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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怜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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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回来了!他带来了敌酋的头颅!”将军程长妙是胜利者,他成功地打败了敌人,并带回了敌人的首领的头颅,这是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战利品。
人们纷纷涌上前,想要亲眼目睹这一历史时刻。
这确实是一个激动人心的历史时刻,展示了将军的英勇和人民的团结精神。
正在此时,郡王放在心尖上的男宠怜儿却被那血淋淋的头颅吓得脸色发白,呻吟一声,晕倒在郡王怀里。郡王急忙将他抱回寝宫,亲自照料。
程将军在人群中抬起头来,不安地眺望着。怜儿正是他的表弟。
怜儿躺在床上,脸上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绯红色,好像他最爱的,园外郡王为他种植的百叶缃梅的颜色。郡王拿过丫鬟递来的热巾子,细细为怜儿抹着额头,后悔道:“怜儿身子弱,乍一看到血淋淋的人头,哪有不晕的道理!昨日我抱他进温泉洗澡,因为要听紧急战报,撇下他先去了中堂。他泡得时间长了,竟也晕过去了。险些溺亡。今天为什么又带他来看你班师回朝!”说完连连跺脚。
程长妙蹙眉听着,只是不言,微微摇首。这时丫鬟来报,前面军师来谈庆功大捷之事,郡王无心思,只摇摇手,令程将军先去了。
“席上剩的好菜很多,宵夜阿要下一碗银丝面?”张妈殷勤地问。
这面的浇头可真不少,有鳝丝、酱鸭、黑鱼片,味道带点甜,正是江南一带的口味。程长妙埋头吃着,偶尔懵懵懂懂地一抬头,看见旁边一个丫鬟捧着烟枪盘走过,辫梢上点缀着用茉莉花盘成的飞蝴蝶,衣襟上别几朵半开的白兰花。哟!他想,南方就是和大漠不一样。
他的随从小朱在旁边吃边说:“我老家在高邮,是维扬口的,比扬州还甜得很,连南京人都不一定吃得惯,因为南京淮安人开店的多。听说兴化的包子,比高邮的还甜。高邮、扬州有渡口,有码头,有烫干丝、五丁包、豆沙包、菜蒸饺、烧麦……真想去玩一玩。”
程长妙说:“那就去吧,等回了北方,再来就难了。六朝以来的流风余韵在中国民间特别是东南民间,还多有保存。”
俩人吃完宵夜,还不想睡,程长妙心里还惦记着怜儿醒了没有。前后脚出了厅门,看见一条很窄的小弄,两旁都是鳞次栉比的房檐,推开一扇小小的黑门,走进了一个废园。
“程将军!”张妈擎着一盏使用灯草的高脚油灯追过来,后面小莲子,就是那个辫子上戴茉莉花的,提着红彤彤的明角纱灯。“这里不好再走的,你们是客,郡王交待了,不能怠慢。”张妈满面堆笑。
程长妙笑道:“客从何处来?张妈,我们的的笃笃是这地块的人呢!”
“不好说。你们是北方来的贵客,到前面困觉去吧。天色已晚了。”
回到厢房,两个人闻见一丝甜甜的味道,他们抽着鼻子,互相看着。
“郡王在抽大烟,困得晏。他们交待我安排将军先困。”于是张妈、小莲子引着路,弯弯曲曲地到客房去了。
次日一早起来,隐约听见伙计在卸雕花排门。整个大院还静悄悄的。程长妙由小朱伺候着梳洗了,张妈赶过来,笑道:“将军,你起得早,到底是习武之人。点心早备好了,馒头分三种心子:纯白莲蓉、白莲蓉里微掺橙皮屑、白莲蓉豆沙。”程长妙说:“听说后面有很大的水塘?”“对咧,莲子就卖夏秋这一季。湖里的水生植物还有茭白、菱角、苇叶、芦根、白藕,也都广有收成。”
小莲子在外面摆饭。程长妙说:“张妈,我们想去吃街上的点心。”“作孽。外面的物事脏兮兮的好吃哇!吃坏掉了我哪能向郡王交待……哎,将军!”
