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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囚蝶 ...

  •   雨水顺着落地窗蜿蜒而下,在玻璃上扭曲成无数条透明的小蛇。顾然蜷缩在窗边的单人沙发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锁骨下方的蝴蝶胎记。这个动作会惹明谦不高兴——监控摄像头正对着这个角落,但他今天已经不在乎了。
      “然然。”
      声音从身后传来时,顾然没有回头。脚步声在地毯上沉闷地响着,一股混合着酒精和香草信息素的气息笼罩下来。明谦的手搭上他的肩膀,指尖冰凉得不似活人。
      “你又不吃药。”明谦叹息着从口袋里取出药瓶,倒出两粒白色药片,“医生说你的抑郁症...”
      顾然突然笑起来,笑声像是碎玻璃互相刮擦:“你们明家专治抑郁症?你父亲也天天逼竹渊吃药不是吗?”他指向书房方向,“要不要去看看你父亲的‘治疗成果’?那整面墙的蝴蝶标本?”
      明谦的手僵在半空。雨水在玻璃上敲打出凌乱的节奏,倒映在他瞳孔里成了破碎的光斑。三年前父亲下葬那天,也是这样的雨天。他记得自己站在墓前,雨水顺着黑伞边缘滴在顾然苍白的脸上,像极了眼泪。
      “你和父亲越来越像了。”顾然轻声道,“尤其是眼睛。”
      这句话像刀一样捅进明谦胸口。他猛地拽起顾然的手腕,药片散落在地毯上。监控摄像头安静地记录着这一切,红色指示灯在昏暗的房间里像一只永不闭合的眼睛。
      “看看这个。”明谦粗暴地扯开顾然的衣领,露出那个蝴蝶胎记,“你知道父亲为什么见到你就发疯吗?”他的拇指狠狠按在那个淡紫色印记上,“因为竹渊相同位置有颗一模一样的痣!”
      顾然瞳孔骤缩。他突然明白为什么明悠葬礼那天,所有佣人都用那种眼神看他——仿佛在看一个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幽灵。
      地下室的霉味钻进鼻腔时,顾然开始挣扎。明谦拖着他走下旋转楼梯,皮鞋踩在木质台阶上发出空洞的回响。当灯光亮起时,顾然看见整面墙的玻璃展示柜,上百只蝴蝶标本在灯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光泽。
      “父亲用了二十年时间收集这些。”明谦的声音突然变得温柔,他打开最中央的柜子,取出一只蓝摩尔福蝶,“这只是他遇到竹渊那天买的。”
      顾然的呼吸变得急促。蝴蝶翅膀上的鳞粉在灯光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像极了竹渊照片里别在衣领上的那枚胸针。他突然注意到标本下方有一行小字:1960.10.3,枫叶画廊。
      “那天之后,父亲就开始收集蝴蝶。”明谦的手指抚过玻璃表面,“他说要造一座蝴蝶庄园给竹渊。”他突然笑起来,笑声在地下室回荡,“多浪漫啊,是不是?”
      一滴冷汗顺着顾然的脊背滑下。他看向最角落的展示柜——那里空荡荡的,只贴着一张标签:2017.9.15,香山疗养院。
      “知道为什么这里是空的吗?”明谦凑近顾然耳边,呼吸喷在他颈侧,“因为父亲最后一只‘蝴蝶’没能做成标本。”他的手指突然掐住顾然后颈,“但我的可以。”
      顾然猛地推开他,后背撞在展示柜上。玻璃碎裂的声音中,他感觉有尖锐的碎片扎进皮肉。血腥味混着陈年的檀木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明谦的表情突然变了。
      “血...”明谦踉跄后退,瞳孔剧烈收缩,“父亲死的时候...枕头上全是血...”
