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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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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梯间的昏暗光线,掌心残留的、对方手腕冰凉的触感,以及那声几乎消散在空气中的“谢谢”,像几道刻痕,清晰地烙印在何闻野的意识里,冲刷掉了之前所有纷乱的猜测和犹豫。他跟在宋予执身后半步,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牢牢锁住前方那个略显虚浮却依旧挺直的背影。每一步都踩在对方被夕阳拉长的影子上,仿佛这样就能分担那份沉甸甸的、不言而喻的痛苦。
走出教学楼,傍晚的风带着白日的余温拂过脸颊,却吹不散何闻野心头沉甸甸的担忧和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冲动的忐忑。他刚才做了什么?在昏暗的楼梯间,不由分说地握住宋予执的手腕,触碰他额角的冷汗,用近乎命令的语气让他放松。这已经完全越过了宋予执曾经划下的、清晰而冰冷的界限——“别多问”,“别管闲事”。宋予执会怎么想?是更加反感,觉得被冒犯,还是……会有一点点,哪怕只是一点点,接受这种笨拙的、越界的关怀?
走在前面的宋予执,脚步比平时慢了许多,但每一步都踩得很稳,仿佛在用全身的力气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夕阳的金红色光芒给他的发梢和肩线镀上一层暖边,却丝毫无法融化他周身散发出的、因疼痛和虚弱而更加明显的清冷感。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加快或放慢脚步来拉开距离,只是沉默地走着,走向校门口,走向公交站的方向。
这个姿态本身,就是一种默许。默许何闻野跟在身后,默许刚才楼梯间那短暂的、越界的触碰和对话。何闻野的心,在那份沉甸甸的担忧之下,悄然滋生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暖意和勇气。
校门口的人群已经散去大半,显得空旷。走向公交站的路上,两人依旧一前一后,沉默不语。但这一次的沉默,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它不再是一片纯粹的、隔阂的真空,而是充满了未散尽的疼痛气息,和一种心照不宣的、关于越界行为的微妙余震。空气仿佛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两人之间那半步的距离上。
走到公交站,站台上只有零星几个等车的人。宋予执没有像往常那样走向角落或戴上耳机,他只是站在原地,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脚前的地面上,左手依旧虚虚地按在胃部的位置,右手垂在身侧,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他的脸色在晚霞的光晕下,依旧苍白得令人心惊,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皮肤上,显出几分难得的脆弱。
何闻野站在他旁边,没有靠得太近,但也没有刻意拉开距离。他能看到宋予执微微颤动的睫毛,和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嘴唇。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宋予执那只虚按着胃部的手上,想起刚才自己手掌覆盖上去时,那冰凉而颤抖的触感。一股强烈的冲动再次涌上心头——他想再次握住那只手,想用自己的温度驱散那层寒意,想确认他是不是真的比刚才好了一点。
但他忍住了。楼梯间那次触碰已经足够越界,他不能再贸然行动,吓退对方,或者让那刚刚建立的、脆弱的默许崩坏。他只能等待,用目光无声地陪伴,同时紧张地留意着公交车来的方向,希望车子快点来,好让宋予执能坐下休息。
车子终于来了,不是空车,但也不算太挤。宋予执上车,刷卡,径直走向车厢后半部。何闻野紧随其后。这一次,宋予执没有选择单人座,也没有用书包占座,而是在一个靠窗的双人座靠过道的位置坐下,将书包抱在怀里,脸转向车窗,闭上了眼睛。他的呼吸似乎比刚才平稳了一些,但眉头依旧微微蹙着。
何闻野看着那个空出来的、靠窗的座位,心跳微微加速。这是一个邀请吗?还是一个无意识的、因为疲惫而做出的选择?他犹豫了不到一秒,便侧身,坐了进去,坐在了靠窗的位置,与宋予执并肩。
坐下时,他的手臂不可避免地轻轻碰到了宋予执的手臂。宋予执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但没有睁开眼,也没有挪开,只是维持着闭目靠窗的姿势,仿佛已经睡着了,或者只是不想做出任何反应。
何闻野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他坐直身体,也转头看向窗外,但眼角的余光始终没有离开身边这个人。车厢里的灯光尚未完全亮起,窗外的暮色和车内昏暗的光线交织,在宋予执的脸上投下模糊的阴影,让他看起来有种不真实的易碎感。何闻野能闻到他身上极淡的、干净的皂角气息,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薄荷的药味,还有一点点……冷汗蒸发后的微咸气息。
车子启动,摇晃着驶入晚高峰的车流。车厢逐渐变得拥挤起来,各种气味和人声混杂。何闻野能感觉到,随着人群的推挤,他和宋予执之间的距离被不断压缩,手臂、肩膀、大腿外侧,时不时会轻轻碰触到一起。每一次轻微的触碰,都像微弱的电流,从接触点窜过何闻野的神经末梢,让他心跳失序。
宋予执始终闭着眼,眉头微蹙,对周围的拥挤和触碰似乎毫无反应,仿佛真的睡着了,或者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不适中,无力应对。但何闻野注意到,当一次较大的晃动让何闻野整个人几乎靠到他身上时,他环抱着书包的手臂,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手指捏紧了书包的布料。他没有躲开,但那个细微的收紧动作,泄露了他并非全然无知无觉。
何闻野悄悄地向车窗方向挪了挪,试图给宋予执留出多一点空间,也拉开一点那令人心悸的近距离。但他的动作很小心,幅度很小,不想惊动对方。
车子在一个站台停靠,又涌上来一群人。一个背着巨大行李袋的男人挤到他们座位旁边,沉重的袋子眼看就要撞到宋予执的肩膀。何闻野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臂,挡在了宋予执身侧,用自己的小臂隔开了那个即将撞上来的行李袋。
“不好意思啊!”那男人粗声道歉,费力地往旁边挪了挪。
何闻野收回手臂,手心因为刚才那一下格挡而微微发麻。他转头看向宋予执。宋予执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正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深黑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像浸在冰水里的墨玉,没有什么情绪,却又似乎比平时多了点难以解读的东西。他的目光在何闻野收回的手臂上停留了一瞬,又移开,重新闭上,几不可闻地、几不可察地,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轻得几乎不存在,但何闻野捕捉到了。不是厌烦,不是无奈,更像是一种……认命?或者说,是一种无声的、复杂的默许和……疲惫的接受?