程长妙和小朱一溜烟跑,正是早上七点钟光景,门口聚集着许多破衣烂鞋的叫花子,在等着给布施。北门大街是一条平坦的刻满悠长岁月痕迹的石板道,郡王府邸就在北门大街上。一大片黑色接堞的屋顶,是那种有两扇黑色大铁门和高墙的高大阴森的大户人家。三级石阶和尺把高的大门口悬挂着牌匾。牌匾上有粪污狼藉的燕子窝,柱础墙壁下端都涂染着黯绿青苔。大门口是两只被磨得流光的上了年代的大石头狮子。
两个人在路边摊上觅到一种早晨的特色小食梅花糕。梅花形的五瓣模子,往里面浇上发酵的面糊,填入鲜红的豆沙馅,最后上面再浇一层薄薄的面糊封顶,置于锅屉上加热,很快蒸熟,再洒上一层黑芝麻,把梅花模子一转,一扣,这样子就出来一个美丽的五瓣白糕。旁边店家卖的油墩子看上去也香喷喷的,深得小朱的心:在一柄猪腰状的扁平小钢勺里舀一点面糊,上面搁些萝卜丝、小虾米、香菜之类的东西,放油里一炸,勺子一个旋转之间,热乎乎的就定了型。看着小朱吃得那么香,程长妙不禁想起和怜儿在这里吃的样子。
平静悠闲的两人拿在手里边走边吃,这些个轻软细腻的面皮米皮喧腾,冒着热气,却又热得含蓄,好似穿城而过的秦淮河,糯软葱香。
“将军,昨晚的席上有南酒,有玫瑰露,就是没有莲花白。”“你糊涂了,莲花白是咱们北边的产物。夏天喝莲花白、绿茵陈两种白酒,一白一绿,杀水湿,既过酒瘾,还带疗疾。回北方后,咱们去浮一大白。”
两个吃货说着沿街回到郡王府。这时宅门已开,叫花子开始打莲湘,用一根长竹竿有节奏地敲击脚踝、肘部、肩部等处。
“张妈,他们在唱什么?”小朱按照程长妙吩咐,掏出一把铜钱撒在地上让乞儿去拾,去问追出来拉住他们直念阿弥陀佛的张妈。“这些小乞儿,数莲花,唱竹枝,唱的是莲花落。”“哦,我在桥边看见一个小乞儿日出犹酣睡……”“八成是吃了昨天施舍的残酒。”“嗯,‘残杯冷炙饶滋味。醉倒在回廊古庙,一凭他雨打风吹。’”程长妙喃喃着。
走进院子,见几个丫鬟在扎灯。“张妈,这又是做什么?”“六月初四南京人说是荷花生日,做了荷花灯点着了蜡烛放在水上漂,说是给荷花做生日。你们看夜晚荷花灯一盏盏漂在水上,到那辰光就在心里许个愿,别说出来,最最灵光。”
不冷不热、宜人不过的午后,地面上空气里散发着一种滋润而又清新的气息。中午吃的是南京特色虎皮大肉面。厨房里切好的猪肉堆得像一座小山一样,一块肉就是二指的厚度。怜儿还没有出来,郡王也不在,程长妙和小朱胃口都好,大肉还加鸡蛋,肉甜甜的,油炸过,是正宗的排骨五花,用的是二十多年的老卤。小朱特别能吃,一块大肉半斤重,他吃了两块,面还至少吃了二两。面条也是南方人特别喜欢的甜口面条。郡王母亲一个劲地夸他。
张妈一手捧着她那尺来长的白银雕花水烟袋,一手捧着黄藤编成的针线筐,戴上白铜老花眼镜,坐在后门口,对着满池塘的荷花,做针线,和小莲子聊家常。
杜宇声声唤道:不如归!
