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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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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泠!”
看着一片混乱中牵手晃荡的两个人影,白面书生咬牙切齿地叫出这个名字。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急匆匆去看摆在台下的木盒——双月符已经不见了踪影。
白面书生铁青了脸,脖颈处粗筋一下下跳动,阴云布满了额头。
他双掌一合,手中的折扇忽然片片分开化作数片,被他的灵力催动,光芒刺眼,四面八方朝着二人袭来!
扇片带起的风浪简直要将酒楼掀翻,周泠二人抓住的红绸浑如暴雨中摇摆的柳枝,若被卷入风浪中央,五脏六腑只怕都能甩出来。
“你瞧瞧,”望着黑衣少年,周泠眨眨眼笑道,“这人好不讲理,当着这么多人,欺负你一个小孩子。”
从震惊中回过神的人们窃窃私语,看着穷追不舍的白面书生,均露出不屑之色。
似是面上挂不住,白面书生忍怒对她传音入密:“这是云盟主要的东西,我是奉命行事,你别插手胡闹!”
周泠笑眯眯的,不为所动:“那也不该抢人家的东西。”
白面书生气得简直要晕过去:“究竟是谁抢谁?!”
他深吸一口气,放沉了声音:“周泠,你如今竟然如此堕落,我听说你不归山门四处游荡,还和那些凡人武侠厮混在一起,今夜更是混迹酒楼搅乱同道公务。你怎对得起盟主对你青眼有加,怎对得起你师门教诲!”
纵然习惯了把这类话当耳旁风,周泠心头依旧如针一刺。
殊不知黑衣少年一直端详她脸色,见她神情动摇,咬了咬牙,趁着红绸飘荡至二楼,他旋身一投,像只鹞子穿过长廊撞窗而出。
周泠和白面书生目瞪口呆。
片刻,周泠无奈地失笑道:“这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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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中的一排排屋檐,就像是野兽的脊背,一起一伏。夜已深沉,街上的花灯也稀了,只剩下几个意兴阑珊的游人,谁也没有注意到两个在屋檐上无声穿梭的身影。
周泠紧追着黑衣少年出了酒楼,后者似乎察觉到她跟随,一路上专挑偏僻狭窄的小路走,奈何对方修为比他高出太多,根本甩不掉。
只要周泠愿意,她能变成任何人无声的影子。在路难走的雪夜,做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的尾巴,简直绰绰有余。
行至荒郊一处土墙低矮的旧院,黑衣少年腾身一跃,想踩着伸出屋檐的枯枝进入院中。许是体力不支,他脚下一滑,竟直直栽落下去。
周泠轻轻“哎”了一声,追上去捡人。还未在院内落定,脚腕便被人往旁一拽,摔坐在泥泞的雪地上。
周泠躺在地上,懒懒一叹:“哎呦,可疼死我了。”
下一刻,脖间就横上一截冰凉的剑鞘,一缕急促的呼吸朝她贴近。
黑暗之中,少年将剑鞘抵住她,声音犹如冰棱:“你还想戏耍我到什么时候?”
周泠柔声道:“我好冤枉。”
她看不清少年面目,只觉得他暗中咬紧了牙齿,似乎更生气了。
“你明明随时能抓住我,却跟在我后面,也不出声和我说话。”少年恨恨地道,“你觉得我可笑么?还是想要我手上的东西?你和他们一样可恶!”
他们是谁?
周泠瞧着他,犹如看着一只炸毛的小野兽。半晌,她轻轻说道:“原来你也知道,我随时能抓住你。”
少年愤愤地“哼”了一声。
“那你明不明白,我收拾你绰绰有余?”
话音一落,少年手中的剑柄就已易主。他还来不及惊愕反应,周泠出手如风点了他腰间穴位,将人踢到墙角,反客为主捂住了他的嘴。
少年惊怒不已,周泠将他桎梏得更紧,悄声道:“我很可恶么?至少比这些人可爱得多。”
只听得风声微动,细小的衣袂摩擦声由远及近,一群修士悄无声息地靠近了这间院子。周泠用手指在雪地上不紧不慢地画出一个隐踪咒,众人入院之时,两人的身影恰好隐没。
一番搜索无果,为首的白面书生焦躁道:“再去别处看看!若找不到人,拿不回东西,你我只得去向盟主请罪了!”
……
过了许久,周泠将手挪开,拍拍少年的肩膀:“你看,要是今晚没有我——”
她声音戛然而止。少年双目紧闭地滑落在她身上,一动不动,呼吸变得十分微弱。
周泠愣住,难道自己方才下手没轻重,把人捂昏了过去?
