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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国破 ...

  •   李从嘉在延英殿内提笔作画,落笔下去轻灵地顿挫,一笔三过,纤细的铁钩锁便遍布竹身,瘦削遒劲,是李从嘉专擅的金错刀笔法。

      画未竟,内侍慌慌张张奔袭进来:“皇上!!大事不好!!打进来了!!!”李从嘉摆摆手,示意他莫要喧闹,只专心于画作。

      内侍急得要命,热锅上的蚂蚁似地团团转,偌大的宫城,四下皆是鸟兽散,眼看着这落魄皇上是打定主意要与画同终,内侍跺跺脚,终究也返身加入了逃窜的人流。

      难得耳根清静下来,殿外人仰马翻,殿内李从嘉只守着他的画,一室安详。

      画毕,李从嘉来回踱着步,细细审视着这幅《孤竹负雪图》,大斧劈皴的山石一层层倾覆下来,一支孤竹斜斜地压下,大雪绵密厚重,压得竹身更显柔韧。

      李从嘉满意地点点头,习惯性地朝旁边招手:“小忠子,你过来瞧一瞧,此画可有昨日好?”

      一道人影附过来,却不是小忠子。

      “画是好画。太瘦了些。”

      李从嘉抬眼,看见一个劲装男子立在身前,分明是陌生至极的容貌,一双眼睛却无端叫人觉得亲近。

      环视左右,满殿人影不见,眼前这男子想必已入殿许久,竟有耐心等着自己画毕,李从嘉心里生出几分体贴感激,从容地搁了笔,整了整衣冠,伸手出去,是全然束手就擒的姿态。

      身为元宗六子,这皇位本无论如何轮不到他来坐,不料五个哥哥一个比一个心狠手辣,密谋毒害东宫。

      事发后,元宗许是对几个儿子的争斗无能为力,又添上新丧嫡长子的悲痛,竟心灰意冷封李从嘉为吴王,入主东宫。

      在过去的十四年里,李从嘉一向醉心诗书音律,性格已成,忽然让他主政议事,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元宗心意已决,对此听之任之,不闻不问。

      这样一个书画皇帝如何坐得稳江山?

      元宗驾崩后,内忧外患,天下纷争,李从嘉不以为意,他本就不是做皇帝的料,谁人有心称帝,让给他就是。

      他甘心,近臣们却不甘心,带着他一退再退,偏居一隅,妄想有朝一日重主天下。

      李从嘉仍是醉心书画,与往日并无半分不同。

      饶是如此不问世事,有个人的名字他却是时时听人提及。

      郭戎。

      短短数年间,北征契丹,西败后蜀,这淮南十四州迟早也是他掌中物。

      李从嘉有时候暗自叹息,这样一个英雄人物,他若做了皇帝,一定普天同庆吧,不比自己,除了画画写字别无所长,连年战乱,生灵涂炭……

      好几次,李从嘉都忍不住想要提议,“我们不要逃了,把皇位让给郭戎就好了”,话到嘴边却屡屡被打断,不忍心拂了近臣心意。

      眼下郭戎终于打进延英殿了,李从嘉心里其实是说不出来的轻松更多一些。

      看着李从嘉心甘情愿束手就擒的样子,郭戎有些神色莫名,去案前扶手椅上坐下,看向殿外不说话。

      随从人等想必早就被吩咐好了,空空荡荡的延英殿,只剩下郭戎和李从嘉两个人。

      远处断续传来纷争喧闹声,那是郭戎带来的人在做战后整顿。

      李从嘉也不知他在想什么,颇有些手足无措。

      良久,郭戎似是下定了决心,起身,扯下幔帐,推倒烛台,看着火舌一点点蹿起来,李从嘉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

      如果他还活着,虽说只是个无用人,总归还是个威胁,倒不如死了干净,往后,这天下就靠郭戎了。

      李从嘉这样一想,反而有些安心,将《孤竹负雪图》收好,递到郭戎手上:“你快走。火势大。”

      浓烟滚滚,火舌冲天,李从嘉呛得眼泪都快出来了,郭戎定定看着李从嘉不说话,仿佛看着李从嘉濒死挣扎是一桩赏心乐事。

      李从嘉拿手去推他走,死活推不动,神识越来越迷糊,越发推不动他。

      不消片刻,李从嘉觉得自己浑身脱力,胸腔里气息一息比一息微弱,脑子里嗡嗡作响,李从嘉知道,自己怕是要死了。

      微弱的叹息声钻进耳朵,郭戎眼底满是挣扎,到底还是拽住李从嘉的胳膊,拿着长剑开路,将人带了出去。

      李从嘉醒过来的时候,已是三日后。

      马车走得平稳,软榻温暖舒适,郭戎坐在对面,放下手上的一卷兵书,端了一杯温茶递到他唇边,温声问他:“怎么睡得这样久?”