木船靠拢南门码头,踏着跳板走上河滩,再踏上石级,石级倒是很宽,足够并排走五六个人。城里人吃水全靠挑长江水,挑水人整天上上下下,石级总是让泼出来的水打得湿漉漉的。爬石级约有三十来级到了城门洞。城墙很厚,门洞很深。夏季发大水时,水会一直漫到城门洞子。
喝早茶时,拍曲时,古琴会时,听评弹时……凡有雅集之所,只要先生们一提起国家前途民族命运来,就都是忧心忡忡、傲骨嶙峋的。就连菜佣酒保,也在时代大波的冲击下处于震撼之中,以至于在端茶递水之余从旁听着听着,也时发激昂之语。
但是,离开战争的阴云,回到江南人家的日常生活里,家常语、平凡事,譬如游湖、品茗、赏花、玩月,就又是具有较高文化素养的中上等人家不可或缺的雅兴了。
因环潭诸山各具秀色,王亲权贵们多住于山腰间的两层小楼,诗意些的索性就把家安在梅林边了。这座城市的历史,向来是与梅联着的。宋朝年间的县志已记载,此地种梅凡百余本,不乏朱砂红、绿萼梅等珍品,花既可观,实亦可售。郡王的住宅也因此得了一个雅致的名字:梅花墅。
三年前,即庚子年,北方胡人打进了城。市面受了这种打击,戏馆停锣,同行都歇着不唱。
可怜儿还得唱。其中缘由为何?在不长眼的刀枪剑戟织就的网罗中,他要冒着危险谋一分生计,既为自己,更为保证戏班诸人最基本的开支。所以为了挣口吃食,除非碰上“国丧”即皇家葬仪,否则即使断壁残垣生灵涂炭也挡不了锣鼓的清音。或许动乱中的人们更需要以说唱做念打这种热闹虚拟的人生演绎来麻痹自己痛苦的神经。
戏园子的演员都是男性,花旦也不例外,皆为乾旦。彼时以怜儿为最漂亮,有一次有些个北方兵去看,以为他真是女子,演完后都到后台,非看看他不可……后台诸人吓得一轰而散,怜儿藏在厕所后头不敢动,程长妙赶紧跑到后台把怜儿搀出来,说“你只管卸妆,一切都由我保险”,让他当着这群兵的面前,卸跷,卸装,卸头,洗脸,换衣服,变成了一个男子。所有的兵都大乐,都跟怜儿握了握手,很谢谢他,欢天喜地而去。
在时代的大悲剧中,居然还上演了这样一出滑稽的人性的小喜剧。然而剧中人的未来命运又如何呢?仍脱离不了孤寂、无奈和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苦劲吧。
因为在那个年代,戏曲演员实在大不易。出身穷困,被爹妈一纸生死文书卖到戏班子,不死不残已是幸事,如果居然还能熬成角儿,那就是祖师爷赏饭吃了。当时唱戏被认为是最下贱的职业,国家把‘娼(妓女家)’、‘优(唱戏家)’、‘吏(县衙书吏家)’、‘卒(县衙差人家)’列为四种贱民:即使穷苦农民、工匠也是‘清白人家’,社会地位也比这四种人高,这四种家庭不论多么有钱,一般‘清白人家’也不愿和他们通婚。三代中(即父、祖、曾祖)有一个从事这四种职业的,这种年青人不能参加国家最起码的考试——童生考秀才。原因就是‘家世不清白’。所以各种戏班子的小演员,除少数是出自唱戏人家的子女,即所谓‘梨园世家’者外,其他即使贫苦农民家庭,也不愿送孩子去学戏。因此戏班的小演员,大多是拐骗、贩卖而来。这是出身的悲惨。第二,戏班过去教习教戏,口传心记,没有文字教材,也没有什么教法,全靠‘打’,因而教戏,又叫‘打戏’。
然而红火也就是那么几年的工夫,撑到头也只有十来年。然后就是演二路角色、扫边角色,残脂剩粉,抽着大烟躺在包箱旁等着上场;最后连扫边角色也演不成了,就收几个徒弟,在他们身上榨干血汗,走回师傅当年的老路。少年是兔,老年变狗,说得很刻薄,却是说尽了‘戏子’一生的悲凉。
乾旦就更不易。为什么?受辱太甚。戏园子不许女性上场,社会上又禁娼,看客只能在这些千娇百媚的男儿身上寄托一种畸形的情感和欲望。所以《燕兰小谱》说‘近日歌楼演剧,冶艳成风’。‘百本张抄本子弟书’,讲到在京城广德楼,包了一张整桌的看客,‘文武的戏儿他们嫌厌烦’,‘猛听得当啷啷一声手锣响,个个机伶长笑颜。出场他每认识拐磨子,毛三说这个浪旦的名字叫玉兰。换场又是花旦的戏,最可爱挑帘裁衣的潘金莲。’最后的压轴戏,居然演了违碍戏之首的《肉蒲团》。可见这种冶靡的粉戏之大行其道。而这又正是怜儿生活的年代。
