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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日光照不到的地方 ...


  •   镜像世界里的天色倒是难得得好,万里无云,阳光明媚,连早该谢了的勿忘草也还盎然开着。只是这花草生机勃勃的地方却出人意料地寂静,一排排的墓碑像颠倒了个个儿,逝者的骨灰坛子敞开了朝天摆着,里面满满装了整坛黄沙。

      柏亦弯下腰,单手抚上墓碑,轻柔得像是在怜爱孩子的脸颊。

      他是该说些什么的,说这么些年他一个人在现实世界游荡多么多么孤独,说他时常来紫汀兰祭奠多么多么思念……可是临了了,他只能拥沙哑艰涩的嗓音简简单单地说,“我来了。”

      在这方墓碑下长眠的,是一个和蔼幼稚的小老太太,是这个世界上对柏亦最好最好的人。

      这位年少轻狂的女士出身显贵,在底蕴深厚的大家族中被精心培养和教育,含着金汤匙长大,从没吃过苦。若说她顺风顺水的前十几年人生中有什么不如意的事,大概就是那桩被约定的婚姻吧。

      在无忧无虑乐园中成长,接受自由与人权思想洗涤,她并不打算将自己的下半生成为利益捆绑的工具。他们苦口婆心地劝说,她的婚姻对家族抑或是对她自己都是莫大一项助力,这是她前半生蒙受家族荫蔽所应付出的必要代价。

      她本已经应下,可婚礼前夕,还是一意孤行逃了婚,跑到离家十万八千里的海市。
      在这个没有根基、从未了解过的城市艰难生存,从高高在上的大小姐沦为身无分文一无所有的黑户,做过大工厂小作坊里无时无刻不被压榨的短期苦工,干过餐馆饭店里最低价的洗碗工,混过每天抄两三大沓文件的代职文员,摸爬滚打,斤斤计较每一分花销和收入……也许她偶尔抬头望向天空,却被肮脏的尘土模糊视线,却发现夏季的海市几乎没有能笼罩她的日光。

      她很聪明,才华从不会被聪明人遗忘,也不会就此被埋没。凭借出色的经商能力和敏锐的市场嗅觉,她的产业渐渐在海市站稳脚跟,自食其力打拼下基业。

      只要她有所声名,就必然会被家族发觉。其实她已经过了联姻最好的年华,现在的她满手老茧,风霜摧残,早已没有过去娇嫩美貌的面容,失去了一大半“价值”,按理来说,她的死活对于任何人来说都已经无关紧要。

      从最开始潮湿阴暗的地下室到如今小而整洁的出租屋,她静静在窗边坐了许久,彼时的海市准备入冬了,雨水渐稀,没什么温度的太阳在云层的遮掩中若隐若现。

      然后呢?她想,那就继续走吧。

      她毅然决然放弃了现下或是未来拥有的全部,再次改换姓名,将手头剩下的几许都用来建造和管理蔚蓝福利院,收留了数百个颠沛流离的孤儿,也收用过数不清穷困潦倒的求职者。

      她这一生没有婚姻,没有家庭,放弃了所有美好的过去,也不期望多么光彩的未来,现在她只是无数无家可归孩子的母亲、奶奶,一个避风港的默默无闻的建造者,一直到华发白鬓垂垂暮老,一直到异世界照不到现实世界的阳光。

      在她伟岸的墓碑之后,整整齐齐两排十七个孩子,那是他的朋友们。

      梅兰竹菊,四季时节,花卉时青,是新生之后,他们为自己挑选的名字。

      习习清风掠过排排石碑,风中送来隐隐约约的模糊声响,柏亦仔细辨着,认出了那是院长奶奶的歌声。

      曾经的蔚蓝福利院,有一群孩子手牵着手,摇啊摇,转啊转,唱着对世界的颂歌。

      他也会唱。
      他小时候也曾坐在院长奶奶的膝头,和每一个新来的孩子一样,在她温柔的嗓音里,学着一字一句、咿咿呀呀地唱。她说,他们是世界赠与她的孩子。

      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坐在院子里的那张老摇椅,默默地抬头望着天,向遥远的神明祈祷,‘如果神能听见我,请让天使降临在我面前吧。’
      她心声未完,倏然发觉门口传来微弱的啼哭,那里出现一个孩子,如刚出生睁不开眼的小猫崽一般发出细细的呜咽呻吟。

      这就是我的天使,她对此确信无比。抱紧了怀里的孩子,尽可能地用自己的体温暖和她。两个一无所有的人相遇,至此蔚蓝福利院初具雏形。

      懵懵懂懂时阿柏对此深信不疑,也许长大后发现了童话与现实的偏差,他也仍然选择继续相信。

      每一个院子里长大的孩子都不约而同保护院长奶奶善意的“谎言”,让刚学会歌颂世界的孩子用他天真的嗓音唱着,唱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带我们出去吧……带我们走吧……
      不知道什么地方又传来凄厉悲鸣,在空空荡荡的墓地回响,哀哀哭泣着仿佛痛苦至极。

      樊乐不由得后退,这和她之前听见的诡异声音一模一样,对着这些只剩残存意识的人们,她本能感到害怕,落在了队伍的最后。陈辛回头时发现了她,站在原地等她慢慢跟上,牵住樊乐带她往前。

      “我回来了!阿柏回来了!”柏亦大声朝空中回应着,“我真的回来了!”