      李从嘉抿了抿茶,清了清嗓子:“我以为自己死了。”

      郭戎待他喝完茶,搁下茶杯,复又坐回对面,拿起兵书挡住自己的脸,闷声闷气从书后问他:“这么想死?”

      李从嘉忽地笑起来:“也不是。可既然要死,就总得想一想死的好处。我死了,你做了皇帝,天下就太平了。也不用担心哥哥们每天有多么恨我……这么一想,觉得死了也挺好的。”

      郭戎话堵在喉咙眼,一时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自己鬼迷心窍没舍得烧死他,没死就没死吧,放跑了就结了,偏偏还把人带回去,这是怎么说的呢?

      想了这么些天,好不容易编出个理由,说这人是自己南征路上求访名师求回来的,青云大师的入室弟子,得道高僧,带回去保社稷平安,骗鬼呢!

      他都能想到自己班师回京之后要面对多少唾沫星子,啊,胸闷气短,头好痛……

      郭戎祖上本是望族,地方富豪。姑母曾入宫为妃,郭戎幼年便跟随家里的商队四处游历,遍识民间疾苦,后跟随姑父参军从戎,修文习武,练得一身好本领。

      世道乱起来,郭家留守京中的亲眷全被杀戮,郭戎愤而起兵,在马背上打到今天。

      李从嘉他是早有耳闻,诗书画乐精绝,郭戎一向大为激赏。

      攻破他的城都时,延英殿内他正在专心作画,和他想象的一模一样,文弱,瘦削,太瘦了些……

      就这么看着看着就忽然有些不忍心了……

      罢了罢了,自己南征北战都过来了,谁敢嚼舌头,统统打回去!

      这么想着,郭戎的一颗心可算是安定下来,一向骑马惯了的人,竟肯屈尊进了马车,隔几个时辰小心照料着给他哺一点米粥,守着李从嘉醒过来。

      李从嘉醒是醒了,对于现状实在是不能理解,想来想去只想到一种可能:“你要带我回去给你画画吗?你喜欢我的画?”

      郭戎紧了紧手上的兵书:“从今天开始,你不许再画画。”

      李从嘉难得瞪大了眼:“为什么?!”那还不如死了算了呢!!

      郭戎心里气结,看你这个皇上当的,不上朝不议政,见天躲在书房里画画,你的画都比你的人出名!

      你人在我宫里晃来晃去,兴许还真没几个人认得你出来,你一画画,好嘛,大家一看,这不是那中主李从嘉么!怎么没死!不仅没死,怎么还跑到咱们宫里来了!

      郭戎越想越气,偏头不去看他。

      李从嘉又生气又难过,弱声弱气问他:“为什么嘛?是不是因为……我画得不好?”

      郭戎被他话里的委屈劲儿弄得七上八下,自我搏斗了许久,终究松了口:“我在的时候,你可以画。”

      李从嘉眼睛里星星亮起来,连连点头:“那我总是想你在的。”

      郭戎心“咯噔”一跳,眼睛别开,慌得不行。

      一路平顺。

      归京后,郭戎连哄带骗让李从嘉同意国师大典,李从嘉刚刚画了个够,心情很好,笑得眉眼弯弯,问他:“为什么?你要我做国师吗?我不想。”

      郭戎说:“当国师有什么不好?万民敬仰。”

      李从嘉从从容容将画收好,递给郭戎,轻描淡写地问他:“国师……哪个国?你的国,还是我的国……”

      郭戎:“……”

      灭了人家的国,还腆着脸皮让人家当自己的国师,郭戎此刻细想一想,觉得自己还真挺混账的。

      可是,不让李从嘉光明正大走出去,李从嘉就只能永远躲在偏殿里,作为亡国之奴,永远不见天日……

      略一触及这个念头,郭戎就莫名觉得万箭穿心,痛不可遏,不,他必须让他走到太阳底下去,走到明亮的,宽广的,温柔的地方去。

      郭戎狠了狠心,说了几个名字:“徐昌茂,李季明,钟达,孙簪序……”

      李从嘉睁大了眼:“你想做什么?”

      郭戎定了定神:“你当国师,我让他们平安终老。你不当,我……”

      郭戎半截话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看见李从嘉的眼睛里升起他从未见过的哀伤。

      若是他跺跺脚咬咬牙很恨地骂一句“我讨厌你!”郭戎会甘之如饴。

      可是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郭戎不说话,一个字也没有说,那种被命运彻底抛弃后透彻的哀伤,李从嘉自己全然没有意识到,这种眼神甚至是他在被哥哥们下毒的时候都一次也没有过的。

      李从嘉轻轻地点了一下头:“我当。”

      从这天开始,他再也不画画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国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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