      顾然趁机冲向楼梯。他的脚踝在台阶上扭了一下,疼痛尖锐地窜上小腿,但他不敢停下。身后传来明谦的嘶吼,像是某种受伤的野兽。当他终于撞开地下室的门时,暴雨的气息扑面而来。
      雨水很快浸透了衬衫。顾然赤着脚在花园里奔跑,山茶花的枝条抽打在他脸上,留下细小的血痕。他记得后门旁边有个狗洞,三年前刚被囚禁时他曾尝试过,但那时铁栅栏上通了电。
      闪电划破天际的瞬间,顾然看见了那个洞口。栅栏年久失修,锈蚀的铁条歪歪斜斜地张着。他跪在泥水里,手指抓住冰冷的金属用力拉扯。铁锈扎进指缝,但他感觉不到疼。
      “你要去哪?”
      惊雷炸响的同时,顾然听见了子弹上膛的声音。他缓缓转身,看见明谦站在雨幕中,手中的银色手枪闪着寒光。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像极了眼泪。
      “外面有什么好的?”明谦的声音支离破碎,“那些人只会伤害你...只有我爱你...”
      顾然突然笑了。他撑着栅栏慢慢站起来,湿透的白衬衫贴在身上,露出锁骨下方那个蝴蝶胎记。“你知道吗,”他的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竹渊日记里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明谦的手颤抖起来。闪电照亮他惨白的脸,眼下的青黑像是两个淤血的伤口。
      “蝴蝶注定无法在囚禁中生存。”顾然向前一步,枪口抵上他的胸口,“开枪啊,像你父亲对竹渊做的那样。”
      雷声吞没了枪响。顾然倒在山茶花丛中时,感觉不到疼痛。雨水冲刷着他的脸,洗去了这些年所有的恐惧与绝望。他看见明谦跪在自己身边,嘴唇蠕动着说着什么,但雨声太大,他听不清了。
      也好。顾然想。至少我死在了有山茶花的地方。
      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刻,他感觉身体突然变得很轻。低头看去,自己的手指正在变得透明,而明谦的泪水穿过他的身体,滴落在泥泞的地面上。
      顾然尝试着触碰一片山茶花瓣——令他惊讶的是,这次他的手指没有穿过它,而是真实地感受到了花瓣丝绒般的质地。他抬起头,看见自己的身影倒映在雨水中,背后隐约有一对透明的翅膀在雨中舒展。
      原来死亡才是真正的自由。
      别墅的灯光在雨中模糊成晕黄的光团。顾然看见明谦抱着自己的尸体走回房子,像抱着一个珍贵的藏品。透过落地窗,他看见明谦把尸体放在沙发上,小心翼翼地擦干那些雨水,然后从口袋里取出针线,开始缝合胸口的弹孔。
      针线穿过皮肉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是蝴蝶振翅。
      顾然转身飞向雨幕深处。他穿过花园,穿过墓园,最后停在一块斑驳的墓碑前。雨水冲刷着墓碑上的照片,那是张年轻的脸,眼下有颗泪痣,笑容温柔而疲惫。墓碑上刻着:竹渊 1960 - 2017。
      “原来我们真的长得这么像。”顾然轻声说。
      他落在墓碑顶端,透明的翅膀在雨中微微颤动。远处传来第二声枪响,惊起一群夜栖的鸟儿。顾然没有回头。他知道明谦终于也变成了和他们一样的蝴蝶——被永远囚禁在名为爱的标本盒里。
      雨停了。月光从云层间漏下来,照在两块相邻的墓碑上。风吹过山茶花丛,带起一阵细碎的花瓣雨。如果有人此刻路过,会看见两只蓝色的蝴蝶在月光下翩翩起舞,最后消失在泛起鱼肚白的天际。
      蝴蝶注定无法在囚禁中生存。但它们可以在死亡中获得永恒的自由。
      月光透过落地窗照在手术台上,银色的医疗器械泛着冷光。明谦的灵体第十七个夜晚重复着相同的动作——他拿起缝合针,试图修补台上那具苍白躯体胸前的弹孔,但每次针尖即将碰到皮肤时,尸体的轮廓就会变得模糊不清。
      “为什么缝不上...”明谦的灵体发出空洞的呢喃,手指穿过缝合线。整栋别墅回荡着这种无人听见的自言自语,像一台坏掉的留声机重复播放着同一段唱片。
