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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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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真有你说得那么厉害么?”
长宁村的一座漏风茅屋下,两个村童像两只白鹅,拼命抻着脖子往头顶上看。
木梁之间传来几声磨牙尖啸,短促如鼠。屋顶簌簌抖动,时不时落下几缕灰尘。
女童一个激灵想打喷嚏,小手拼命揉搓着冻红的鼻子,将那个喷嚏揉了下去。
仰望着头顶那个跳来跳去的忙活身影,她面露崇拜,悄悄在男童耳边说道:“这姐姐可厉害啦。之前我老做噩梦被鬼追,是她到我的梦里,牵着我走了一段路,直到我看见光,鬼就散了。我醒来病也好了。”
男童不屑地嗤了一声:“不就是那些坑蒙拐骗的神棍道士嘛,街上一抓一箩筐。她有没有骗你爹娘的钱,让你喝符水啊?”
见男童不信,她再三发誓:“她不是骗子!你养的鸡绝对不是黄鼠狼偷吃的,我见过在村里偷鸡的那些玩意儿,急了还会追着人咬呢!你瞧着吧,姐姐只要一出手……”
忽从房梁上吊下来一个影子,面色惨白长发垂落,手里还提着一只青面獠牙状如蝙蝠的小鬼,两双眼睛一齐直勾勾盯着他们。
屋里光线昏暗,男童一把捂住了眼,大吼大叫地乱跳了起来:“有鬼啊——”
“奇了怪了,”那长发影子开了口,声音带笑,“当然有鬼,不是你们叫我来捉鬼的么?”
那嗓音清澈温煦,像是春风一样悦耳。
男童抽着鼻子,忍泪放下手掌,磕磕巴巴道:“你、你真的捉到鬼了?”眼珠子向她手上偏移,“你你你赤手空拳就能抓鬼?”
他忍不住一次次打量眼前这女郎,总觉得她脸白得吓人,说不准真是个女鬼。
周泠跃下屋梁,摘掉头上的茅草屑。左掌摩挲了一下储物戒指,一个漆黑布袋便出现在手中。
在两个孩子看来,这布袋里头翻滚涌动,似乎藏着无数磨牙吮血的小鬼,后退一大步。周泠却面不改色地打开,将手里那只丢了进去。
“这是夜傀儡,不敢吃人,只能吃点家禽。”
见两个孩子挤在一起睁大眼睛瞧她,活像两个年画娃娃,周泠摸摸两个毛茸茸的脑袋,安慰道:“就和黄鼠狼一样,别怕。”
接过女孩递来的竹筒,将里面清水一口饮尽,周泠呼出一口气:“我走啦。”
女童恋恋不舍,忙问:“姐姐要去哪里?”
周泠冲她一笑:“我出来很久了,得回家一趟,报个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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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剩下十年阳寿,你真打算就这么度过么?”
周泠策马归山时是一个黄昏,雪下得正紧,深青色的斗篷在风雪中飞扬,竹笠下的脸虽然清丽非凡,却像一张月亮下的窗纸,没几分雪色。
一级一级的山阶被雪漫平,马蹄点在上面犹如踏云。两侧的古柏青绿依旧,挂了雪,远望像是一溜镶花碧玉屏风。
马将屏风跑尽,便到了不寻山那古朴高大的山门。
周泠刚把一群闹腾如蝙蝠的夜傀儡绑在山门口的槐树上,就见大师兄尹流潇匆匆冲出了山门。
尹流潇见了她,第一反应是不如见鬼。
倒不是不想念这游荡在外的小师妹,而是小师妹这不着四六的模样,让他看了就心烦。
“这些夜傀儡在长宁村吃了不少百姓的鸡鸭,比跳蚤还难抓。”
对这几月不见的大师兄,周泠第一句话不是问候:“师兄你把它们兜进去烧化了吧,可别手一漏放跑了啊。”
尹流潇于是指着灰头土脸的周泠,咬牙切齿说出了那句令两人都愣住的话。
还剩下十年阳寿——
“不错,”周泠不甚在乎地笑笑,“我还有整整十年的好日子过呢。在我死前一定乖乖的,不给师兄惹乱子。”
“我宁可你给我惹些乱子!至少你还待在我眼前。”
尹流潇的愧疚心一闪便过,一本正经的面孔宛如被风吹过的池面,微微皱了起来,“也好过你成日不回山门,浪荡在外面做这些不知所谓的事情!你别忘了自己是病人,你身上的毒——”
“我不是病人。”
周泠重新跃上马背,回头笑得洒脱。
冬风将她额发吹起,露出一双颜色清澈、目光自在的眼眸,她一语双关地道:“我是个好人。好人命不长嘛。”
她一夹马身准备离开,尹流潇在身后急叫道:“阿泠!”