      笑声层层漾开,迎合着他的喊声,好像在告诉他,他们听到了。

      咯咯笑着如银铃清脆的阿桃埋怨他来得太晚,赶不上他们给他准备的生日惊喜,稳重温和的阿竹姐姐担心他没有好好吃饭睡觉照顾好自己,一遍又一遍不停地叮嘱,害羞内敛的春,活泼开朗的夏,牙牙学语的秋……院长奶奶只是笑,轻轻呢喃着那首满怀希望的颂歌。他们没有什么能再留给柏亦的了。

      声音渐轻,渐远,小到几乎听不见,柏亦追着风呼喊:“等等我!让我带你们出去!别走!别离开我了……求求你们……”

      和煦的风裹挟着沙轻柔抚过柏亦的面颊,仿佛院长奶奶慈爱的双手。

      “我们终于能够接受离别。”

      柏亦停下了追逐的脚步,终于明白,他所爱的人在向他道别。

      “这次是真的再见了,阿柏。”

      空中飘荡的粉沙一点一点将要消散,逝去在天地间,再也无法触碰到。

      这场迟来的告别彼此都等了许多许多年,执着了许多许多年,在异世界的墓地,终于实现。

      长久的等待似乎得到了最圆满的结果,他们心满意足地消解了执念,哪怕就此消散也丝毫不畏惧。这是他们能给柏亦的,最好的结局。

      “走吧,这个安全区快要坍塌了。”李裕丰站在最后,沉默地等着他们,直到远方太阳被土黄色的沙尘遮蔽,地面一点点陷落,紫藤和栏杆被挤压成粉,才转过身催促。

      当初最终定案设立安全区的是他,默许柏亦再见家人破坏安全区的也是他。

      李裕丰同意带他们进来,只有一条要求,那就是一定得听从指令,活着出去。在它发现安全区异常之前赶到开口缝隙,他们得抓紧时间及时出去。

      *

      安九衢从没觉得这条甬道这么长过,将近窒息,还是钻不出去。像是被困在透明膜包成的水球,他挣扎着,想出声,想出去。

      当他终于拼尽全力破膜而出,却没有摔到实地,也没如同以往听见同伴吵闹的声音。

      他落入了一个冰冷的怀抱。那个女人环过他,轻轻拍着他的背,如置身冰柜,浑身不似常人体温。可安九衢莫名觉得,她并无恶意。

      她似乎真的只是想看他一眼,想给他一个拥抱,和柏亦的家人多年执着的告别一般。

      这么想着,他不由自主伸出手触上女人的脸颊。那张脸还保持着年轻时最美的模样,像是永远不会衰老,象征性地长了几缕白发说明自己本该苍老的年龄。

      她身后站着的男人发出轻笑,从她的肩膀处探出头看着安九衢笑,那双微微弯起的桃花眼和他几乎一模一样。

      这是……年轻时候的祖父……

      那这个女人……是他未曾谋面的祖母克里斯汀?

      “你们也还活在镜像世界吗?还是……我的幻觉呢?”安九衢缓缓挣开了女人的怀抱,站在两人身前不远处。

      但是,这又是谁残留的执念呢?他又要如何消解他们的执念呢?

      安捷微微弯腰,将手覆在克里斯汀冰凉失温的手背上,“我们是特意来见你的。”

      “克里斯汀虽然是镜像人,但她仍然保留着自己的意识。她很爱你,不要害怕,好吗?”

      安九衢回忆起那个轻轻的拥抱,目光下落,定定地看着那个沉默的女人,问:“祖父,你为什么也在这里,你也变成镜像人了吗?”

      “不,我已经死了。你看见的我,只是克里斯汀身上留下的我的意识。”安捷笑笑,“我需要通过这种方法永远留在镜像世界。”

      “为了克里斯汀?”

      “是,也不全是,”一坐一站两人拿眼睛笑着看他,目光满是不舍,“为了更多的人不会永远留在这里。”

      “我们……找到了……封存它的办法……只是可惜……没能成功,”女人磕磕绊绊地开口吐出一些词句,在安捷鼓励的目光下主动和安九衢交谈,“孩子……我们很抱歉……没能……陪着你长大……”

      他们停留在原地,无法再给他一个拥抱,也不得不送他离开。安捷的身躯渐渐虚化,一点一点消散,他仍然温和地看着他:“去见你的母亲吧,她会告诉你所有的过往。”

      安九衢心中缺了一块似的,空落落的。他无法遏制地后悔挣脱那个怀抱,只能被迫僵直地站在原地。眼前慢慢模糊,朦朦胧胧坠入一片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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