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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番外.孤臣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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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殿的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檀香袅袅,却驱不散那无孔不入的冰冷。胤祥深深躬着身,额头几乎触碰到冰凉的金砖地面。宽大的亲王袍袖下,他的右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尖锐的痛楚,压制着右臂旧伤处传来阵阵阴冷灼痛,以及胸腔里那几乎要撕裂他的恐慌与哀恸。
龙椅上,雍正的目光如同两柄淬了寒冰的利刃,一寸寸刮过胤祥低垂的脊背。
“十三弟,”雍正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那林氏...当真是与异数再无半分瓜葛的寻常女子?其外伤手法,朕闻之,颇有苏氏遗风。”
每一个字,都像冲锤砸在胤祥心上。他知道皇兄的疑心从未真正放下。粘杆处的眼睛无处不在,“济世堂”那个小小的医馆,又怎能真正躲过天子的审视?他动用最后一点隐秘力量为她洗去过往,安排“林晚宁”这个身份,不过是求一个脆弱的平安符。如今,这符篆在皇兄的审视下,摇摇欲坠。
胤祥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咽下那汹涌的血气。他缓缓地、更深的俯下身去,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沙哑,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
“皇兄名鉴,苏氏邪法,早已随其身殁而烟消云散。林氏...林晚宁...”他念出这个名字时,舌尖尝到了铁锈般的苦涩,“她不过是一介流落京城的孤女,懵懂无知,于太医院杂役时,偶得苏氏几句皮毛指点,仅习得些粗浅的包扎清创之术,于国于家,皆无足轻重。留在太医院,徒惹是非,亦非其心所愿。”
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后面的话挤出喉咙,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的重量:
“皇兄!”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再无平日的沉毅果决,只剩下铺天盖地的绝望与孤注一掷的哀恳,那目光中的痛楚,竟让冷硬如雍正,心头也微微一震。
“苏氏已殁,邪源已绝,林晚宁...她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女子!她...她什么都不记得了,过往种种,于她如同前世云烟,她只想...只想在民间寻一处安稳,了此余生!”
胤祥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的嘶哑,那句埋藏心底、日夜噬药他灵魂的话,终于冲口而出:
“皇兄,臣弟...求您,放她一条生路吧!她全忘了,她全忘了,她忘了前尘,忘了过往,也...忘了臣!唯有她忘了臣...她才能活着,像个真正的人一样...活着啊!”
“她忘了臣才能活着!”
这句话,似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养心殿,又似濒死的野兽最后的哀鸣,带着摧心裂肺的绝望和洞悉一切的清醒。它剥开了所有君臣奏对的伪装,赤裸裸地袒露出一个男人用余生功业、用性命尊严去换取一个女人平凡活着的卑微祈求。
雍正脸上的冰霜,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他看着下方几乎匍匐在地的弟弟,看着他颤抖的肩膀,看着他眼中深不见底的沉痛。胤祥的忠诚,是他最锋利的刀,最坚实的盾。他需要这把刀,需要这面盾,去劈开新政路上的荆棘,去稳固这来之不易的江山。一个无关紧要的民女,换十三弟死心塌地、肝脑涂地...这笔交易,很划算。
长久的沉寂。檀香的灰烬无声跌落。
“罢了。”雍正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喟叹,冰冷依旧,却少了些杀伐之气,“既然十三弟如此说...准了。”
“谢皇兄天恩!”胤祥重重叩首,额头撞击金砖发出沉闷的声响。再抬起头时,眼中那汹涌的痛苦已被一片沉寂的灰烬覆盖,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决然。
“臣弟...余生愿为皇兄,为大清,效犬马之劳,镇西北,理河工,清亏空...九死未悔!”