程长妙不是他的亲表哥,是那次救了怜儿后,怜儿主动认了干亲。程长妙看出怜儿必有几个阔主儿,在平安的日子里,他一定在戏散后过着在‘相公堂子’里迎来送往的日子,应酬着那些来寻漂亮男戏子开心的客人。正所谓:‘朝为俳优暮狎客,行酒镫筵逞颜色……酒阑客散壶签促,笑伴官人花底宿。’
怜儿打扮起来,宛转如意,姿首清洒而意趣秾郁,如茉莉花。他的堂子,每当夏夜,湘帘不卷,碧纱四垂,柳梢晴碧,捧出圆月……怜儿携小蒲葵扇子,着西洋夏布衫,就曲栏花下设麋鹿竹小榻,八尺红藤簟,开奁对镜,重理晚妆,以豆青瓷盒装茉莉蕊,攒结大蝴蝶两支,次第安戴鬓旁……补插鱼子兰一丛,乌云堆雪,微掺金粟。完全以女性化,甚至比女性更妩媚的情状来怡人。此情此景,令不爱看戏的郡王第一次见了,也不得不叹‘媚香四溢,真乃竞体兰芳矣’。
这就是熬出来的角儿。一应穿戴用度都是精致讲究的,然而这一切究竟只是刹那芳华。
至于没能熬出来或尚未达到怜儿这种‘盛况’的乾旦呢?红相公和黑相公,甚至名角,都要在戏散后来座上陪客人。如果客人满意了,就带他们去吃饭,然后或相偕回相公堂子去。如果客人赏了红相公八十吊钱,他的跟班(也有个带着侮辱性质的名称,叫跟兔)二十吊。
没出科的艺人,还要把这钱拿回去孝敬师傅。
黑相公则往往招不到客人。他们丑、老,没气质。总之他们是连当下都看不到一丝亮色的,遑论未来。
据此推断,婉约如茉莉花的怜儿想必是江南来的,无论安徽或苏州、扬州,总之不会超过这三处去。
郡王一笔写下“大千秋色在眉头,看遍玉影珠光,重游瞻都;十万春花如梦里,记得丁歌甲舞,曾醉昆仑。”然后把怜儿一把搂在怀里,带回了郡王府。
程长妙救过怜儿。
那日是个积阴的天色。清晓,潭面上迷离的雾气漾出透骨的阴冷。在北方长大的程长妙可没料到南方的深秋竟如此湿寒,穿透重衫,直入骨髓。好在有热腾腾的早饭——妈妈亲手包的馄饨垫底。饭后他辞别父母,夹着书走到潭边搭渡轮,到对面私塾去上课。
码头上很有些拥挤。开小花生铺的,磨水豆腐的,绱鞋底的,打铁的,摇货郎的,摆杂货摊的……他一眼瞥见队伍前面站着个高挑的背影,穿着很普通,却非常奇怪的引人注目。
……“上船了上船了!”人们不顾队形一拥而上,乱成一锅粥。程长妙规规矩矩地排在队里,嚷着“别挤,别挤,先来后到!”结果却被老实不客气地推搡到最后,差点没上成船。幸好老船工很有耐心,直等他跳上来才解开缆绳。
脸上皱纹如刀劈斧砍的老船工收了缆绳,回头一望,手中长棍深深插入江水。小船艰难地起航了。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程长妙终是松了口气,靠在最外面的栏杆边上凝望下面盈碧的水波。
“走开!”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随江风隐隐飘过来,听得出里面充满怒气与惊惧。程长妙忙循声望去,可前面的人群骚动着,看不大清。此时江上又起了几层风浪,小船每次倾斜都引发乘客惊叫。自顾不暇的人们至多探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望而已。程长妙终是不放心,罔顾骂声,小心地拨开人群,摇摇晃晃地寻来找去。
在另一边的船舷,他看见那几个小流氓正围成一团嬉笑着。看不清被包围在里面的人,只有一点点月白色隐隐透过林立的大腿露出来。
就是那个穿月白色长衫的孩子吧!一股火窜上程长妙心头,他立刻要上前打抱不平。
“漂亮戏子,陪大爷玩玩去……”
程长妙回过神,赶快冲过去。
“啪嗒”,一个清脆的巴掌响,紧接着就是激烈的什么东西拍打水面的声音。
短暂的死一样的静默。接着四处都传来惊恐的喊叫声:“不好啦,有人落水啦!”“不,我看见是他自己跳下去的!”