      地下室的蝴蝶标本在黑暗中簌簌作响。明谦突然转向那个方向,透明的面孔扭曲起来:“安静!”他飘向楼梯,却在穿过门框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了回来——就像过去七天每次尝试时那样。他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在主卧、书房和这个临时改成标本制作间的阳光房。
      二楼书房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
      明谦猛地抬头。自从变成灵体后,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别墅里有其他动静。他飘上楼梯,穿过紧闭的橡木门,看见一个半透明的身影正站在书架前。
      竹渊的灵体比照片上还要瘦削,苍白的指尖正拂过一本皮质日记本的边缘。他穿着那件经典的靛蓝色旗袍——明悠当年专门请上海老师傅为他定制的,领口别着那枚蝴蝶胸针。
      “你在找什么?”明谦的声音卡在喉咙里。竹渊显然听不见,他的目光专注地追随着自己半透明的手指,那手指正试图抽出书架上最厚的那本《蝴蝶图鉴》。
      当竹渊的手指第五次穿过书脊时,一阵穿堂风突然掀起窗帘。《蝴蝶图鉴》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翻开的书页间滑出一把黄铜钥匙。
      明谦的灵体震颤起来。他认得这把钥匙——父亲总是把它藏在贴身的怀表里,直到临终前才交给他。“书房保险箱的钥匙,”老人当时咳着血说,“里面有明家最重要的东西。”
      竹渊的灵体突然转向窗户,仿佛听到了某种召唤。他的身影在月光下逐渐模糊,最后化作几只闪着磷光的蓝蝶,从窗缝飞了出去。
      明谦扑向那本图鉴。作为灵体,他本该无法触碰实体物品,但钥匙却奇迹般地被他抓在了手里。黄铜冰冷的触感如此真实,让他想起小时候父亲教他开枪时,那把银色手枪的扳机触感。
      保险箱藏在书房油画背后。明谦的手穿过画布,摸到金属箱门的瞬间,整栋别墅突然剧烈震动。所有蝴蝶标本的玻璃罩在同一时间爆裂,上百只标本蝶腾空而起,翅膀上的鳞粉在月光下形成一片蓝色的雾霭。
      保险箱里只有三样东西:一份泛黄的出生证明、一支装有不明液体的注射器,以及一本黑色封皮的日记本。
      明谦的灵体开始不稳定地闪烁。出生证明上清楚地写着:
      【姓名:明谦
      父亲:林昭(Alpha,信息素:雪松)
      母亲:竹渊(Omega,信息素:忍冬】
      “这不可能...”明谦的灵体发出无声的尖叫。父亲——不,明悠的日记就在这时自动翻开了,1963年8月15日那页的血迹已经变成了锈褐色:
      【竹渊今天又逃跑了。那个姓林的画家帮他撬开了西边的窗户。我赶到画室时,看见他赤脚站在画布前,胸口沾着颜料,笑得像个孩子。他怎么敢对别人这样笑?我让保镖打断了林昭的右手,但他看竹渊的眼神让我恶心。医生说竹渊怀孕了,正好三个月。这个杂种不能留。】
      日记本从明谦手中滑落。他想起父亲书房里那幅永远盖着黑布的画——现在他知道了,那是竹渊唯一被允许创作的作品,画的是暴雨中的山茶花园。而角落里有个模糊的人影,现在想来,应该就是那个被废了右手的画家。
      别墅突然陷入诡异的寂静。明谦转向窗口,看见月光下成千上万只蓝蝶正从四面八方飞来。它们聚集在花园里,翅膀扇动的声音像是遥远的潮汐。
      在那片蓝色漩涡中央,两个半透明的人影逐渐成形。竹渊穿着那件旗袍,而顾然还保持着中弹时的样子,白衬衫上的血迹像朵绽放的山茶花。他们并肩站着,锁骨下方相同的印记闪着微光。
      明谦的灵体不受控制地飘向花园。当他穿过落地窗时,所有蓝蝶突然同时转向他。翅膀扇动的频率逐渐同步,形成一种近似人类心跳的节奏。
      “你们...”明谦的灵体发出沙哑的波动,“要走了吗?”