从养心殿出来,胤祥的脚步虚浮。午后的阳光刺眼,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右臂的旧伤在方才情绪波动下,阴冷地抽痛着。他拒绝了肩舆,一步一步,沉默地走回怡亲王府。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每一步,都在将他推离那个城南医馆里温暖的阳光和捣药的背影。
从此,怡亲王府的书房,灯火便极少熄灭。
堆积如山的西北军需奏报、错综复杂的河工图卷、触目惊心的户部亏空账册...成了胤祥全部的世界。他像一架上紧了发条的机器,不知疲倦地运转。批阅奏章至深夜是常态,天未亮又起身理事亦是寻常。他将所有的时间、所有的精力、所有的热血,都投入到这无休止的国事之中。
只有在深夜,当万籁俱寂,书房里只剩下他一人,面对如山的文书和跳跃的烛火时,那被强行压抑的痛楚才会无声地漫溢出来。他会停下笔,从袖中缓缓摸出那枚早已失去光泽、布满细密裂痕的针头。冰冷的金属触感,是连接那个风雪之夜唯一的信物。指尖摩挲着那些裂痕,仿佛还能感受到妇幼心决绝爆发时的能量余温,感受到苏琳最后昏迷在他怀中的冰凉。
“小晚...”他无声地呢喃,目光穿透窗棂,望向城南的方向,眼神空洞而沉痛。他知道她就在那里,平安,活着,或许...嫁人了,生子了。他动用过最隐秘的渠道,只求知道她“安好”二字。每一次模糊的消息传来(她成了医馆学徒,她嫁给了坐堂大夫的儿子,她有了身孕...),都像一把钝刀在心上反复切割,带来窒息般的痛楚,却也带来一丝扭曲的慰藉--她果然如他所求,安稳地活着。
“她忘了臣才能活着。”
这句话成了他余生唯一的救赎,也是最深重的诅咒。他用繁重的政务麻痹自己,用呕心沥血的付出践行对皇兄的承诺,也用这日复一日的操劳,加速消耗着自己早已被邪力侵蚀、心力交瘁的身体。咳血,成了常事。右臂的旧伤在阴雨天钻心地疼。御医换了一拨又一拨,名贵药材流水般送入王府,却如同泥牛入海。雍正忧心忡忡,数次严令他修养,甚至亲自探视。胤祥总是恭敬地应下,待皇兄一走,又挣扎着回到书案前。
他知道自己的灯油快尽了。他要在熄灭前,烧得更亮些,为皇兄,为这江山,也...为那个遗忘了他、却被他用生命守护在平凡烟火里的女子,多铺一段路。
雍正八年,春寒料峭。
怡亲王府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沉寂中。药味浓得化不开。胤祥躺在病榻上,形销骨立,面色灰败如金纸,呼吸微弱而艰难。病魔和经年的透支,终于彻底击垮了这具曾如钢铁般的身躯。
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在清醒与混沌的边缘飘摇。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片风雪弥漫的山坳,怀中抱着虚弱的妇幼心(或者说,是苏琳),看着苏琳苍白昏迷的脸...郑教授的话语在耳边回响,“...她苏醒后将永远忘记你...”
“忘了...好...好...”他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的气音。
眼前光影晃动,他似乎看到城南那间小小的济世堂。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一个穿着素净布衣、低头捣药的女子侧脸上,那么温婉,那么宁静。她抬起头,对他浅浅一笑,眼神清澈,却无半分旧识的波澜。她身边,沾着一个笑容和煦、拄着拐杖的男子,正关切地看着她。一个蹒跚学步的孩童,咿咿呀呀地扑向她的怀抱...
一滴浑浊的泪,顺着胤祥深陷的眼角滑落,没入花白的鬓角。
没有不甘,没有怨恨。只有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丝尘埃落定的释然。
她果然,活得很好。
这就够了。
“皇兄...”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望向守在榻前、双眼通红的雍正,气若游丝,“臣...不能再...辅佐皇兄了...西北...河工...户部...”未尽的话语化作一阵剧烈的呛咳,鲜血染红了明黄的锦被。
雍正紧紧握住他枯槁冰冷的手,这位以冷硬著称的帝王,此刻眼中也蓄满了泪水:“十三弟,朕的十三弟!你...你好好养着,大清离不开你,朕离不开你啊!”
胤祥的目光渐渐涣散,最后一丝清明里,他似乎看到了一片洁白的三七花,在风中轻轻摇曳...那是止血的圣药...他曾多么希望能为她寻来...
意识沉入永恒的黑暗。
雍正八年五月初四日,和硕怡亲王胤祥薨,年四十四。
雍正帝悲痛欲绝,亲临其丧,辍朝三日。命配享太庙,谥曰“贤”,并破格于谥号前加赠八字:“忠敬诚直勤慎廉明”,合称“忠敬诚直勤慎廉明怡贤亲王”,乃清代臣子谥号之最荣。
葬礼极尽哀荣。亲王仪仗,卤簿全设。王公大臣,素服贵迎。送葬的队伍绵延数里,纸钱漫天,如同冬日提前降临的大雪。
哀乐呜咽,响彻京城肃穆的天空。百姓自发沿街跪送,哭声不绝,皆言贤王陨落,国之柱石倾颓。
最终,那具承载了太多责任、忠诚、情义与痛楚的灵柩,被安葬在涞水县水东村的怡贤亲王园寝。巨大的石碑矗立在苍松翠柏之间,上面用庄严肃穆的字体,镌刻着皇帝御笔亲题的、昭示着无上功勋与哀荣的谥号:
忠敬诚直勤慎廉明和硕怡亲王胤祥
碑石冰冷,沉默地诉说着一位亲王的显赫与功业,记载着帝王的恩宠与哀思。
却无人知晓,那冰冷的石碑之下,长眠着一个灵魂。
他曾是鲜衣怒马、侠肝义胆的拼命十三郎。
他是雍正帝最信赖的臂膀,以病弱之躯扛起半壁江山的常务副皇帝。
他更是用一句“她忘了臣才能活着”亲手埋葬了毕生挚爱,将剜心之痛化作无尽动力,最终燃尽了自己,只为唤得那镜花水月中一点平凡安好的孤臣。
风雪依旧会降临在这片土地,覆盖那巍峨的墓碑,也覆盖那段被遗忘的历史尘埃里、深沉如海的情殇。唯有那八字谥号,在时光的长河中,无声诉说着一个关于忠诚与牺牲、天命与长别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