程长妙不遑多想,三两下脱掉长衫,分开人堆,扎将下去。
冰冷的水面上浮动着海藻似的长发。他深吸一口气,扎个猛子潜游过去,一把捞住头发,抓牢它,拼命向岸边游去。
被拖上岸的,是已陷入昏迷的小戏子。湿漉漉的月白长衫紧裹着身体。程长妙在军队学过抢救溺水者,此时就派上了大用场。
围观者越来越多,都抱着肩膀边跺脚取暖边看热闹。见这满脸稚气的少年人竟毫不犹豫地和那个戏子“嘴对嘴”地啃来啃去,人们惊恐、不满,又像见了西洋景,好笑地彼此招呼着来看这不用买票的一幕。程长妙可听若罔闻,满脑子只想着“快,快!晚了人就完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当地上的人终于渐渐的有了呻吟后,程长妙才把满脸的汗在胳膊上擦擦,茫然地抬起头,随即感觉头顶像被罩在一个密不透风的大缸里。他迷惑地向上望去,一束束鄙视的、惊疑的、艳羡的……各色目光顿时打得他支离破碎。他茫然地低下头,终于看清湿透的月白色。一股热流哄地一声冲上头顶,他立刻俯身抱起月白色的温热身体,放到一辆牛车上,说:“去济安堂!”。
门扉紧掩着,深灰色软缎厚帘垂地。层层天井外面,一个面色微黑,戴水晶眼镜的男子捧着一束白百合走上半人高的石阶,轻扣门环。应门者是个老年仆妇。
“您好,我是九门提督的二公子。请问怜儿今日好一些了吗?”“鲁先生,您又来啦!怜儿少爷好多了。”一个老头子挤出来说,“您进来坐坐吧。“那就好,请把这束花交给他。”仆妇接过花,连声致谢。青年下了台阶,又转过头问:“救人的……找到了么?”“还没有哪!”“哦,还没有。”鲁过重复一声,走了。
天近晓时程长妙做了个奇怪的梦。迷蒙的细雨中,他在和一个人接吻。那是个高挑身材,长长的乌发挡住脸颊。他们轻搂彼此,也同样轻微地吻了一下,又吻了一下。忽然他感到身上湿漉漉的,定睛一瞧,对方全身竟都被雨水浇了个透。他急着要提醒他换衣服当心着凉,长长的头发却忽然被拨散开来……“龌龊!”程长妙被自己的叫声惊醒了。
他一股脑坐起,怔望着窗边隐约的鱼肚白,半晌狠狠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长妙,你怎么饭都不吃就走啊?”母亲在空空的天井里喊着。
“妈,我不饿。我得赶渡轮去了。”程长妙含糊地答,三步并作两步抢出大门。
“把这给少爷。”程长妙的父亲程老将军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个小儿子的冷暖饥饱。他把桌上一碟包子装进毛巾口袋,嘱咐佣人。佣人忙追出去,可少爷已消失在梅林里了。
“长妙这是怎么了?”楚太太自言自语着走回客厅。
程鸿儒放下邸报。“又要打仗了。”
程太太心思还在小儿子身上,只哦哦应了两声。
这以后,就是北上从军前,在郡王府,看见郡王搂着那穿一身月白色的人儿。他低垂着眼睛,眼泡微肿,极秀气的鼻翼和嘴唇。谁也想不出,这单薄的人儿曾唱出那样高亢的曲调。
“既然你是怜儿的救命恩人,你们就攀个表亲吧。”郡王说。“怜儿无亲无故,谁是那知疼着热的人?除了我,也就是你了。”
怜儿低低拜了个万福。
“别,怜儿......”程长妙看着那张洁净如月的脸。长发在头顶挽了个髻,他忽然脸红了,想起了那天,那个梦。
“就这样吧,盼你一步步从底层做起,班师凯旋!”郡王笑着说。
