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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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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庆二十六年,春寒料峭未褪尽,长安城东市却已是人声鼎沸。各色绸缎铺子、香料摊子、精巧玩物店林立,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孩童嬉闹声凑成一片热闹的市井画卷。
将军府二公子何琰(字疏韫)裹着一件厚实的云锦银狐裘,衬得那张本就精致的脸愈发苍白透明,仿佛上好的薄胎白瓷。贴身小厮春和小心搀扶着他,刚从一家专卖古籍善本的“墨韵斋”里出来,宝贝似的抱着两本新淘来的前朝诗话集。
“二公子,您瞧这天,风还硬着呢,要不咱们还是回府吧?”春和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家公子被风吹得微微泛红的鼻尖,以及那单薄得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身形,“大公子吩咐了,让您早些回去喝药歇息。”
何琰闻言,那双总是氤氲着水汽、仿佛笼着江南烟雨的桃花眼微微一弯,唇角勾起一个没心没肺的笑,语气却是懒洋洋的,带着点撒娇似的抱怨:“春和,你也忒啰嗦了。大哥是把我当琉璃娃娃了不成?整日关在府里,人都恹恹了。你看这春光多好,街上多热闹?况且我才出来不到一个时辰呢。”他轻轻拍了拍怀里的书,“再说,我这不是寻着宝贝了嘛,高兴,再逛逛。” 说罢,还扯了扯春和的下摆。
春和拗不过他,只得叹气,将他的狐裘领子又拢紧了些,领着人往人多的地方去,想着暖和些。
主仆二人没几步,这美人便被路边的新奇玩意吸引走了目光。何琰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一个捏糖人的老伯手下翻飞,眨眼间就变出只栩栩如生的小老虎。周围一阵喝彩,突然,人群后方传来一阵极其嚣张的呼喝和急促如雷的马蹄声!
“滚开!都给小爷滚开!不长眼的东西!”
只见一匹通体枣红、膘肥体壮的高头大马如同失控的火焰般,横冲直撞地闯入东市!马背上坐着个锦衣华服、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是国公府那位出了名的小霸王——姚小公子。他一手紧握缰绳,一手挥舞着镶嵌宝石的华丽马鞭,脸上满是骄纵和肆无忌惮的兴奋,全然不顾街上惊慌失措、尖叫奔逃的行人。几个凶神恶煞的家丁骑着马紧随其后,粗暴地驱赶着人群,场面一片混乱。
那枣红马受了惊,又或是被主人的鞭打刺激,嘶鸣着,四蹄翻飞,直直朝着何琰与春和所站的位置冲撞过来!
春和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想拉何琰躲开,可他一个半大孩子,哪里拉得动?何琰更是猝不及防,眼看着那硕大的马蹄和狰狞的马头在瞳孔中急速放大,脸色也阴沉了下来。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悄无声息的出现了一个玄色衣服的男人,精准无比地扣住了他身侧一个壮硕行人的腰带,借着那行人的体重和冲势,硬生生将那人连同被他下意识挡在身后的何琰一起,粗暴地拽离了原地,狠狠掼入旁边拥挤躲避的人潮之中!
“哎哟!”
“妈的,谁啊?!”
人群推搡着,惊叫着。何琰只觉得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攫住了他,天旋地转间,他像一片毫无重量的落叶,被一股沛然巨力裹挟着向后疾退。后背撞上几个路人,引发几声痛呼和不满的咒骂,狐裘被扯得歪斜,发髻也松散了几缕。他狼狈地被推进了路边一家装饰雅致、门庭若市的二层酒楼。
枣红烈马裹挟着劲风,几乎是擦着何琰刚才站立的位置呼啸而过,马蹄踏碎了他掉落在地的诗话集,纸页纷飞如蝶。郑小公子的狂笑声和家丁的叱骂声迅速远去。
何琰被推得踉跄几步才勉强站稳,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跳出来。剧烈的喘息牵动了心肺,他忍不住弓下腰,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单薄的肩胛骨在狐裘下剧烈起伏,苍白的脸颊因窒息般的咳嗽而泛起不正常的潮红,眼角沁出生理性的泪水,看着可怜又脆弱。
“咳咳咳……咳咳……”他咳得眼前发黑,好容易才喘上一口气,胸中憋闷难受,一股无名火“腾”地就窜了上来。是谁?!怎么如此粗鲁!救人就救人,非要用这种近乎羞辱的方式吗?他何琰再是病秧子,也是将军府的二公子,何时被人当破麻袋一样甩来甩去过?
