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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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嘎吱。
门被推开的瞬间,隋和光语气如常,略带倦意,就像刚被开门声惊醒。“什么事?”
房外的人跨过门槛,停下来。“玉先生,是我,紫鹃。”
房内不聚音,紫鹃的话传到尽头床边,模模糊糊的。“府里出了事,老爷要我们立马赶回去。”紫鹃声音抬高——“要伺候您更衣吗?”
“不用,我马上穿外衣。”隋和光平静道。
玉霜不喜人近身,因此紫鹃再急,也只能心急火燎等他收拾完。房内没有点灯,只有纸糊的窗外一点烛火,堪堪照亮窗边的小桌,再往远看就是一片模糊。
所以紫鹃看不清,就在几米外,四少爷搂住她家主子不放。被子里,两人身体重叠,双腿交缠,隋和光用腿肚去压隋翊不老实的腿弯。
气恼紧张之余,他居然觉得有些好笑。
——上次两人同床,隋翊还不到十岁,这小子第二天尿床,拎着裤子就往外跑,自己洗干净了。转眼缩头乌龟成了王八蛋。
“看见四少爷没有?老爷寻他!”是管家略显尖细的声音,越来越近。他和丫头有些听不清的交谈,似乎在催紫鹃让开,随后嘎吱——
门被彻底推开,管家大步朝前。
“玉先生,府上报信,大事!”
“木莘少爷连夜赶回,已到城外,老爷要同您、同四少爷一起去接……”
管家径直上前,隋和光一动不动。
离床前几步管家才险险停下——玉霜外衣还没穿。就在他闭眼、背过身去的刹那,一道身影贴紧床内,翻身下地。
“老爷在催了,您请快些吧。”管家额上有汗,听衣料摩挲声停,立马转回身,面向隋和光。
床和里墙有缝隙,但离太近还是遮不住,身后没有动静,隋翊大概是靠墙藏住了。
隋和光说:“您先到屋外等吧。”
话一出口才发现不妙,他是大少爷当惯了,习惯管家百依百顺,忘了今时不同往日,身份变了。
果然,管家心里恐慌,加上懂老爷心思,不怎么敬畏这个戏子,手上脚上都没礼数,既然已经闯进房,看玉霜反应不对,狐疑顿生,猛朝前踏几步。
紫鹃聪明,发觉气氛不对,迟疑片刻,将门闭紧了些。
管家走近床边,弯腰,探头,发出极诧异的一声:“……这是?”
*
隋府,仆从骚动,端水的端水,煮粥的煮粥,报信的报信。
——三少爷离家两年,今夜居然回了!
他身上狼狈不堪,不,说狼狈都侮辱了狼,至少狼有皮毛遮体,不会破衣烂裤——隋木莘知晓大哥重伤,连夜赶回,跑死两匹马。
他很疲累,但面对下人关切的询问还是耐心回答,说他回来时撞上游民,破财免灾。
“我大哥他……”隋木莘接到府里传信时已经确认过多遍,清楚隋和光的状况,但赶回府上,他又问了同样的问题。
隋木莘张口又闭,再咂几下干到起皮的唇,“他确实还活着吗?”
负责侍候隋和光的下人说:“医生说活着,但……”
隋木莘:“你直说。”
仆人低头:“但不一定能醒。”
隋木莘脸上称不上悲伤,甚至没什么情绪,他点头:“我记得大哥房里还有张床,帮我收拾出来,以后我住那儿。”
“以后”要后到多久,他没说,仆人也没敢问。
少爷两年没回家了,过年也一样,据说跟联大的人混在一起,学跳大神画符咒呢……现在好不容易回来,万一他们乱说话,给人气跑了怎么办?
隋木莘回来时跟逃命一样,等到家,朝伺候的仆人问完大哥的情况,进房,默默看几眼,然后就走到房外立着,不动。
仆从知道他有站定冥想的习惯,不去打扰。
谁知一站就是一柱香。
然后他突然醒了,叫人帮忙,沐浴、更衣、熏香,一道道下来,流浪汉眨眼变成贵公子,又是仆人熟悉的光风霁月的三少了。
“告诉老爷了吗?”今夜无眠,仆人凑在一起低语。
“老爷说马上回来,要打断不孝子的腿!”
隋木莘也是个人物,少爷出身,少爷脾气,前几年突然变性,跑南边念书去了,什么外国哲学,屁用没有,说话神叨叨的。两年除夕都没回,只寄了信。
隋木莘勤工俭学,用的是自己的钱,隋靖正没工夫逮他,就让隋和光留意,能劝就劝,劝不了就打。每次问起,大少爷只说“快了”。
想起大少爷,众人又是沉默。
该当家的人出了事,不该当家的又在此时出现。
“嗨呀,”有人很感叹,很神秘地说,“少爷们要出头了。”
*
隋和光随管家的目光看去。
他也很诧异。“是我压在枕头下的佛牌,怎么会掉地上?”
