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三章 ...
-
信夏不是金陵人,是松江人。怜儿曾是他名义上的弟弟,名亦夏。
怜儿的身世,真是堪怜。他的母亲是巨室之女,然而家庭遭变,全家男子斩监候,女子判发黑龙江给披甲人为奴。当时几个忠仆在家里湖上封了桥面,设了跳板,意图使女眷投河自尽,以完清白。
偏偏怜儿的母亲不想死,伏在危跳上一点点爬了过去,见者流泪叹息。
怜儿的母亲被发配到黑龙江后,被一胡人酒醉后奸污,有了身子。胡人手下有一老奴,极其残忍奸毒,为把她肚子里的孩子打下来,以巨声骚扰她,以毒药侵害她。说也奇怪,怜儿的命就是那么大,居然没有被打下来。就在怜儿的母亲奄奄一息之际,朝廷赦令传来,她被释放回原籍。信夏的父亲收留了她。她在夏家生下孱弱的怜儿后,就去世了。
对于怜儿的处理,夏家也是动了脑筋。这时夏老爷的妾也生下一个宽额广颐的公子,对外就说生了双生子,怜儿在夏家长到七岁,跟着“双胞胎”哥哥信夏学诗文,学琴棋书画。没想到那个胡人手下老奴又潜到松江,打听到怜儿的下落,要把怜儿掳回黑龙江。而且他还探听到了夏家与李自成起义军的关系,并有意毒害夏家。为了大局考虑,夏老爷命丫鬟带着七岁的怜儿逃出了夏府,并给了她一些钱,让怜儿平平安安过一辈子。
怜儿临走前,信夏带着他去了祠堂。两个孩子悄悄找出了家谱,却只看见了信夏的名字,没有亦夏的名字。为了安慰怜儿,信夏在家谱里偷偷用小字在自己的名字下加了个“亦夏”——这是你的名字哦,你叫亦夏。走吧,我们会再见面的。
怜儿跟着丫鬟悄悄出了夏府,含泪与信夏告别。没想到一年不到,丫鬟就得急病死了,钱全部付了药费。走投无路的八岁的怜儿,因为生得眉清目秀,被戏班子收留,开始了残酷的学戏生涯。
怜儿因为识文断墨,学得很快,但整日里除了学戏,还要为师父干一切杂活,晚上他抱着母亲的画像含泪入睡。这样到了十三岁,怜儿就登台了。他本不想唱旦角,但师父见他越出落越惊人地好看,唱旦角,捧的人多,到堂子里来追求他的人就多,逼着他唱了旦。他先说只唱青衣,被师父打了一顿,让他青衣、花旦都唱。在他的坚持下,也唱生角。
怜儿很快红遍了金陵城。十三岁他就每天唱五个时辰,晚上还要开始接客。十五岁,师父就买了大院子。当时有富贵人家子弟如九门提督公子鲁过有意为他赎身,却因家法森严不得在外安置相好;一些经常造访堂子的文人也想凑钱为他赎身,但师父看怜儿还那么年轻,可压榨的地方很多,要价极高。文人们也只好作罢。于是怜儿只得夜夜笑伴官人花底宿,自己都麻木沦落了,戏班子辛苦的生活,也使他身体受损。
有一天,在拜访堂子的客人里,他忽然看见了信夏。他一下子晕了过去。等他醒来,见信夏坐在自己床边。“信夏哥哥,我已不是亦夏了。我是优伶怜儿......”他苦笑道,又流下了眼泪。信夏为他拭泪道:“不,你永远是亦夏。现在我们和李自成起义军有了一些联系,以后可能要在你这里借喝花酒为名义会面。”于是,怜儿又成为了秘密工作的协助者,直到不爱看戏的郡王偶尔被拉着到戏院一逛,一眼看上了载歌载舞的怜儿,一把把他掳回了郡王府。
郡王缓缓将手里的纸条在灯上烧了。
“怜儿!”他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又忽地住了口。
张妈端着一碗莲子百合粥进来,笑眯眯地说:“王爷,太太嘱咐我给您煮的。”
“放那儿吧。”郡王心不在焉地说。过了一会,又忍不住问:“怜儿在废园......喝药了吗?”
“可不是都喝了!”张妈笑着说,“我瞧着他心里还怨着王爷您呢,这个脑后有反骨的戏子.......”
“住嘴!”郡王骂道,“我可以罚他,可以让他禁足,你有何资格这样说他?”
张妈讪讪地点头,就要告退。
“他......他身子骨还好?醒过来没问起我?”
“还好,还好。问起您了,说他知道是您把他关起来的。”
“你去吧。”郡王颓靡地一挥手,站在墨梅图前看了半晌。
又过了两日。郡王心事重重地拿着前线邸报回到府里,张妈陪太太求子去了,郡王把邸报往床上一扔,悄声说:“李自成,李自成!势如破竹啊!”他颓败地在榻上坐下,唤了一声“怜儿!”却又自嘲地一笑,愤愤地骂道:“戏子!”又过了一会,还是慢慢走出去,走到庭院尽头,看见那条小弄,两面都是拥挤的屋檐,那扇黑门却敞开着。
他心头一惊,忙走过去,却看见一个孩子在园子里哭。
“你是谁?你在这儿哭什么?”他心烦气躁,几步跨上台阶,推开房门,却见屋里床上整整齐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荷花仙子哥哥死了!被抬出去了!”那个孩子撕心裂肺地哭着。
“什么荷花仙子?怜儿!”郡王觉得天旋地转,半晌才粗鲁地拉过那个孩子,“快说,躺在这儿的那个人呢?”
“他是荷花仙子下凡。我爷爷说,他又回天上去了。”那个孩子说。
郡王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急匆匆跑回内院,正与张妈和太太撞个满怀。
“王爷!”张妈一个万福,“仙药求到了,您就要当父亲了!”
“我问你,怜儿到底怎么了?”
“王爷,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张妈抹了一把眼睛,声音沉痛异常,“他自己大概也觉得罪孽深重,竟然勾结起义军,昨日三尺白绫,自尽了。”
“什么!”郡王几乎一口老血吐出,“你们骗我!怜儿他不会死!”
“王爷!”太太被张妈一推,一下跪在地上,“求你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份上,想想我吧。”
“是啊,王爷,他犯的是勾结李自成起义军的死罪,他身子又弱,活着还有什么奔头?昨天我去给他送药,才发现他已经......这两天您在外面忙,我们知道他也不中留,就把他卷吧卷吧,送到乱坟岗去了。”
郡王呆呆地坐下来,半天才说:”他留下什么东西没有?“
张妈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上面用药汁写着:”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