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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第 91 章 ...

  •   厨房里明亮到近乎刺眼的射灯光线,将中岛台照得如同手术室的无影灯下,纤毫毕现。药液在透明的输液管里,以一成不变的缓慢速度,一滴,一滴,向下坠落,没入连接着宋予执手背静脉的留置针。那声音,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被无限放大,像某种倒计时,又像永恒凝固的秒针,丈量着两人之间横亘的八年鸿沟,以及此刻这方寸之地内,汹涌却无声的情感暗流。

      何闻野最后那句“慢慢算”,带着豁出去的、近乎莽撞的坚定,还有一丝掩藏不住的颤抖,在空旷的厨房里回旋,然后被冰冷的空气吸收。他的目光牢牢锁在宋予执脸上,不闪不避,像是在等待最终的审判,又像是将自己作为筹码,全部押上这张名为“重逢”的赌桌。

      宋予执迎着他的目光,脸上依旧没有明显的表情波动。那层冰封的面具似乎焊死了,只有眼底深处那片寒潭,被投入的石子激起了更复杂的、难以解读的漩涡。他交叠在身前的双手,几不可察地又蜷缩了一下,指尖微微发白。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缓慢爬行。药袋里的液体,肉眼可见地下降了一小截。宋予执的脸色在药液和初步补液的作用下,比之前多了极其细微的一点生气,虽然依旧苍白得过分,但那种濒临破碎的脆弱感似乎减轻了些许。只是眉宇间锁着的、深重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冰冷疏离,依旧浓得化不开。

      他没有对何闻野的宣告做出任何直接回应。既没有点头,也没有再次出言讥讽或驱逐。他只是极其缓慢地移开了视线,重新望向窗外那片遥远的、流动的光海,侧脸线条在灯光下绷成一道冷硬的弧线。

      但这沉默本身,在此时此刻,就是一种回应。不再是之前那种充满排斥和绝望的“滚”,也不是在医院诊室里那种震惊到失语的凝固。这是一种复杂的、带着审视、计量、或许还有一丝极其微弱、连他自己都未必愿意承认的……默许的沉默。

      何闻野悬着的心,并没有因此而落地,反而跳得更急。他读不懂这沉默背后的全部含义,但他至少知道,最糟糕的、直接被扫地出门的局面暂时避免了。他强迫自己从那孤注一掷的宣言状态中稍微抽离,医生的本能重新占据上风。

      他站起身,动作很轻,走到宋予执身边,低头查看输液的情况。滴速正常,穿刺点没有红肿渗出,宋予执的手背因为药液的温度而不再那么冰冷刺骨。他伸手,极其小心地、用指背轻轻碰了碰宋予执输液手的手腕内侧,感受皮肤温度和脉搏。

      这个动作让宋予执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但他没有躲开,也没有斥责,只是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心率还是偏快,但比刚才平稳一些了。”何闻野低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做病情记录,“胃呢?痉挛感好点了吗?还有没有想吐的感觉?”

      宋予执的目光依旧落在窗外,过了几秒,才极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

      “嗯。”何闻野应了一声,心里稍微松了半分。他退回自己的座位,但没有再坐下,而是转向料理台。他拿起那个装着温热纯净水的玻璃壶,又找到一个干净的杯子,倒了半杯水,水温刚好是适合入口的微烫。

      他把水杯放在宋予执面前的台面上,杯子与大理石台面接触,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慢慢喝一点,小口。你有点脱水。”他的语气恢复了医生的平稳,却比对待普通病人多了几分不容置喙的细致。

      宋予执的目光终于从窗外收回,落在了那杯氤氲着微弱热气的水上。他没有立刻去拿,只是看着。灯光下,他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浓密的阴影。

      何闻野也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站着,等待。他知道,对于宋予执这样的人,任何一点强加的关怀都可能被解读为施舍或控制。他能做的,只是把需要的东西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把选择权留给他自己。

      又过了片刻,宋予执才伸出手,手指握住温热的杯壁。他的手指修长而骨感,因为之前的冷汗和虚弱,依旧有些微微的颤抖。他端起杯子,送到唇边,极其缓慢地、小口地啜饮着。热水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细微的慰藉,也让他一直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瓣,染上了一点极淡的湿润光泽。