怜儿忽然抬起头看着他,眼睛怔怔的,他这才知那微肿的不是眼泡,是卧蚕,又叫美人窝,是美人才有的风韵。十五岁的怜儿默默地坐在镜子前,将自己的头发绾成发髻,插上一根古铜色的簪子。
”怜儿少爷,郡王喜欢您打扮得漂亮一些,您呢,总是这么素净。“丫鬟小莲子进来,给他递上青灰色的棉袍。
怜儿笑笑:”如今不是在堂子里了,不要那些男不男女不女的打扮了。“
”郡王也真是宠您。看这些珠宝.....“小莲子一指床边的百宝箱,”哪个不值黄金万两。可您,就是一个都不戴。“
”我是个男人,戴那些做什么?郡王闲了,我给他唱支曲子。就行了。“怜儿淡淡一笑,走出去吃饭了。
”哎,张妈熬的药,您还没喝!“小莲子拿着药碗追出去,过一会端着空碗回来,收拾着杂乱的床铺。
”郡王真是疼怜儿少爷,自己一早出门办事去了,交待让他睡到几时就到几时,连穿衣服都是到门外来小心翼翼穿的,生怕吵了他睡觉。“张妈进来,看着小莲子拈起枕头上的几根乌黑的长发,摇着头说。
”怜儿少爷睡得不好嘛,郡王怎么舍得让他被吵醒!“小莲子收拾着说。
”哼,夜夜侍寝,能睡得好?“张妈冷笑着,”莲子你看,这郡王本不爱看戏的,那天偏被人拉去广德楼,一眼就相中了怜儿,一把掳回家。这麻烦进了家,就去不掉。“
”你说谁是麻烦?“小莲子耿着脖子质问。
”我是说怜儿少爷的病,我的大小姐!这怜儿少爷在外面唱戏时,听说一天要唱五个时辰,晚上还要在堂子里陪客......“
”那是他师父贪财,怎么能怪他!“
”是啊,是啊,可也把他的身子折磨得够呛。郡王呢,又天天离不了他,把那些小妖精冷落了不假,把太太也给撇在了一边!太太老实人,在娘家老爷夫人多少宠着,如今嫁到了府里,先是郡王陆陆续续娶了那些小妖精当偏房,后来,又弄来这么个能唱曲的美男儿......“
”可不是那些小妖精捣鬼!要不,怜儿少爷怎么好端端的就晕倒了?到底惹得郡王大怒,把那些小妖精都遣散了。“
”这也算是怜儿少爷的功德一件。“张妈点着头说,”可他夜夜承欢,太太的肚子怎么大得起来呀?“
”怜儿少爷也不想的呀。我看他也疲惫得很,要不是用药撑着......张妈,郡王有三十了吧?“
”可不,至今还没个一儿半女的。这金陵城,要什么还不都是他说了算。可就怪,他就黏在这怜儿身上了。这怜儿少爷也乖觉,每月除了去鸡鸣寺给他娘烧香,哪里都不去。“
”那次去鸡鸣寺,怜儿少爷哭得晕倒了!“
”真的?!“
”我们都吓坏了。怜儿少爷醒来不让我们和郡王说。张妈,你说少爷吃了那么多的药,怎么越来越弱了呢?“
”是啊,白浪费了这么多的好药。“张妈扑打着床铺说。
小莲子睨她一眼,自言自语道:”倒是辽东前线的程长妙将军,因为怜儿少爷在唱戏时,救过他一命,郡王允许他与怜儿见见面。要不然,怜儿少爷更寂寞了。“
”怎么?“张妈感兴趣地问,”他还救过怜儿?“
”说是那年有好些兵换防到了咱们金陵,去广德楼看怜儿少爷的戏,把他当成了美女,戏散后追到后台。幸好程长妙将军回来省亲,把躲着的怜儿少爷搀出来,让他当着这群兵的面拆跷,卸妆,变成一个男子。又说:‘男子有什么可追的?赶快走吧!’把那些兵一哄而散。怜儿忘不了他的大恩。“
”哼,男子有什么可追的?这些唱旦的不都是男子吗,他们可勾男人的魂啦!“张妈冷笑着走了。
九门提督的二公子鲁过,原来也是怜儿的忠实看客。