何闻野的心被那声叹息轻轻撞了一下,酸酸软软的。他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做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重新坐好,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流动的夜景。但这一次,他的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向宋予执的方向倾斜了一点点,形成一个若有若无的保护姿态,隔绝了来自过道方向的拥挤。
车厢内光影变幻,窗外华灯初上。两人就这样并肩坐着,在拥挤喧嚣中维持着一小片奇异的、沉默的安静。宋予执依旧闭着眼,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些,呼吸也变得更加绵长平稳。何闻野能感觉到,随着车行轻微的摇晃,宋予执的肩膀偶尔会轻轻靠到自己的肩膀上,很短暂,一触即分,但那微凉的、带着单薄骨感的触感,却清晰地印在何闻野的感知里。
每一次短暂的依靠,都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一圈圈无声却汹涌的涟漪。何闻野僵直着身体,不敢动,生怕惊扰了这脆弱而宝贵的接触。他从未想过,与宋予执这样近距离的、沉默的并肩而坐,会让他产生如此复杂而汹涌的情绪——担忧,忐忑,一丝隐秘的喜悦,还有更多他无法命名、却沉甸甸地压在胸口的东西。
他知道,经过楼梯间那一幕,有些事情已经彻底改变了。他不再是那个只能远远观察、小心试探的旁观者。他越过了那条线,以一种莽撞却温柔的方式,介入了宋予执那片封闭而疼痛的世界。而宋予执,用他的沉默、他的不躲避、他那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给予了某种……模糊的、却切实存在的回应。
车子终于驶近了他们该下车的站台。减速,停稳。宋予执睁开了眼睛,坐直身体,脸色似乎比刚才好了一些,但依旧没什么血色。他没有看何闻野,只是抱着书包,起身,走向后门。何闻野也立刻起身跟上。
下车,踏上熟悉的、被路灯染黄的街道。夜晚的空气清凉,带着植物和远处饭菜的香气。宋予执走在前方,步伐比刚才稳了许多,但速度依然不快。何闻野跟在他身后,这一次,他没有刻意保持距离,而是很自然地走在他旁边,仅仅半步之遥。
街道安静,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和远处隐约的车声。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地上,时而拉长,时而缩短,时而交叠在一起。谁也没有说话,但一种奇异的、前所未有的氛围萦绕在两人之间。不再是隔阂的冰冷,也不再是单纯的尴尬,而是一种……共同经历过什么(疼痛、触碰、默许)之后的、沉静的陪伴。
快走到家门口时,宋予执的脚步忽然几不可察地踉跄了一下,似乎踩到了路面不平的地方,身体微微向旁边歪去。
何闻野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伸出手,稳稳地扶住了他的胳膊。这一次,他的动作很自然,没有犹豫,也没有之前的忐忑,仿佛这已是一种理所当然。
宋予执站稳,侧过头,看向何闻野扶在他胳膊上的手。何闻野的手温热,力道适中。宋予执的目光在那只手上停留了一秒,然后抬眼,看向何闻野的脸。
两人的目光在昏黄的路灯下相遇。宋予执的眼神很深,像夜晚平静的海面,底下却仿佛有暗流在无声涌动。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嘴唇依旧抿着,但何闻野却似乎能从那深黑的瞳孔里,看到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于“算了”或者“就这样吧”的妥协,甚至……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依赖?
何闻野的心脏像被那只短暂停留的目光轻轻握住,然后缓缓松开,留下一种奇异的、混合着酸涩和温暖的悸动。他没有立刻松开手,而是低声问:“好点了吗?”
宋予执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声音很低:“嗯。”
何闻野这才慢慢松开手。手指离开时,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对方手臂透过薄薄校服传来的、微凉而柔韧的触感。
两人继续往前走,最后几步路,沉默依旧,但空气似乎变得有些不同。那些无形的屏障,那些冰冷的警告,在此刻昏黄的路灯和安静的街道衬托下,仿佛被刚才那一扶,悄然融化了一角,露出底下某种更加真实、也更加脆弱的质地。
走到家门口,宋予执拿出钥匙。在拧开门锁之前,他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用很低的声音,说了两个字:
“没事。”
说完,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何闻野站在门外,晚风轻轻吹拂着他的发梢。他看着那扇重新关上的门,耳边回响着那两个字——“没事”。这一次,不再是冰冷的“别多问”,也不是模糊的“随你”,而是确切的“没事”。像是在告诉他,自己已经没事了,也像是在为刚才楼梯间和路上的种种,做一个简单的、却含义丰富的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