一阵寒风吹过,她这才嗅出他身上萦绕的淡淡血腥气。之前在酒楼气味浓杂,刚才两人又针锋相对,竟是直到现在,才发现他一直带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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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少年抱入小院屋内,周泠关紧门窗,在破榻边点燃一个引火符,烘烤他冰冷的身体。
她则坐在榻边,握住他手腕输送灵力。借着火光,才终于认真地看清了这张脸。面颊苍白清瘦,五官却犹如玉雕般精致,眉眼弧度纤长微微上挑。
这样的美少年,即使闭着眼,也带着几分倔强薄情的味道。
中毒之后,她的精力已经远不如从前,今夜一番折腾,也有些昏昏欲睡。但她探查出少年的脉息,觉得颇为凶险,还是强打起精神解开他胸口的衣襟。
然后,低低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一根深青色的长钉,穿肩而过。
长钉粗如小指,并未完全没入体内,一缕诡异的白雾缭绕其上,散发着浓郁的药香。附近的皮肤已经开始溃烂,渗着黑色的血液。
周泠虽然不认识这种长钉,但见少年这副惨状,就知道这东西绝非治病一途,透着邪性。若是不拔出来,后患无穷。
是谁出于何种目的,对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这样折磨?
他带着这样凶恶的伤在酒楼里出手,招式竟还能那样高超果决,丝毫不露脆弱之态,这份魄力令人敬佩。
正沉吟之间,少年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一双漆黑的眼睛盯着她,明澈锐利,醒与梦之间没有任何过渡。
周泠不由得放柔了声音:“你醒啦?”
少年瞪了她一眼,突然说道:“别看着我。”
“你当我喜欢看你,”周泠觉得他生气的样子颇为可爱,逗弄道,“你长得很美么?”
说完自己也笑了——是挺美的。
少年似乎也是被她噎了一下,耳畔涌起一缕薄红。但很快,那缕红润之色就消了下去。
他侧过身背对周泠,竟握住了肩上那根长钉,拼尽全力向外拔去!
“你做什么!”周泠大吃一惊,去擒他的手,却抓到满手粘腻的污血。少年痛得咬牙切齿,满头冷汗,将她狠狠一撞,两人都猝不及防地摔下榻。
周泠顷刻间点遍他周身大穴,少年顿时失去力气,瞪着猩红的眼睛剧烈地呼吸着。
周泠颤抖着手,给他输送灵力止血,一边在心里直呼:这也太狠了!
她莫不是捡到了个小疯子!
周泠很快冷静了下来,盯着少年雪白额头上的汗珠,沉声道:“你这样硬拔,没用。这钉子钉入你骨缝中,需得用巧力才能拔出,但人一旦剧痛便会失去力气,更别提准头了。这事还得我来帮你。”
少年痛得昏昏沉沉,睁开一丝通红的双眼:“你……你要帮我?”
“你这傻小子,”周泠气定神闲地笑了起来,“你算算今晚的事,我帮你的还少?”
少年目光复杂闪烁,颇有几分孤傲地扭过了脸,不置可否。
周泠敲敲榻沿,示意他认真听自己说话:“我可以帮你拔出这根钉子。不过么,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听见她竟提条件,少年倏地转过目光,暗自抓紧袖中的双月符:“你果然和那些人一样阴险狡诈!我还以为你——”
周泠凑近道:“我帮你拔出这根钉子,你便告诉我你的名字。”
少年睁大了眼睛,意料不到。
下一刻肩膀就是一凉。
灵魂中似乎有什么被生生抽出,几乎劈开天灵盖的钻心痛楚席卷身体,他猝不及防,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惨叫。
染血的长钉落在脚下,清脆的“钉铛”一声。
周泠面不改色点穴止血,洒药粉、缠绷带,又在他口中喂入一颗丹药,动作十分娴熟,似乎已做过无数次。
少年惨叫过后就没了动静,周泠还以为他已经晕了过去,等将一切收拾妥当,一抬头,却和一双睁得炯炯的双目对视。
少年惨白的嘴唇动了动:
“我叫……燕寻……”
他抖抖袖口,剔透如玉的双月符从中滚落,掉在周泠脚背上。见到周泠将它捡在手中,才闭上了眼睛。
燕寻。燕寻。
周泠念着这个名字,心中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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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寻自半夜开始高烧不止,白皙的脸颊泛出一片红云,呼吸时紧时慢,后背汗湿一片,时刻紧皱着眉头,似乎陷入了不安的梦魇。
周泠守着他,用涓涓灵力抚平他烧灼的经脉。直到黎明时分,这饱受磋磨的少年的呼吸才平稳下去。
稍稍放心后,周泠坐在床榻旁盯着他出神,眼前又浮现出酒楼里他长剑惊风的模样。
天赋异禀,毅力非凡。
还有点莽撞、天真。
这是她对燕寻的评价。
她前二十年的人生,太过匆忙耀眼,很少停下来认认真真地审视、欣赏另一个人。如今她只剩下十年阳寿,见到出类拔萃却命运多舛的少年人,心里很难不去怜惜。
……若是收个徒弟呢?