他同情怜儿,欣赏怜儿,尤其爱怜儿不顾师父反对,在唱旦角时也唱生,如著名的“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不提防余年值乱离”。这都是老生戏,但怜儿声腔偏低,唱旦角有种特别的韵味,唱老生就游刃有余。虽说他师父还逼他唱花旦以娱众,但鲁过看得出,怜儿唱花旦总有些力不从心,做不出那些令轻浮子弟叫好的姿态声调来。因为坤伶少,一部分看客说白了就是冲着他的颜色来的,他不唱花旦,有些轻狂的不答应,听说怜儿回去还要挨师父打。
也有一些文人,如著名词人顾贞观,他们欣赏怜儿唱的杜丽娘,也欣赏他唱的李龟年,觉得更是对如今时代的影射。他们凑了钱,想给怜儿赎身,让怜儿独立出来自己唱。但怜儿的卖身契被师父紧紧捏在手里,怜儿是棵大摇钱树,师父可不想把这棵摇钱树放开。
鲁过没有功名,自己也没有多少银两,更重要的是父亲不可能允许他带一个乾伶回家,即使坤伶都是不可能的。鲁过有时也去堂子里。但他非常严谨,和怜儿是君子之交。看着怜儿强作欢笑在那些看客中周旋,看客还要留下过夜,他心里非常难受。
有一天上午,鲁过刚出门,却听到有人在传说一个小戏子因为坐轮渡时不堪被人调戏,跳河自尽了。他惊出一身冷汗。这是怜儿做得出的事。
鲁过赶到相公堂子时,怜儿已在床上了。他呼吸虽仍有些急促,苍白的脸上也泛着些许绯红,但他师父说,济安堂的大夫说人已无碍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鲁过轻轻抚摸着怜儿的额头,长长的海藻似的头发已被擦干,身上的衣裳也被换过了。
“大夫说是一个后生把怜儿送到药堂的。当时怜儿似已受了救治,虽仍昏迷不醒,但好歹没留下后遗症,也无生命之忧。那后生付了银两,让一定治好怜儿。大夫告诉后生说他认得怜儿,是常在广德楼唱戏的红伶。他们给怜儿擦身换衣,又给他喂了风寒药。那大夫见那后生身上也湿透了,让他也换换衣裳。那后生连说不必了,既然大夫知道怜儿地址,就通告一声,他先走了。”
“他没留下名姓?”
“就是说呢,他一定不留名姓,似乎也不是堂子的客。总之,付了银两,交待大夫通知我们接人,就掉头走了。”
这时外面传来说话声,师父的妻子进来道:“几个熟客,要见怜儿……”
“不见!”鲁过暴怒,挥手道,“不看他现在手都抬不起来了吗?”
师父师娘都被震住了。师父嗫嚅道:“这怕不大好吧?都是朋友……”
“什么朋友!你们让怜儿天天唱五个时辰的戏,晚上还要陪这些客人……你看他的脸,还有血色么?”
鲁过俯下身,轻轻抚摸着怜儿的脸:“去岁小年那天,十五岁的怜儿唱了一天的戏,青衣,小旦,生角……看客不让他下台,你们也不让他下台。最后他生生晕在台上,你还拼命唤他起来接着唱。要不是我……难道伶人的命就这么不值钱么?这两年你这房子是谁给你挣的?”
师父讪讪地,不接话。
“怜儿养病这些天,不准他接一个客!就说是九门提督二公子的话!”鲁过一扬手,竟是说不出的暴戾。师娘忙应着出去了。
“但凡我有个独立的家,怎么也要把怜儿救出来……”鲁过叹囗长气,把湿巾子在怜儿额上敷好,又定定看了他半晌,嘱咐道:“让他静养几日吧,算我求你们了。”
“鲁先生,这可不敢!”师父忙说,“你放心吧。”
“我但凡能放心就好了。”鲁过看看天色,依依不舍地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