周泠回过头,一道清光劈面而来,一伸手接住。定睛一看,却是一柄莹如秋水的长剑。
周泠心中一动:“这是?”
“三年前你在落凤洲斩杀了那只堕魔的千岁玄鸟,你抽了玄鸟灵魄,让师门给你的一把剑淬灵。名震天下的事情,自己都不记得了?你要的剑就在这里了。”
周泠握紧了这把长剑——她曾经的配剑早就碎了,如今身体远不如从前,这短短的余生,她本不打算再用剑的。
只是这把剑着实趁手美丽,雪色折射下,剑光纯澈得犹如冰凿雪铸。周泠用手指轻弹剑身,“铮铛”之声中竟藏有那凤鸟清吟的气势。
趁周泠出神时分,尹流潇又抛来了第二样东西。
“这是仙道盟主云追泱的手信,叫你去见他。”
周泠心想,那我还不如去见鬼。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别意气用事。”尹流潇一双黑湛湛的眼眸盯住她,闪动着期盼的光,甚至有点恳求了,“云盟主一直在寻找为你解毒的法子,说不定已经有眉目了。你配合一点,努力保住自己这条命,不求长生,至少也要活个一百岁。”
周泠潇洒地对他摆摆手,在寒风中一勒缰绳,一人一马便隐没在了漠漠风雪中。
她得了一把很不错的剑,却还是爱骑马。
相比起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御剑,骑马纵使慢了些,但马蹄每一脚都“哒哒”踩在土地上,令她觉得很安宁,很踏实。
她成日游荡,帮百姓抓些偷家禽的妖怪、驱跑惹小孩梦魇的鬼魅,或是出手封几只在路上漫游的走尸。实在没事可做,她便去和那些初出茅庐的小剑侠们喝酒,喝醉了就找个街角,暖融融地晒太阳。
周泠喜欢这样的日子,也知道为什么大师兄会这样恨铁不成钢。在掌门尹流潇的眼里,她好比市肆里一条翻着肚皮的咸鱼,说出去都丢师门的脸。
世上谁都能做咸鱼,偏偏周泠当不得。
十四岁时就夺得试剑天榜第一的仙门少女,十五岁便独自斩杀上古妖蛇,从那时起,“不寻山周泠”的名字便响彻天下。
之后的四年,仙门百家联盟与妖族开战,死伤无数,一只又一只令人闻风丧胆的大妖在她的剑下丧魂。最后以周泠惊风一剑削下对面妖族首领的头颅,宣告这场漫长战役结束。
从此天下无人不识周泠。
当所有人都以为这惊才绝艳的少年剑仙,将会一生稳稳踩在巅峰浪头,受万众仰望,她却毫无预料地一个跟头栽了下来,跌入了万丈尘埃。
……周泠深吸了一口气,不由摸了摸腰间的长剑,还有云追泱的那封信。
她打开灵封,纸上只有廖廖数言。和平日写的差不多,无非是他又从哪里得到了奇方,千辛万苦炼出一瓶灵药,请她一试。
但这一次,周泠被纸上的几个字吸引了注意。说是这次的灵药,用到了一味世间最难的“异兽之血”。
纸上还画了一个金光灿灿的圈,内藏乾坤,周泠把手伸进去 ,取出一个玲珑小巧的药瓶。
打开塞子微微晃荡,一股奇异的香气混杂血腥扑鼻而来。
周泠下意识想丢,犹豫了一下,还是放进了袖中,拢着袖口坐在马上吹风发呆。
她一人信马由缰,曾经的记忆渐渐浮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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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修仙界,以盟主云追泱为首的人修一家独大。其实几年前,还是人、妖、魔三界分庭抗礼。
