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0、第 100 章 ...
-
拥抱在浓稠的夜色里持续着,像两株在黑暗中终于找到彼此、根系缠绕、枝叶相依的植物,沉默却用尽全力。宋予执的手臂,从最初的生涩迟疑,到逐渐收紧,再到最后近乎脱力地、却依旧固执地环住何闻野的腰背,仿佛那是他在冰冷湍流中抓住的唯一浮木,一旦松开,便会再次坠入无尽的寒渊。他的额头抵在何闻野的肩窝,呼吸比刚才平稳了一些,却依旧带着大病初愈后的虚弱和一种更深沉的、情绪剧烈释放后的疲惫。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何闻野胸膛里那颗心脏,正以与自己同样狂乱、却更加滚烫有力的节奏,撞击着他的胸口,带来一种陌生而令人心悸的共鸣。
何闻野的拥抱则更加用力,更加不加掩饰。他的手臂像铁箍,几乎要将宋予执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下巴抵着对方柔软的发顶,贪婪地呼吸着那清冽的、带着药味和一丝极淡甜香的气息。眼泪早已无声地汹涌而出,滚烫的液体滑过脸颊,滴落在宋予执肩头的家居服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这不是下午那种崩溃的、带着控诉和绝望的哭泣,而是一种纯粹的、混合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八年思念的辛酸、以及此刻这真实拥抱带来的、近乎眩晕的幸福感的宣泄。他紧紧闭着眼,不敢动,不敢说话,生怕这只是一场过于美好、一触即碎的梦境。
窗外,城市的夜景彻底统治了天空,霓虹闪烁,车灯如流,汇聚成一片冰冷而遥远的、永不熄灭的光海。那些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在昏暗的客厅地板上投下变幻莫测的、模糊的光斑,却丝毫无法侵入这紧紧相拥的两人所构筑的、沉默而坚实的小小世界。中央空调依旧低声嗡鸣,维持着室内的恒温,但此刻空气里流淌的暖意,似乎更多来源于这两个紧紧贴合的、相互传递着体温的身体。
时间又一次失去了意义。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过了更久。直到宋予执感觉到环在何闻野腰间的手臂,因为长时间的用力而开始传来酸麻的刺痛,胃部也因为这过于紧密的压迫和情绪的巨大波动,传来一丝熟悉的、细微的闷胀感,他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恋恋不舍的滞涩,轻轻动了一下。
这个细微的动作,却让何闻野像是受惊般猛地一震,手臂下意识地收得更紧,仿佛怕他下一刻就要抽身离开。
“……松一点。”宋予执的声音闷闷地从他肩窝传来,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带着一点气音和……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无奈的叹息。
何闻野的身体又是一僵,随即,像是终于意识到自己可能抱得太紧、让对方不适了,他慌忙地、却又极其不舍地,放松了手臂的力道,但没有完全松开,只是将那个几乎令人窒息的拥抱,转变成了一个稍微宽松、却依旧紧密的环抱。他低下头,在昏暗的光线里,努力想看清宋予执的脸,声音因为哽咽而颤抖:“对、对不起……我……我是不是弄疼你了?胃……胃不舒服了吗?”