隋翊不见踪影,凭空消失了,地上只剩一块佛牌,隋和光俯身捡起。
赌对了。
蜷紧的手心慢慢摊开。
房间藏不住人,隋翊袭来的时候又悄无声息,当时他就意识到:这房间里有地道。
管家状若恭敬耷拉头:“府上报信,三少爷听说大少爷……今夜赶回来了,日夜兼程,受了许多伤。”
隋和光一直平静的表情有了裂隙。
从宁城到南地,消息传过去至少两天,他受伤才多久?一周不到。这样算,隋木莘听到消息该是马上动身,路上不眠不休,才在今晚赶了回来。
“实在是老爷吩咐,奴才太心急,您是贵人,千万别同老奴一般见识……”
管家说了许多讨好话,才去敲下个人的门。隋和光应付他,心里已经飘到另一个人身上。
他同隋木莘最后一次见,是在两年前,很不愉快。
木莘要去南方读书,隋和光愿意资助,至于老爷子的想法他不考虑;但木莘不学政经法,要去学所谓“西哲中哲”,他是很有意见的。
“什么主义问题——这些能帮你、帮我挣钱吗?”隋和光对胞弟说话向来刻薄。“挣不了,就给我滚回家。”
隋木莘被隋和光几次打断论述,最后无奈喊“哥”,隋和光将书袋扔到他脚边。
两年过去,生死相隔。
兴许人生总有遗憾,比如弟弟走前隋和光没来得及揍他一顿。
忽而又是一阵酒香飘来。
隋和光防不胜防,烦不胜烦,也懒得再挣动,唇被一咬,谁料有辛辣的液体灌入,酒把隋和光舌根都洗麻了。
隋翊抿了抿唇,说:“甜的。”
隋和光酒量一般,玉霜的身体更是不沾酒,突然被白的一灌,短短几秒,从脖颈红到脸颊。
隋和光终于平复下来。“管家是你的人?”
昨天上午初见隋翊,就有人给他放哨报信;半夜隋翊又闯进房,对管家毫不顾忌……隋和光顺口一猜。
隋翊砸吧下酒,没有回应,也无破绽,而后当啷,将壶一掷。另一只手,亲昵又冷酷地按住隋和光喉结。
“你猜到我的大秘密了,”隋翊仿佛很是苦恼,“你说,我要不要杀了你?”
“玉霜,你知道聪明的人为什么会死吗?”
隋和光感觉到喉口窒息。隋翊喜怒无常,边笑着,边掐得越紧了。
“因为他们太聪明了,就不很讨人喜欢。”隋翊忽而又松手,见隋和光呛咳,反而笑得欢快:“你还是可怜的时候最可爱。”
随后他若无其事,又揽住隋和光,下巴枕在人肩上,慢吞吞讲起来:“府上仆人过五十,都会得老爷赐姓,百顺过了知天命之年,有名无姓。”
他低笑,“七年前,他犯了一件错事——没盯住府上女人偷腥,让老爷蒙羞。”
隋和光喉结一动。
他比谁都清楚旧事。那个女人姓白,名字不重要,进了隋府就只有一个代称——“二姨娘”,隋翊的生母。
“百顺被我爹迁怒,差点跟那女人一起投湖死了。”他说到死字,仍是笑语盈盈,话锋一转——“你看,在这府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算盘、有自己的死路。”
隋翊问:“那你呢?”
“你退拒我,又跟我大哥走近,是想要什么?有什么,是我给不了而他能给的?”
隋和光慢条斯理道:“四少爷,你总提大少,我会以为你很爱他。”
虽然他没正面回应,但隋翊觉得很有趣,也就不在意了,他拉长调子:“对,因爱生恨——”
“可惜了。”隋和光说。
“可惜什么?”
隋和光一笑:“你恨他,他却还活着。”
隋翊却没接话,笑好像凝在脸上,流不出真心,再开口时,他悠悠说:“我倒是想过他死,但不能是现在。”
倒是出乎隋和光预料:“为什么?”
隋翊吊儿郎当一摊手掌:“少爷我又不是乞丐,谁会要对手施舍的胜利?”
“说不定是老天送你的礼物。”
隋翊眨巴下眼,心里想什么一点不外露,面上笑眯眯的,说:“我要是赢了他,你也心服口服跟我,好不好?”
他这人有千般面孔,现在坐正了,换一副少年讨认同的样,又变得可爱些,仿佛一切都是情太浓意太真惹的祸。
隋和光好像被那少年气感染,同他逗乐:“你赢不了。”
隋翊哼了声,从隋和光手上扯被子,盖住自己,隋和光去推他,纹丝不动。
下半夜,隋翊没再动手动脚,打了个哈欠,长腿一抻,赖隋和光床上不走了。
他这人放浪不驯,可睡姿相当老实,蜷在一角。“三天没合眼了,”似乎是酒劲上来,说话都含含糊糊的,“外边有我的人盯着,我一个时辰后走……”
隋和光没有赶他。
一寸一寸望过去,像是要剖开这张桀骜的脸,挖出所有熟悉的痕迹。隋和光朝向身旁人后颈,慢慢伸手。
替他掖了掖被子。
黑暗中,两人同时闭上眼。谁都没睡着。
*
隋和光给和尚递信,里边只有一个任务。
——在寺庙下安火药、布引线,挑在隋靖正下次礼佛时,把黄金在佛寺底下的消息传给驻军,等他们派人探查,引爆炸弹。
黄金遇热只融化,消失的只会是人,不是黄金。
万佛寺是隋靖正修的,黄金是他要转运的,军方先前跟他合作、劫了隋和光,却只得来假的金条,几笔账一起算,他们一定会记恨。
之后能不能活,又能不能活着保下生意,就看隋翊的命了。
床上一角,隋翊侧躺着,只占了狭小的空间。听说这种睡姿的人内心不安定,和身世家庭有很大关系。
“有人来了。”隋和光轻声说。
隋翊极小幅度动了下。
隋和光说:“快走。”
隋翊眼皮都没动,将他囫囵搂紧了,又闭上眼。“我让人盯着呢,不会有人来的……别怕、别怕啊。”
声音到后头听不清,反而显得朦胧温情。
隋和光挣不开,也就随他去了,听着隋翊平稳有力的心跳,一时间居然有些感慨。
多少年没这样心平气和相处过。
很久前,他们兄弟也是有过好时光的。
隋和光也轻声说:不怕。”
你死了,总还有大哥替你烧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