      何闻野看着他喝水,看着他喉结随着吞咽轻轻滚动,看着他低垂的、浓密的眼睫,心口某个地方,像被什么东西极其轻柔地撞了一下,又酸又胀。八年了,他终于又能这样,在一个空间里,看着这个人,哪怕只是递一杯水,看着他喝下去。这个简单到极致的场景,却让他眼眶再次发热,他迅速低下头,掩饰住瞬间涌上的泪意。

      一杯水喝完,宋予执将杯子放回台面,发出轻微的磕碰声。他依旧没有看何闻野,只是目光低垂,看着自己输液的手,声音比刚才更哑,也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虚无的疲惫:

      “顾闻衍……一直在找你。”

      他陈述这个事实,没有任何情绪,像是在说“今天天气很冷”。

      何闻野的心脏猛地一缩。顾闻衍。那个为了救他们重伤,之后又动用一切力量疯狂报复沈家、也疯狂寻找了他八年的朋友。愧疚感如同潮水,再次将他淹没。

      “我知道。”他声音干涩,“我……看到过一些消息。知道他……没放弃。”他顿了顿,艰难地问,“他……还好吗?”

      “不好。”宋予执的回答简短,冰冷,像一把刀,“身体上的伤,早就好了。心里的……未必。”他没有具体描述顾闻衍这八年的状态,但何闻野能想象得到。那种因未能保护好同伴而产生的、根植于骨子里的自责和执念,足以摧毁一个人原本张扬恣意的灵魂。

      何闻野的呼吸滞住了。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对顾闻衍的愧疚,比对宋予执的,在某种程度上,更加沉重和直接。因为顾闻衍的伤,是实实在在因他而受。

      “我会……联系他。”何闻野最终只能挤出这几个字,声音轻得像叹息,“等……合适的时候。”

      宋予执没有对这个“合适的时候”做出评价。他换了个话题,依旧是用那种陈述事实的、冰冷的语调:“你现在的身份,何铭。干净吗?”

      这个问题,极其现实,也极其尖锐。直接指向何闻野这八年“消失”的另一个核心——他如何生存,如何获得新的身份,这一切是否经得起推敲,是否会带来新的麻烦。

      何闻野的心沉了沉。他知道这个问题避无可避。“卫校的成人教育,正规渠道考的执业资格。何铭的身份……有完整的、可查的档案,经得起一般的背景调查。”他没有详细解释这个身份是如何“获得”的,那其中必然涉及一些灰色地带,但他语气肯定,“这八年,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努力学医和工作的何铭,没有和过去任何人事有过牵扯,也没有任何……违法乱纪的记录。”他看向宋予执,眼神坦荡,“我不会……再给你,给顾闻衍,给家里,带来任何麻烦。”

      他说“家里”这两个字时,声音几不可察地放轻了,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难以言喻的眷恋。

      宋予执听了,脸上依旧没有表情,只是那双盯着输液管的目光,似乎变得更加幽深。他没有对“家里”这个称呼做出反应,也没有追问身份细节。似乎在评估,在权衡。

      药袋里的液体,终于快要见底了。何闻野看了一眼,上前一步,准备关闭调节器,进行封管处理。他的动作熟练而轻柔,先关了调节器,然后用备好的肝素盐水封管液,缓慢注入留置针,封存通路。

      “今晚的急性症状基本控制住了。”他一边操作,一边低声嘱咐,语气完全是医生的口吻,“明天……不,今天晚些时候,你需要去正规医院做一次胃镜和幽门螺杆菌检测,明确慢性胃炎的具体分型和病因,调整长期用药方案。这几天饮食要绝对清淡,流质或半流质为主,少食多餐,避免任何刺激性食物、咖啡、浓茶、酒精。情绪……尽量平稳。”说到最后一句,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涩然。

      平稳?经历了今晚这样一场灵魂地震,谈何平稳。

      宋予执没有应声,只是看着何闻野干净利落地处理好留置针,用胶布固定好针柄和管道。封管完成,意味着这场被迫的、突如其来的“治疗”接近尾声。接下来呢?何闻野该走了吗?还是……