宋予执没有立刻回答。他微微侧开脸,避开了何闻野过于灼热的呼吸和探寻的目光,但也没有完全挣脱这个怀抱。他只是维持着那个额头抵着对方肩膀的姿势,呼吸依旧有些急促,胸膛微微起伏。过了几秒,他才低低地“嗯”了一声,算是承认了胃部的不适。
这个简单的回应,却让何闻野立刻紧张起来。医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一切汹涌的情感。他几乎是立刻松开了手臂,但双手依旧虚虚地扶着宋予执的胳膊,仿佛怕他站立不稳。“疼得厉害吗?要不要坐下?还是……我再给你拿点药?”他的声音充满了焦急和关切,目光在昏暗的光线里急切地扫视着宋予执的脸,试图判断他的状况。
宋予执摇了摇头,动作很轻。“不用。”他低声说,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只是有点闷。”他没有说自己是被勒得太紧,还是情绪所致。
他借着何闻野虚扶的力道,缓缓地、有些踉跄地向后退了半步,彻底拉开了两人身体紧贴的距离。骤然失去那滚烫坚实的怀抱,夜晚微凉的空气立刻包裹上来,让他裸露在外的皮肤泛起一阵细微的战栗,心底也随之涌上一阵空落落的、莫名的寒意。但他没有允许自己流露出任何异样,只是微微垂着眼,避开了何闻野依旧灼热而担忧的目光。
何闻野的手还停留在半空,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对方手臂的温度和衣料的柔软触感。他看着宋予执退后半步后略显苍白和疲惫的侧脸,看着他微微蹙起的眉头和紧抿的嘴唇,心中的狂喜和激动如同退潮般迅速被更深的心疼和担忧取代。他知道宋予执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情绪又经历了这样一场翻天覆地的震荡,此刻肯定非常虚弱和不舒服。
“你……你先坐下休息。”何闻野的声音放得很柔,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保护意味,他指了指旁边的长沙发,“我去……我去把灯打开,再给你倒杯温水。”他没有再提药,也没有再试图靠近或拥抱,只是用最实际、最不具侵略性的方式,表达着他的关心。
宋予执没有反对,默默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身体陷入柔软的皮质中,带来一阵更深沉的疲惫感。他靠在沙发背上,闭上了眼睛,似乎连维持睁眼的力气都耗尽了。
何闻野快步走到墙边,摸索着打开了客厅主灯的一组射灯。柔和而明亮的光线瞬间驱散了昏暗,将客厅里的一切都照得清晰可见,包括宋予执苍白疲惫的脸,他自己脸上未干的泪痕和通红的眼睛,以及茶几上那个空了的、装着桂花米糕的牛皮纸袋。灯光有些刺眼,宋予执不适地蹙了蹙眉,但没有说什么。
何闻野见状,连忙又调暗了灯光,只留下足够照明却不刺眼的亮度。然后,他快步走进厨房,很快端着一杯温度刚好的温水走了回来。他将水杯轻轻放在宋予执面前的茶几上,自己则在旁边那张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没有靠得太近,留出了一个礼貌而关切的、属于“看护者”的距离。
“喝点水。”他轻声说,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宋予执。
宋予执睁开眼,目光掠过那杯水,没有立刻去拿。他的视线在客厅里缓缓移动,掠过光洁的地板,简约的家具,窗外的夜景,最后,落在了何闻野脸上。何闻野坐在那里,腰背挺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眼睛因为哭过而红肿,眼神却清澈而专注,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关心、紧张,还有一丝……因为刚才那个拥抱而残留的、小心翼翼的、几乎不敢触碰的狂喜和期待。
这副样子,像极了八年前那个跟在他身后、试图用各种笨拙方式引起他注意、却又总是被他冷漠态度打击得有些怯生生的少年。只是,褪去了青涩,多了风霜磨砺后的沉稳,眼底的光芒却比当年更加执拗和……炽热。
心脏,又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带来一阵绵长的酸涩和悸动。
宋予执终于伸出手,拿起了那杯水。水温透过玻璃杯壁传来,不烫不凉,恰到好处。他慢慢地喝了几口,温水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点真实的慰藉。胃部的闷胀感似乎也因为这温水的滋润而缓和了一些。
他将杯子放回茶几上,发出了轻微的磕碰声。然后,他再次看向何闻野,声音比刚才清晰了一些,却依旧带着浓重的疲惫:“你今晚,有什么安排。”
这不是一个问句,更像是一个需要确认的、关于现实的问题。天色已晚,何闻野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他需要知道对方下一步的打算。
何闻野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宋予执会在这个时候问这个。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窗外浓重的夜色,又看了看宋予执依旧显得虚弱的脸色,犹豫了一下,才低声说:“我……我原本是打算,看看你没事了,就……就回去的。”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和担忧,“你……你需要休息。我在这里……会打扰你。”