他猛地抬起头,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和强烈的愤怒,桃花眼里燃着两簇明亮的火焰,直直瞪向那个把他“掼”进来的方向,寻找始作俑者。
只见一个穿着深青色劲装、面容冷硬、眼神锐利如鹰隼的侍卫模样男子,正收回手,面无表情地退后一步,仿佛刚才那惊险的救援只是随手拂去一粒尘埃。他的动作干脆利落,目光并未在何琰身上停留,而是恭敬地转向店内深处。
顺着侍卫的目光,何琰的视线越过嘈杂惊惶、尚未平复的大堂食客,落在了大堂角落一处用高大楠木屏风隔出的半开放雅座上。
那里,坐着一个人。
那人一身玄色暗云纹锦袍,质地华贵,却低调得近乎压抑,仿佛将周围的光线都吸了进去。他坐姿极其挺拔,如同悬崖峭壁上孤绝的青松,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上位者威仪。修长的手指正执着一个青玉茶盏,指骨分明,动作优雅而缓慢地啜饮着。袅袅茶烟模糊了他大半面容,只能看到线条冷硬流畅的下颌,和微微抿着的薄唇,颜色很淡,透着一股疏离的凉意。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和缭绕的茶烟,何琰也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那目光沉静、幽深,如同古井寒潭,带着一种审视的、居高临下的穿透力,仿佛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值得玩味的器物。
这,这泥人还有三分火气呢!
“咳……咳咳……”他强压下喉咙里的痒意,努力挺直了腰背,尽管这动作让他眼前又是一阵发黑。他推开春和试图搀扶的手,径直朝着那屏风后的雅座走去,步履因为虚弱和怒气显得有些虚浮,但眼神却异常明亮锐利。
“这位……”何琰在雅座前站定,声音因咳嗽和怒气而微哑,却刻意拔高了几分,带着毫不掩饰的质问,“阁下的人,好大的手劲!救人本是义举,何故如此粗鲁?若非在下身子骨还算经得起摔打,只怕没被马蹄踏死,怕也是要被阁下的人摔死在贵店门口了!”他语带讥讽,目光灼灼地盯着那玄衣人模糊在茶烟后的脸。
整个四方斋一楼仿佛都安静了一瞬。原本还在议论刚才惊马事件的食客们,目光纷纷聚焦过来,带着好奇与惊诧。敢用这种语气对那人说话?这病恹恹的小公子胆子不小啊!
那人抬了抬眸,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青玉茶盏。杯底与红木桌面接触,发出极轻微却异常清晰的一声“嗒”。
茶烟散开些许,露出了他完整的容颜。
那是一张极其俊美的脸,眉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如刻。但这份俊美却被一种深入骨髓的冷冽和威严所覆盖,尤其那双眼睛,深邃如寒潭,瞳孔是极深的墨色,看人时仿佛带着无形的重压,能将人心底最隐秘的念头都能被看穿。此刻,这双眼里没有任何情绪,平静得可怕,只有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嘲讽,如同冰面上掠过的一丝冷光。他盯着何琰,那视线一寸寸刮过何琰因愤怒和病气而泛红的脸,倔强而抿起的唇,以及那双燃烧着火焰的桃花眼。
“粗鲁?”江彻开口了,声音低沉悦耳,却像淬了冰的玉石,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浸骨的凉意,“若非‘粗鲁’,何二公子此刻,怕是已与那两本野史集一同,做了姚家那小儿的垫脚石。”他的语气平淡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何琰被他看得心头一凛,那目光中的威压让他呼吸微窒,但对方话语中的轻慢和暗讽更让他怒火中烧。
“垫脚石?”何琰气极反笑,苍白的脸上因激动浮起两朵病态的红晕,他强撑着不让自己在对方的气势下露怯,反唇相讥,“那也比被人当街摔个半死,再拖进来像货物一样展览强!阁下的人如此‘仗义相助’,在下是不是还得感激涕零,叩谢救命大恩?敢问阁下尊姓大名?改日何琰定当备上厚礼,登、门、道、谢!”最后四个字,他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浓浓的讽刺。
“登门道谢?”江彻的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勾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更像是一种嘲弄。他身体微微前倾,隔着桌子,那无形的压迫感瞬间增强。“不必。”他慢条斯理地说道,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拨弄了一下桌上一枚用来压账册的白玉镇纸,“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何况……”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何琰凌乱的发髻,,“何二公子这记性,看起来转头便不记得自己要赔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