      何闻野处理完,退开两步,看着宋予执。对方依旧坐在高脚椅上,背脊挺直,侧脸对着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种深深的、仿佛与世隔绝的疲惫和孤寂之中。窗外,夜色依旧浓稠,但遥远的天际线处,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灰白,预示着黎明正在无可阻挡地靠近。

      厨房里明亮的灯光,在长时间的照射下,似乎也带上了一丝倦意。

      “我……”何闻野开口,声音有些发紧,“我去把东西收拾一下。”他指的是用过的注射器、安瓿、棉片等医疗垃圾。他需要一点时间,也需要一个动作,来缓冲接下来必然要面对的“去留”问题。

      他走到垃圾桶旁,将废弃物小心地丢弃在专门的医疗废物袋里(这是他自备的)。然后又用消毒湿巾,仔细擦拭了中岛台面上所有可能被污染的区域。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拖延着最终时刻的到来。

      就在他收拾完毕,直起身,准备面对那个问题时,宋予执忽然开口了。他依旧没有回头,声音从侧面传来,比之前更加低哑,也更加……飘忽,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气力。

      “那个音乐盒呢?”他问。

      何闻野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宋予执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终于再次落在何闻野脸上。那双眼睛,因为疲惫和血丝,显得有些混沌,但深处那点冰冷的光依旧锐利。他的视线,仿佛穿透了何闻野此刻的身体,看到了八年前那个深夜,那个被他放在书桌上的、深棕色的旧木盒。

      “苏薄给的,”他补充道,语气听不出情绪,“里面,有个旧的音乐盒。星辰,藤蔓。”

      何闻野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音乐盒!那个他当年留在宋家、留给宋予执的旧银色音乐盒!他以为……他以为在经历了那么多之后,那个不起眼的小东西,早就被丢弃,或者遗忘在某个角落了。宋予执……还记得?而且,在这样的时候,问起它?

      “我……我留给你的。”何闻野的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在……在顾家那晚之前。我以为……”他咽了口唾沫,艰难地说,“我以为……或许能……陪着你。”这念头现在想来,幼稚得可笑,但在当时,那几乎是他唯一能想到的、留下一点自己痕迹和微弱安慰的方式。

      宋予执看着他,久久没有说话。厨房里只剩下两人并不平稳的呼吸声。然后,他极其缓慢地,移开了视线,重新望向窗外那片逐渐透出灰白的天际,声音轻得几乎要被空气吞噬:

      “碎了。”

      简单的两个字。没有解释怎么碎的,什么时候碎的,只是陈述一个事实。碎了。

      何闻野的呼吸一窒。碎了。像他们之间这八年,像今晚之前他所有小心翼翼的期待和幻想,像……很多东西。一股尖锐的疼痛瞬间攫住了他,不是为那个音乐盒,而是为这两个字背后可能蕴含的、宋予执这八年来独自承受的、那些他无法想象的冰冷和碎裂的瞬间。

      但紧接着,一种更奇怪的感觉涌了上来。宋予执记得它。甚至,在这样的时候,提起它。这本身,就意味非凡。

      他没有问怎么碎的,也没有道歉(似乎也没什么可道歉的)。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宋予执冰冷疏离、却又仿佛泄露出无尽疲惫的侧影,心底那片废墟之上,那簇微弱却不肯熄灭的火苗,似乎又顽强地跳动了一下。

      他想起自己口袋里,那枚一直贴身带着的、同样属于苏薄的旧银色平安扣。它们是一对。一枚在宋予执那里(或许也已经不见了),一枚在他这里。跨越了八年生死,以各自的方式,存在着。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忽然发现,所有的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解释,道歉,承诺,追问……都不足以填补这巨大的时空沟壑和情感断层。

      最终,他只是轻声说,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和一丝不容动摇的执拗:

      “碎了……就碎了。以后……会有新的。”