一簇小小的火花,在她的心里倏地燃起,很快便燃起一片燎原大火。
用最后的十年寿命,带一个徒弟。用这十年尽心地去浇灌这人,将自己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十年之后她身埋黄泉之下,世间还有一个人能够顶着周泠之徒的名号,继续在阳光下活着。
多么的好啊。
周泠突然有点难过地意识到,其实自己是不太愿意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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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寻一直沉睡到日近中午,一睁开眼,便看见秀丽的白衣女郎抱着剑坐在窗边。
日光洒落在周泠的脸上,令她五官几乎透明,颇有几分出尘的韵味。
周泠一直等着他睁开眼睛,这时递过去一囊清水。
趁燕寻乖乖喝水时,她轻声开口:“仙门世家中,我倒是知道一家昆仑燕氏。他们远离中原,虽是人修,却和魔族交好。”
听见这句话,燕寻毫无反应,他已经把水喝尽,水囊却还没有放下。
周泠对仙门魔教之间的渊源颇为了解,说是交好,其实燕氏更像是依附魔界的下属,专司一职——为魔界掌管封锁四大神兵的结界。
魔族以锻造神兵见长,不少绝世神兵都出自魔界宗师之手。但毕竟人魔有别,和仙门一贯以灵气淬炼神兵不同,魔界淬炼神兵,用的是怨气。怨气越多越深,越是能淬出强大的武器。
但这种做法风险却大,越是抱着极大期望、注入积山盈海的怨气所铸造的神兵,越是有可能在过程中出岔子,令其成为无法触碰的恐怖邪物。
这样的神兵,魔界曾经造出了四把。
由于忌惮其力量险恶难测,魔界之主便下令将四把神兵分别镇锁在四个结界中。
这四个地方,仙门人士各个都能随口数出:
在双月谷、芳菲境、逐燕岛和虚老之山四处,分别镇锁着月出剑、落花翎、射凤弓和斩岁刀这四件神兵。
据说集齐这四样神兵,便能号令世间妖鬼,驱策死人为其所用。又说这四样神兵中的力量,能活死人肉白骨,总之众说纷纭。
昆仑燕氏世代为魔界看管这四个地界,和魔尊各分一半符契。只有凑成完整的符契,才有资格打开某一处地界。
双月谷,双月符。
昆仑燕氏,燕寻。
将一半双月符在掌心摩挲了一下,周泠拨开燕寻脸前散落的长发,俯下身,凝望着那双漆黑清澈的眼睛:“魔族覆灭之后,昆仑燕氏是否殃及池鱼,你可还有家人活着?”
燕寻坐在那里,神情冷木犹如一座雕塑。
许久许久,他才吐出一口气,冷若冰霜地说道:“没了。”
周泠心中黯然。看着这家破人亡的少年,她心里的想法又开始跃动。
她想告诉他,其实他可以不必再漂泊。
她还想问问他,是否愿意做她的徒弟——
“笃、笃、笃。”
破屋的木门被叩响三声,屋内的两人同时神情微变。
有人靠近这里,竟然能完全藏匿气息,以至于两个高手都无法发现!
用安抚的目光望了眼燕寻,周泠起身走到门口,审慎地将门推开一道缝隙。
她只看了一眼,就径直越过眼前那人,掩门走了出去:“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敲门的,是昨夜的白面书生。周泠的话,却是对着院中负手长身而立的紫衣青年说的。
云追泱风姿潇洒地转过身,对她微微一笑,举起手中的一样事物。
琉璃色半月形,和周泠手中的一模一样。
“另一半双月符……”周泠惊讶喃喃,“莫非它们之间有感应?你是凭借它找到我的?”
侧眼见白面书生探着头往屋中看,周泠抬手挡住门框,问云追泱:“你怎么会有那另外一半?”
云追泱摇摇头:“这不重要。”嗓音沉了沉,“泠妹,你前几日是不是在双月谷附近的长宁村,帮村民抓偷家禽的夜傀儡?”
白面书生难以置信地看了周泠一眼,露出不可救药的表情。
“不知所谓。”周泠嘀咕一句。
凝望着她散乱的鬓发,云追泱的目光中流露出些许悲悯之色,缓缓道:
“昨夜邪祟袭村,长宁村一百七十三口,尽数死于厉鬼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