀作响的旧椅子,反跨着坐了下来,双臂随意地搭在椅背上,湿透的衬衫袖子紧贴着手臂线条。他下巴搁在交叠的手臂上,隔着那包甘草糖构筑的微小距离,沉默地看着我。
那双蓝眼睛里的海面不再动荡,沉淀成一种深邃的、近乎观察的平静。仿佛在等待一场风暴过后的潮汐,将某些被冲刷上岸的东西,无声地呈现在月光下。
房间里只剩下窗外风雨的咆哮和我粗重艰难的呼吸声。药片的苦味和糖浆黏腻的甜味在舌根后交织弥漫,却奇异地压制住了喉头的灼痛。额头上被西奥用冷水浸透又拧干的毛巾覆盖着,那冰冷的触感像一根微弱的锚,将我从高烧的混沌之海中短暂地固定住。
时间在昏沉与片刻的清明间缓慢流淌。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雨声似乎减弱了些许,从狂暴的擂鼓变成了沉闷的呜咽。
意识在药力的作用下变得飘忽,如同悬浮在温水之上。视线掠过那包孤零零躺在床沿的甘草糖,再缓缓抬起,落在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上。西奥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下巴搁在椅背上,湿漉漉的金发半遮着额头,在眼窝投下浅浅的阴影。他似乎有些困倦了,长睫毛低垂着,遮住了那片海蓝。但在我目光触及的瞬间,那睫毛颤动了一下,倏然抬起。
目光在半空中猝然相接。
昏黄的光线,潮湿的空气,高烧的余烬在皮肤下隐隐燃烧。他眼底那片海蓝深处,那个小小的、烧得脸颊通红的倒影,依然清晰可见。而我,在他虹膜中那个被缩小的世界里,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此刻的样子——不再是那个挂钥匙时一丝不苟、用冷淡包裹自己的利亚姆·布莱克伍德,只是一个被病痛剥去外壳、露出脆弱内里的男人。
喉咙深处又泛起那种被哽住的感觉,比之前更甚。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锈屑,正从那个被长久忽视的锁孔里簌簌剥落。一种陌生的、尖锐的酸涩感,混杂着迟来的懊恼和某种无法命名的悸动,猛地冲撞着胸腔。
我张了张嘴,高烧和情绪让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打磨过,每一个字都艰难地从灼痛的喉咙里挤出来,带着一种近乎粗鲁的直白:
“西奥·克拉克,” 视线紧紧锁住他眼底那片映着自己的海蓝,“你比康德难懂多了。”
话一出口,连自己都怔住了。这算什么?抱怨?控诉?抑或是……某种笨拙的、被高烧催生出来的、褪下所有伪装的坦诚?房间里只剩下窗外渐渐沥沥的尾声,以及自己擂鼓般的心跳,震耳欲聋。
反跨在椅子上的西奥,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直了一瞬。他搁在椅背上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指关节因为之前的寒冷和用力翻窗而泛着白。几秒钟的绝对静默,像绷紧的弓弦。窗外,最后几滴雨水从屋檐坠落,砸在楼下石板地上,发出空洞而清晰的“嗒、嗒”声。
然后,一丝极细微的、如同冰面裂开第一道缝隙的弧度,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在他紧抿的唇角漾开。
那弧度越来越深,最终化作一个无声的、却仿佛点亮了整个昏暗房间的笑容。不再是那种浮于表面的、随时准备邀人共舞的轻佻笑意,而是从眼底深处弥漫开来的,带着了然,带着某种尘埃落定的释然,甚至还有一丝……胜利般的得意。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维持着那个笑容,微微歪了下头,湿漉漉的金发随着动作滑向一边,露出光洁的额头。那双蓝眼睛里的海面,在昏黄的灯光下,温柔而清晰地,只映着我一个人。
那包深棕色的甘草糖,静静地躺在白色床单上,像一枚被遗忘的钥匙,开启了一个无人能预料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