      说完,他不再等待宋予执的反应,转身走向客厅,拿起自己进门时脱下的、搭在沙发扶手上的旧羽绒服。他没有立刻穿上,只是拎在手里,然后走回厨房门口,停住。

      宋予执依旧背对着他,坐在高脚椅上,面向窗外,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凝固的、与窗外渐亮天光格格不入的孤独剪影。

      何闻野看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然后,他极其缓慢地,从羽绒服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了那个陈旧的铁皮盒子,打开,取出那枚冰凉的旧银色平安扣。他没有走近,只是将平安扣轻轻放在了厨房中岛台靠近门口的这一侧边缘,与那个空了的玻璃水杯,放在一起。

      金属与大理石台面接触,发出极其细微的一声“叮”。

      “这个,”他对着那个沉默的背影,声音很轻,却足够清晰,“是另一枚。苏薄给的。”

      他没有说“给你”,也没有说“留给你”。只是把它放在那里。如同八年前留下那个音乐盒。选择权,依然在宋予执手中。

      然后,他穿上羽绒服,拉好拉链,最后看了一眼那个仿佛与整个世界都隔绝开的背影,转身,轻轻拉开虚掩的公寓大门,走了出去。

      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室内那片混合着药水味、冰冷空气和未散尽情绪的空间。

      走廊里,壁灯散发着柔和昏暗的光。司机小陈还等在不远处,见他出来,立刻站直了身体,目光带着询问。

      何闻野对他点了点头,低声道:“宋先生情况暂时稳定了,药效起了,也补充了液体。需要休息。晚些时候,最好能劝他去医院做个详细检查。”他顿了顿,“我留了联系方式在桌上,如果……如果有任何情况,随时打我电话。”他报出了一个号码,是那个不记名的廉价手机号。

      司机认真地记下,看向何闻野的眼神复杂了许多,少了最初的戒备,多了几分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意?或许是对他刚才专业且不顾一切的处理,或许是对他和宋先生之间那明显非同寻常又沉重无比的关系。

      “何医生,我送您下去。”司机说。

      何闻野摇了摇头:“不用了,我自己下去就好。你……留在这里,照看一下。”

      他没有再多说,转身走向电梯。脚步有些虚浮,是精神和体力双重透支后的疲惫。但脊背挺得很直。

      电梯下行。密闭的空间里,只有他自己。他靠在冰冷的金属轿厢壁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宋予执最后那个沉默的背影,那枚放在台面上的平安扣,那句“碎了”,以及自己那句“以后会有新的”……所有的画面和声音,交织成一片混乱而灼热的漩涡。

      他不知道宋予执会怎么做。会不会把那枚平安扣扔掉,就像他摔碎那个音乐盒?会不会继续把自己冰封在那座昂贵的、空旷的堡垒里?会不会……在未来的某一天,真的愿意和他“慢慢算”那笔糊涂账?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自己不会再逃了。冰层已经炸裂,暗流已然汹涌。无论前方是更刺骨的寒潮,还是破冰后未知的湍急,他都必须,也只能,向前。

      电梯到达一楼,门滑开。清晨时分,大堂里依旧安静。他走出公寓楼,冬日的寒风立刻卷了上来,比来时更加凛冽刺骨。天空的灰白色范围扩大了些,但黎明尚未真正降临,夜色仍在负隅顽抗。

      何闻野拉紧了羽绒服的领口,最后回望了一眼那栋高耸入云、在渐亮天光中显出冰冷轮廓的建筑顶层。然后,他转身,步入了这座城市即将苏醒前的、清冷而空旷的街道。

      他走向的,不再是那个只有消毒水味和病历的、作为“何铭”的、安全却孤寂的世界。他走向的,是一个充满了不确定、痛苦、却也带着一线微弱却真实光芒的、名为“重逢”与“未来”的、更加艰难的战场。

      而在那栋冰冷的顶层公寓里,厨房中岛台边缘,那枚旧银色的平安扣,在窗外渗入的、越来越亮的晨光中,静静地反射着一点幽微而固执的光泽。

      宋予执依旧坐在高脚椅上,背对着门口,面对着逐渐亮起的天空。他的手指,在身侧,几不可察地,轻轻动了一下,指尖仿佛残留着那枚平安扣冰凉的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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