妖族作恶多端,为人所不容,灭族是众望所归。
至于魔族,他们与人界井水不犯河水,一直守在边域雪山,几百年不怎么与中原交流。
三年前魔族灭门时,周泠刚结束闭关。她一出关,便得知魔族爆发内乱,宫殿中央的一座聚灵塔破裂,其中关锁的怨鬼四散,即将流窜入人间。
那样的危机时刻,纵使人魔再互不相犯,火烧到自家,人修也无法袖手旁观。
仙道盟主云追泱率领仙门百家,上了魔族雪山宫殿。当众人准备出手封住聚灵塔时,无数怨气携裹着毒雾,仿佛长了眼睛生了心一般,猛扑向阵法中央的云追泱——
云追泱并没有死。
千钧一发之际,周泠竖起长剑挡在了面前。
这十九岁便侠名盖世的剑仙,阅历不深,并不知道这魔界的毒雾究竟有多厉害,全凭一腔百战百胜的孤勇。
周泠几乎是耗尽毕生修为,展开了一道璀璨的金光护罩。护罩挡住了一半的毒雾,还有一半,犹如滔天的鬼浪向她拍来。
护罩与长剑同时破碎,金花乱舞犹如一片星河天幕。
周泠首当其冲被毒雾包裹,似乎有一枚形如种子的东西锥入了她心脏,紧接着就失去了意识。
……
周泠再醒过来时,人已是躺在了巍峨入云的仙盟问天宫里。
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宗师耆老们齐聚一堂,凑在一起时却难得没有相互挖苦。安安静静的,均用一种悲悯的眼神看着她。
那一刻周泠就知道,自己要糟。
果然,一位药学宗师欲言又止地对她竖起了三根手指。
周泠:?
什么意思。
“你活不过三十三岁。”
周泠只觉得这老宗师一本正经,连她能活到几岁都算得这么精准。她先是笑了一下,紧接着,后知后觉的泪水才落了下来。
仙道盟主云追泱当即宣誓,周姑娘乃是舍身救他才身中奇毒,他云追泱愿意与周泠结为道侣,努力寻求解毒之法,照顾她一生一世。
周泠哭得更伤心了。
中毒命不久矣固然倒霉,一觉醒来又被人一厢情愿地求婚。
十九岁的小剑仙在众人的围观中,畅肆地哭了一场。哭得人人含泪,慈祥地瞧着她,仿佛是自己的亲女儿。
围观之人皆是德高望重的宗师,一个个面露欣慰之色,仿佛周泠答应这婚事是理所应当,下一刻这消息就能飞出宫阙,满江湖当做美谈。
周泠哭够了,整理鬓角抬起了头。被泪水洗过的眼睛,犹如溪水一般干净,闪动着珠玉般的光辉。
宗师们都以为她感动结束,就要郑重地答应与云追泱结契时,却见她在众目睽睽前竖起了三根手指。
莫非是也要宣誓?宗师们的目光亮了。
却听得周泠平静地说道:
“第一,那时毒雾滔天千钧一发,我开结界乃是为救众人,并非只为云盟主一人。”
“第二,我和云盟主并不熟悉,不太好意思一张床上睡觉。”
扫视众人青青红红白白的脸色,又看了一眼脸色窘迫复杂的云追泱,周泠一字一句,清晰又坚定地道:
“第三,我救人不为人欠我,不需要任何人负责。我的毒若能治愈,当然很好。若治不了,那我便珍惜光阴,好好过完剩下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