他说的是实话。从医生的角度,病人需要安静休养。从……他们目前这复杂而脆弱的关系角度,或许保持一点距离,让双方都冷静一下,也是必要的。但他内心深处,那股刚刚被那个拥抱点燃的、想要寸步不离守着的渴望,却像野草一样疯长。
宋予执没有立刻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何闻野,看着他那副明明想留下、却又强迫自己说出“回去”的、矛盾而挣扎的样子。灯光下,何闻野的睫毛上似乎还沾着一点未干的湿意,鼻尖也因为刚才的哭泣而微微发红,看起来……有点可怜,又异常的真实。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窗外夜市的喧嚣被厚重的玻璃隔绝,只剩下室内空调的低鸣和两人并不完全平稳的呼吸声。
就在何闻野几乎要以为沉默就是默许他离开、心一点点沉下去、准备起身告辞的时候,宋予执忽然开口了。他的声音很轻,很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却又经过深思熟虑的决定:
“客房,在走廊右边第一间。”他顿了顿,目光转向窗外,侧脸线条在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柜子里有新的被褥。”
何闻野猛地抬起头,眼睛瞬间睁大,瞳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狂喜,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哥……你……你的意思是……”他张了张嘴,声音因为激动而再次颤抖起来,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宋予执没有看他,也没有重复。他只是维持着望向窗外的姿势,放在膝盖上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尖抵住掌心,带来一点细微的刺痛。像是在用这点疼痛,来确认自己刚才确实说出了那句话,做出了那个……完全不符合他惯常行事逻辑、近乎冲动的决定。
允许何闻野留下过夜。不是以医生的身份短暂停留,不是以客人的身份礼节性留宿,而是……住进客房,一个属于这个家的、相对固定的空间。
这意味着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或许是担心何闻野深夜独自回去的安全(尽管这种担心在理性上站不住脚,何闻野是个成年男性);或许是……对何闻野那句“我再也不走了”的、一种无声的、初步的回应和测试;又或许,只是他自己,在经历了这一整天惊涛骇浪般的情感冲击后,内心深处某个角落,也产生了一丝不愿再次独处、面对空旷冰冷公寓的、极其隐秘的……软弱和依赖。
无论原因是什么,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何闻野看着宋予执沉默而略显僵硬的侧影,看着他微微绷紧的下颌线和紧抿的唇,巨大的喜悦如同海啸般将他吞没,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心疼和……一种近乎神圣的责任感。他看懂了宋予执的挣扎和不易,看懂了这简单一句话背后,对方所迈出的、何其艰难的一步。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将眼眶里再次涌上的湿热逼了回去。他没有再说什么“谢谢”或表达狂喜的话,只是站起身,声音带着一种努力压抑后的、异常郑重的平稳:“好。我……我去收拾一下客房。你……你再休息一会儿。如果胃还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
他说完,没有再多看宋予执一眼(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转身,快步走向宋予执刚才所指的、走廊右边第一间房间。他的脚步很轻,却异常坚定。
宋予执依旧望着窗外。夜色深沉,万家灯火。他能听到身后走廊里传来何闻野打开房门、拉开柜子、取出被褥的细微声响。那些声音,不再是突兀的闯入,而是……开始与这间公寓原本的寂静,发生着某种缓慢的、奇异的融合。
他垂下眼,看向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尖因为刚才用力蜷缩,留下了几个浅浅的、白色的月牙形印记。掌心似乎还残留着拥抱时,何闻野衣料的触感和对方身体的温度。
冰层之下,暗流从未停息,甚至因为这次重逢和此刻的决定,变得更加汹涌和难以预测。但至少在此刻,在这间被灯光温暖着的、开始有了另一个人生活气息的公寓里,那彻骨的寒冷,似乎被驱散了一点点。
而未来……宋予执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疲惫的阴影。
未来,就等天亮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