      顾然的灵体第一次正视他。那双眼睛里没有明谦预想的仇恨,而是一种深沉的悲悯。竹渊轻轻拉起顾然的手,他们锁骨下的印记同时亮起来,像两盏小小的□□。
      明谦突然明白了。他发疯似的扑向顾然,灵体却直接穿了过去。“你不能走!”他的意识波动扭曲成可怕的尖啸,“你是我的!父亲说得对,爱就是要把美丽的东西做成标本永远保存!”
      蓝蝶群突然散开。月光下,竹渊从旗袍领口取下那枚蝴蝶胸针——明谦这才看清,那根本不是胸针,而是一块锋利的玻璃碎片。竹渊的灵体用它划开自己的掌心,没有血流出,但明谦感到一阵剧痛。
      那是1960年枫叶画廊的玻璃碎片。当竹渊当年被明悠强行带走时,他偷偷藏起了这只破碎的标本框碎片。五十七年来,它一直是他灵魂的锚点。
      竹渊将碎片递给顾然。当顾然的手指碰到它的瞬间,整个花园的山茶花突然全部凋谢。花瓣暴雨般落下,在触地前就化为灰烬。顾然用碎片划开自己胸前的弹孔,里面飞出的不是鲜血,而是无数闪着光的蓝色鳞粉。
      明谦的灵体开始解体。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不是对消失的恐惧,而是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未真正拥有过什么。那些他以为的“爱”,不过是明悠灌输给他的占有欲;那些他引以为傲的“收藏”,只是一座座精美的囚笼。
      竹渊和顾然的灵体开始变得明亮。他们的身影逐渐拉长、变形,最后化作了两只巨大的蓝摩尔福蝶。真正的翅膀在月光下舒展,比任何标本都要灵动千万倍。
      明谦的灵体跪在枯萎的山茶花丛中。他看见两只蓝蝶翩然飞过自己头顶,翅膀带起的风拂过他即将消散的灵体。在最后一刻,顾然化身的蝴蝶突然折返,轻轻落在明谦近乎透明的手指上。
      这一触碰短暂得如同幻觉。但明谦分明感到一股暖流涌入灵体——那是顾然留给他的最后礼物:原谅。不是出于爱,而是出于一种更深的理解,对同为囚徒的理解。
      当两只蓝蝶消失在海岸线方向时,别墅所有的门窗突然同时打开。数以千计的标本蝶活了过来,它们穿过明谦逐渐透明的灵体,追随那对蓝蝶飞向大海。鳞粉在月光下形成一条蓝色的光带,宛如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桥梁。
      黎明前的黑暗中,明谦的灵体终于完全消散。最后一刻,他听见遥远的海浪声中,混着竹渊年轻时最爱唱的那首苏州评弹:
      “蝴蝶儿,莫恋残花枝,春风十里不如归...”
      第一缕阳光照进别墅时,清洁工发现了手术台上的遗体。警察后来在书房找到了明谦的遗书和那把银色手枪。没有人注意到,那本摊开的《蝴蝶图鉴》上,两只蓝摩尔福蝶的插图不见了,只留下两个蝴蝶形状的空白。
      而在三十公里外的海面上,晨光照耀着两只真正的蓝蝶。它们在海风中忽高忽低地飞舞,最后停在一艘远洋货轮的桅杆上。当货轮驶向公海时,其中一只蝴蝶突然飞向高空,在达到某个顶点时,它的身体突然迸发出耀眼的蓝光,化作无数光点消散在晨风中。
      另一只蝴蝶绕着那些光点盘旋了三圈,然后义无反顾地飞向了太阳升起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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